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寫的故事主人公是我上一輩的一個至親。故事的某些情節可能讓人覺得有些荒誕而不真實，但它就是實實在在地發生了。
1
為了敘述方便，就將主人公化名為鍾傑吧。鍾傑出生在上世紀七十年代的一個偏遠小山村，這個村裡的村民愚昧、窮困、暴戾。鍾傑的父輩在五六十年代大生產時期移民到這裡。因為姓氏與村裡其他人不一樣，又因為貧窮、軟弱，鍾傑一家人遭受了村裡人無止境的各種騷擾、排擠、欺壓、迫害。
村民們對鍾傑一家的欺壓到了什麼程度呢？舉幾個例子，鍾傑家地裡種的菜、糧食，經常被村民們故意趕著牛去踩踏；鍾傑家放在戶外的農具，經常被村民故意用鋤頭敲碎；鍾傑家曬在外面的穀子，經常被村民故意扔石頭……面對各種騷擾，鍾傑一家忍氣吞聲。然而忍耐沒有換來生活的安定，反而導致變本加厲。村民們這一系列行為只為激起鍾傑一家的反抗，然後他們便有毆打與迫害鍾傑一家的藉口。
不知多少回，鍾傑的家人被砍去手指，被砍傷頭骨，被砍傷身體的各個部位。講到這裡，很多人可能會有疑問，為什麼不報警？其實每次都報警，但報警的不是鍾傑一家，而是主動肇事的村民。警察到來的結果，就是拘留鍾傑的家人，或要求鍾傑家賠償對方。
這種現象在現在看來可笑至極，但在那個年代，在貧窮的山裡，似乎正常到不能再正常。這樣的生長環境，造就了鍾傑以及鍾傑的兄弟們非常懦弱的性格。這樣的環境，也註定了鍾傑父母無力讓鍾傑兄弟接受更多教育。鍾傑有兩個哥哥，大哥極度自私自利，二哥懦弱、懶惰、好賭。在鍾傑 11 歲那年，父親因病無錢醫治去世。緊接著，母親被認識的人拐去河北賣掉了。
11 歲的鐘傑和 13 歲的二哥相依為命，繼續遭受著村民變本加厲的迫害。熬到鍾傑 15 歲時，因為遠親介紹，鍾傑和二哥一起去了城裡打工。自此，鍾傑和二哥的生活有了很大改善。雖然做的是城裡最底層、最艱苦、收入最微薄的工作，但可以養活自己，就是最大的幸福。再到後來，鍾傑用積蓄買了輛摩托車，做起了摩的出租生意。
這樣的生活自由自在。雖然日曬雨淋，但賺的每一分血汗錢都是自己的，鍾傑很滿足。但命運似乎從沒真正放過鍾傑，在千禧年的某一天，鍾傑像往常一樣騎著摩的賓士在城市的某條街道上，還來不及反應，就被對面開來的一輛小汽車撞斷了腿。
幸運的是司機沒有逃逸，及時將鍾傑送進了醫院治療。在醫院治療期間，鍾傑遇到了改變他命運的人——一個女人，一個有著類似不幸童年的女人，就叫她王芸吧。
2
王芸因為照顧住院的母親，認識了當時正躺在病床上無人照料的鐘傑。因為同情鍾傑，王芸常常幫鍾傑打飯，洗衣服。
那時的鐘傑雖然孤苦無依，但長得還算帥，很多人都說他長得像周華健。加上鍾傑性格溫順，嘴巴也甜，王芸漸漸愛上了這個小夥子。再後來，兩人就順理成章地談起了戀愛。
因為愛情而走到一起的鐘傑與王芸度過了一段非常甜蜜的日子。那時的鐘傑，走到哪裡都要炫耀自己的愛情；那時的王芸，走到哪裡都要講述自己的甜蜜。這樣的兩個人，有著類似不幸的童年，經歷過同樣不堪回首的艱辛，相互取暖，惺惺相惜，似乎是上天要讓他們苦盡甘來了。
那時的他們，有情飲水飽，雖然沒有登記結婚，卻共同過起了甜蜜的小日子。每天，鍾傑外出跑摩的，王芸在家做飯等待著鍾傑歸來。雖然住著狹小的出租屋，雖然每天的收入低微且不穩定，但那種幸福，就像《天仙配》裡唱的那樣，“你耕田來我織布，我挑水來你澆園”。那種滿足，讓他們有了堅定走下去的決心。很快，他們有了愛情的結晶。那時的他們，因為愛得甜蜜，在未婚的前提下，毅然而然地生下了寶寶，一個可愛、漂亮、聰明的男孩。
