#「閃光時刻」主題徵文 二期#
01
老太太的電話又來了。
趙小麗直接給掛了。
寵物店的女老闆,瞥了眼手機螢幕上顯示著“6個未接來電”,笑著跟她商量,“瞧您這邊也是挺忙的,那咱們也別再爭論下去了。這事兒確實也是我們的疏漏,您看這以後生產看診的費用我們付了,另外再送您兩袋貓糧,可以麼?”
趙小麗皺起了眉,那兩道褪了色的彎月撞出了兩條褶皺,“你要是被人強了,給你出個產檢費,你說可以麼?”
“你這人怎麼說話的?”
“我怎麼說話的!我純種的加菲貓放這裡就寄養了三天,回家就發現懷崽了!你們這是強jian!想想我們家妞妞得留下了多大的心理陰影!再說了,還不知道是哪個雜/種/貓給/它/上/了,以後再配種,它也生不出純正的加菲了。它這就算被你們廢了,你們知不知道!”
趙小麗瞪著眼,用殷紅的指甲戳著桌面,義憤填膺地叫囂著。她這感同身受的模樣,彷彿是被那隻受了侮辱的貓附了身。
女老闆見她這般不講道理,氣極反倒笑了出來。她揮著手說,“行行行,您去法院告我們好吧,就告我們……哦,對了,您那貓成年了吧?這保不準是兩情相悅的事兒呢!您怎麼能一口咬定,它是被強了呢?”
這女老闆惹急了,也不是個嘴善的。兩人你一句我一句地吵著,旁邊圍觀的人,倒是在像看免費的相聲,被逗得呵呵直樂。
02
等趙小麗一臉憤懣、罵罵咧咧地從寵物商店裡出來時,老太太第十個電話剛好打來。
她皺著眉,隨著不耐煩的一聲“喂”,那雙丹鳳眼也跟著翻了上去,露出有些發黃的眼白,怪嚇人的。
其實,趙小麗不聽也知道,老太太是催她回家吃飯的。今天老太太過壽,全家都到了,就差她一個。
不,應該是全家都到了,她去或不去,都沒啥區別。
不不,應該是她去了,倒像是掉了根魚刺和在了粥裡,有種暗藏危機的格格不入。
老太太在電話裡,再三詢問她什麼時候能到。趙小麗聽著她那幅鮮有的慈母般的嗓音,就彷彿已經跟著這訊號穿到了電話的那頭,看到了一大家子其樂融融的景象。
趙小麗愈發煩躁起來,架起已經掏出車鑰匙的手,不耐煩地喊,“你們吃吧,我回不來了。”
“怎麼啦?說好回來的!”
“貓病了,回不來!”
電話嘟地一聲結束通話了。
這才是老太太的本色嘛。趙小麗嘆了口氣,剛坐上車,她哥趙明的電話就打了過來。
電話那頭傳來趙明義正言辭的聲音,“我說你四十多歲的人了,能不能懂點事兒?老媽今天過壽,我們這一大家子都等著你呢。”
趙小麗頹下的眼睛又瞪得老圓,“誰讓你們等了!你們母慈子孝,含飴弄孫三代同堂多歡快呀!我這一回去,哪兒句話兒說得不對付,又要給她添了堵,折了壽!我不在,就是給她賀壽了。”
說完,她掛了電話,把手機摔在了副座上,驚得箱子裡的貓一個瑟縮,喵喵叫了兩聲。
03
老太太年輕時是部/隊/上的護士,曾上過戰場救過傷員,也見過世面。
後來老太太被分到省醫院當了護士長。打針技術是一流地好,膽子也是一流地大。聽說她大晚上一個人推著屍體進出太平間,臉不改色心不跳。
她是他們家裡最有名望的人,最先進的人。就是這樣新時代的老太太,卻留著舊社會的頑疾—重男輕女。這是趙小麗最恨她的地方。
趙小麗比她哥小五歲。可從小,她媽只牽著大五歲的哥,後面跟著小五歲的她。
她哥吃蘋果,她吃蘿蔔。他哥穿最時興的衣服,她只能跟著撿舊,打小沒穿過女孩子的衣服。
聽說老太太小時候,也是這麼被區別對待著過來的。所以老太太把她的童年,又轉交給了她的女兒。
這也算是一種傳承吧,趙小麗也確實越來越像她,像她一樣強勢,一樣倔強,一樣毒舌。
04
都說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可讓這對母女真正地倒伐相向的,還是因為那年談崩了的婚事。
那年她家雙喜臨門。她哥找了個女大學生,正準備談婚論嫁。而和趙小麗相戀五年的男友,也提著兩大袋子禮品登門拜訪。
老太太全程像個女戰士,高昂著頭,不正眼瞧未來女婿一眼。她說,“要娶小麗可以,彩禮不能少於八萬。”
當時全國的薪資水平還在三位數,開口八萬元的彩禮,相當於變相地拒婚。
未來女婿紅著臉,頭也不抬地走了。人還沒走出樓棟,就聽到老太太噼裡啪啦地把他帶來的禮品,從樓上給丟了下來。
就這樣,受了辱的未來女婿,沒出三個月,變成了別人的女婿。
趙小麗在家撒潑打滾地哭鬧,她指著老太太問,“你口口聲聲地喊了我二十多年的賠錢貨,你怎麼有臉要出八萬的彩禮?我就是按斤賣,按兩賣,按克賣,也值不了這個錢!”
她咬牙切齒地喊,“你當我不曉得,是我哥的丈母孃開口要八萬,你才要八萬!你是把我等價賣了,好給你兒子換個媳婦兒回來!”
老太太直著背脊,不動聲色地看了她一眼,“人家女兒值八萬,你怎麼就不值八萬了?人家要的起,我怎麼就要不起了?”
趙小麗氣得發抖,“人家大學生!大學生!是從小養尊處優的大學生!你女兒呢?只是箇中專畢業,沒穿過裙子,卷線軸的雜工!是個賠錢貨!”
老太太揚著臉,石雕似地坐在沙發上,不置一詞,不妥協一步。
05
趙小麗絕望了。她剪了長髮,染了指甲,每天穿著皮衣皮裙,帶著新交的男友出入廠區的單身宿舍。
起先,她也只是想做做樣子,讓這流言蜚語刺激刺激老太太。沒想到,時間一長,她也迷失了自我,彷彿她生來就是那個模樣。
那天,老太太氣急敗壞地衝進她的宿舍,上前就把被子給掀了。小麗瞧著氣得渾身發抖的老太太,心中竟有股復仇似的暢快。
“你這個流氓!”老太太激動得唾沫橫飛,操著掃帚就往床上赤裸的男人身上打。
趙小麗裹了衣服,拽住老太太。她翻出一沓錢來塞給老太太,笑著說,“您也別盯著我了,這賣身錢我給你!你拿了去換兒媳婦兒啊!以後指著你兒子媳婦好好過!”
老太太抓過錢,一把摔倒了她的臉上,氣得抖了半天也沒能說出一句話來。
這麼一鬧,趙小麗是真的和男人絕緣了。男友因為受到了驚嚇,那個方面出現了心理障礙,也不是男友了。
06
趙小麗瞥了眼副駕上躺著的一盒精裝冬蟲夏草,嘆了口氣。
在和老太太宣戰的這一二十年裡,她總是傷敵一千,自損八百。每次明明戳中了老太太的要害,可她還沒得意一會兒,更多的煩躁和不安就從心裡某個縫隙裡慢慢湧現出來,沾滿她整個心房。
就像昨天她故意缺席老太太的壽宴,想給他們些不痛快。可今天看到車上的蟲草時,還是不自主地把車開回了家。
趙小麗進門就看到老太太坐在沙發邊上,那戰士般的脊背,不知道什麼時候竟也佝僂了起來。
趙小麗歪頭一看,老太太正顫抖著手,剜著蘿蔔,一片一片費力地剜著。
趙小麗沒叫她,看了眼在廚房玩手機的保姆,陰陽怪氣地說,“你就這操心的命,請了人還閒不住!”
老太太回過頭來,眉眼間帶著分明的歡喜,嘴上卻不冷不熱地說,“喲,難為你不伺候那隻貓,回來看我這老太太了。”
保姆趕緊跑出來,笑得諂媚,“你媽說要曬蘿蔔乾,嫌我不是削薄了就是削厚了,非得自己動手。”
趙小麗甩了保姆一個冷眼,換鞋進來,“我出來給妞妞買點兒進口牛肉,順道兒過來看看。”
“勞您的心哈,我一時半會兒還死不了。呵,一隻貓,看得比自己親孃還重!”
趙小麗應了聲,火上澆油,“對,而且還是隻母貓,那我親閨女!我這兒缺的母愛,它可不能缺。”
趙小麗瞥眼看著老太太,等著她發飆怒罵,卻見她只當沒聽見的,頭也不抬,認認真真地剜著蘿蔔。那專注的神態,不像在做蘿蔔乾,而是在雕一件藝術品。
趙小麗有些失落,彷彿鉚足了勁,卻一拳打了個空兒。她悻悻地把手裡的蟲草往她身旁一放,“給你的,蟲草。”
“這鬼東西就是哄你們這些人的!治不了病又填不飽肚子,真是有錢燒的!”老太太看了一眼,一邊剜蘿蔔一邊說得刻薄。
趙小麗一股火氣衝上來,“我生得jian好吧!不吃你就扔了!”
保姆一看勢頭不對,趕忙上來勸,“你媽是心疼你花錢,你回來,她就很開心了!”
趙小麗冷笑了一聲,屁股還沒坐下就轉身往外走,“她兒子媳婦兒回來,她才高興呢!走了!”
07
過了幾天的一個晚上,老太太打電話來了。
她問,上次拿的蟲草是幾根呀?
趙小麗說,十二根。
老太太急了,不對呀,數來數去,也只有十根。這東西貴得很,少了兩根可怎麼辦?
趙小麗不急不躁,那就是十根吧。
不對,盒子上寫著十二根!你回來數數。
趙小麗壓著火說,“我回來就能多出兩根麼?你不是說這是騙鬼的東西麼?多吃兩根你也成不了仙,少吃兩根也死不了人!”
老太太還在叨叨。
趙小麗皺著眉,把手機丟在了床上,自己拿出指甲油專心致志地塗著。直到二十分鐘以後,電話裡喊了幾聲“喂、喂?”,然後就安靜了。
電話是通的,心卻是堵的。
08
趙小麗沒想到,自己一時心血來潮給老太太買的蟲草,竟能挑出這麼些事兒來。
趙明告訴她,老太太非說保姆偷拿了她的兩根蟲草,翻了人家的包,沒找著。又掀了人家的床鋪,沒找著,接著就要搜人家的身。那保姆羞憤難當,一時竟拿出刀子要以死明志。
誰想見慣了大場面的老太太,竟一時嚇暈了過去。
真是個作妖的老太太。趙小麗暗咒著。她甚至想,那沒用的保姆怎麼不把她按在地上打一頓?
見老太太沒什麼大礙,保姆連夜走了。一時間,他們也找不著新的人,來伺候這個難纏的老太太。
趙明和小麗商量,說這幾天公司太忙,家裡孩子學業也重,能不能讓她先照顧老媽幾天?
趙小麗說,那老太太死得更快!
說是這樣說,可當天,她就拎著貓箱,抱著貓砂回來了。老太太趟在床上幾天,話不多,她們倒也相安無事。
那天趙小麗一邊諷刺她自作自受,一邊用滾熱的毛巾給她上上下下做著熱敷。老太太冷不丁地嘆了聲,“還是女兒好啊!”
趙小麗怔住。從小到大,老太太只說過她是賠錢的東西,從沒說她半點好。
趙小麗很不自在,又有些心慌。就像平時在冰面上走慣了的人,突然聽到腳下咔嚓的一聲細響,一時不知該如何自處。
“呵,那麼看重兒子、媳婦兒,倒是讓他們來管你呀!你那八萬塊錢娶進門的兒媳婦兒,來看過你幾次?”趙小麗想回到她熟悉的對話模式,那讓她心安,讓她自在,讓她理直氣壯。
可老太太卻像是換了個人兒,只一味地消極應戰,“我知道你恨我當年要彩禮的事兒。我是要的多了點兒,那還不是想讓你以後有個保障。如果連個彩禮都能被嚇走,往後若有個什麼過不去的難處,你還能指望他守著你?”
“行了行了,”小麗不耐煩地打斷她,“託您的福,我現在沒病沒災的,也沒誰守著我。”
老太太聽了,半天無言,只是長嘆一聲。
可趙小麗怎麼也沒想到,她的一句埋怨,竟是和老太太的最後告別。
09
那天晚上,小麗伺候完老太太,回房發現妞妞在窩裡來回打轉兒。它的肚子一縮一縮的,瞧樣子是要下崽了。趙小麗興奮極了,她擺了相機蹲守了兩個小時,卻不見動靜。
眼看妞妞越來越難受,它沒有經驗,她也沒有經驗。情急之下,趙小麗只能帶著妞妞上寵物醫院去。
早上七點,當趙小麗一臉慈愛地撫摸著新生的小貓咪時,她接到了趙明的電話。
老太太腦溢血倒在了家裡,等送到醫院時,已經沒氣了。
趙小麗呆坐了好一會兒,才直著眼,趕到了醫院。
她抓著醫生問,“你說她是得了腦溢血才摔倒的,還是摔倒了才引發的腦溢血?”
“這個我沒法說,都有可能。”
“你必須說清楚!”趙小麗瘋了似的吼著,“她是不是得了腦溢血才摔倒的?是不是不管我當時在不在家,她都會發作?都會死?”
醫生縮著身體驚恐地看著趙小麗,“是、是的。”
趙小麗像得到救贖一般,木著眼睛連連點頭。
她晃晃悠悠地打了個轉兒,然後盯著那床上的白布慢慢挪了過去。她的臉在抽搐,撕扯的唇角半天說不出話來。
最終,她哇的一聲哭了出來,一邊哭一邊號著,“你這個老太太,就不能換個時間死?我和你是有多大的仇?連死都不放過我!”
但凡這老太太選個她在家的時間,或是選個她不應該在家的時間,她都會心安理得。
可她偏偏就選在,這個她應該在家卻不在家的檔口,不給她任何辯解的餘地,就這麼走了。
老太太一輩子強勢,死也死得這麼強勢。
10
喪事過後,趙小麗整理老太太的遺物。
在她那裝著她的寶貝們的鐵罐子裡,趙小麗找到了兩隻蟲草。
這口是心非的老太太!明明嘴上嫌棄,心裡卻寶貝得很。
趙小麗開啟冰箱,發現裡面塞得滿滿當當的,就像一輛嚴重超載、搖搖欲墜的貨車。
她一件件地往垃圾桶裡丟,直到翻出一個大塑膠瓶,裡面壓著滿滿的辣椒蘿蔔乾。
那瓶身上大大咧咧地貼著“小麗”兩個字,像是手籤的生前遺囑,把這瓶蘿蔔乾名正言順地留給了她。
趙小麗抱著這油膩膩的瓶子,突然哭得撕心裂肺。
她知道,在這場耗時長久的討伐中,她敗得一塌塗地。
她曾以為,她是那麼地恨她,可現在才發現,她是那麼地渴望著她。
這麼些年了,趙小麗頭一次收到來自媽媽的禮物,卻也是遺物。
她的心結已開,可媽媽卻已經不在了。曾經讓她不勝其煩的電話,現在不會再響了。
她的那些口不擇言、她的那些冷漠忽視,都已經定格在了老太太的生命裡,定格在了她的愧疚裡,改不了,也補不了。
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在。這份痛,才是老太太留給她的遺物,至死相隨。
-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