守著嬌妻，看著日漸長大的兒子，鍾傑憧憬著自己美好的未來。無論彼時有多苦多難，在鍾傑心裡，都是富足的。就這樣，鍾傑掙錢養家，王芸在家帶孩子，偶爾有空打個小牌，日子過得平淡、快樂。時間一晃，兒子兩歲了，時間到了 2003 年。這一年，對於鍾傑來說，短暫的幸福全都定格在了這一年，所有對未來的嚮往也都終結在了這一年。那個夏天，沒有任何徵兆，王芸失蹤了，丟下年幼的兒子，沒留任何資訊，消失了。這對鍾傑來說，幾乎是晴天霹靂。
兒子無人照顧，生活陷入了一團糟；妻子突然消失，精神陷入了極度恐慌。突如其來的變故讓鍾傑瘋了一樣尋找王芸。功夫不負有心人，憑著鄰居提供的一點線索，鍾傑終於在鄰縣某個地方找到了王芸，但同時被找到的還有一個與王芸生活在一起的男人。原來，王芸與一個牌桌上認識的男人私奔了。在這之前，不知是沒任何徵兆，還是鍾傑過於木訥，或者過於信任妻子，竟無絲毫察覺。
3
真相突如其來，且那樣殘酷，如天崩地裂般，憤怒、羞辱，失去理智佔據著鍾傑的整個身與心，鍾傑開始了與王芸以及那個男人長達一個多月的糾纏。
王芸鐵了心要與那個男人在一起。萬般無奈，孩子要人帶，自己要外出掙錢，鍾傑提出了讓對方賠償 10 萬元作為孩子撫養費的要求。 10 萬，對於那時的王芸以及那個男人來說，簡直就是天文數字。談判多次未果。僵持之下，在暴力環境中長大的鐘傑，從未受過學校教育的鐘傑，智商平平、能力平平的鐘傑，沒有任何外來援助的鐘傑，為了達到目的，只有豁出膽量用口頭威脅的方式達到他想要的目的：要麼王芸迴歸，要麼拿出 10 萬元孩子撫養費。王芸和那個男人害怕鍾傑會將威脅付諸行動，共同商謀了一個“萬全”之策。某個深夜兩點，王芸和那個男人來到了鍾傑的出租屋，非常心平氣和地建議三人坐下來喝喝酒，商談一個最好的解決方案。
準備喝酒前，鍾傑進廚房準備炒幾個下酒菜。正當鍾傑切著菜時，無意間往外一瞧，看到那個男人正在往酒裡下藥。也不知下的是什麼藥。鍾傑突然全身血液往上湧，大腦停止了思考，一股無形的怒氣驅使他提著手中的菜刀就衝向那個男人，沒有任何思考，一刀砍下去，仍然沒有任何思考，丟下刀，奮不顧身地逃離現場。身後發生了什麼事，鍾傑不知道，該如何面對，鍾傑不知道，以鍾傑的認知水平，逃逸是唯一的選擇。
就這樣，鍾傑開始了長達 9 年的潛逃生涯。這期間，他只能進黑工廠、小作坊做著最苦的工作，掙著最低的工資，然後將錢寄給兒子當生活費。鍾傑的兒子的去處、成長，又是一個非尋常的故事，這裡就不講述了。鍾傑以為，未來，就是這樣隱姓埋名掙錢養兒子度過自己的後半生了。雖然不能見到兒子，但只要想著這個世界上還有一個自己最愛的人需要自己，鍾傑就覺得生活充滿希望。
直到 2012 年，那一年，公安部門開始了一場大型抓捕在逃犯的嚴密行動。那一年，生活在一個偏遠地區的王芸正過著物質貧乏、前程無望的日子，聽說舉報在逃犯有幾萬元的獎勵，毅然決然地撥通了公安部門的電話，舉報了鍾傑的行蹤，毫無懸念地，鍾傑被抓捕歸案。後面的審訊、判刑，入獄，一切都靜悄悄，沒有律師，沒有親人幫襯。誰也不知道 2003 年那一晚到底發生了什麼，誰也不去追溯 2003 年那一晚為什麼發生了一場悲劇。大家唯一知道的是，鍾傑殺了人。
鍾傑被判了刑，服刑期無人問津。後來因為表現良好，減了刑，至今，還有 13 年出獄。王芸，後來帶著兒子嫁給了一個勤勞肯幹的男人，生了兩個女兒。男人對王芸很好，對帶來的兒子也視如己出，一家人做著小生意，在小鎮上買了房，過著屬於普通人的幸福日子。
4
好吧，故事寫到這裡，就算結局吧。因文筆所限，且很多事情過去太久，故事情節的很多來龍去脈未被描述清楚，很多悲慘的情節也被淡化了，很多事情，從法律、道德、邏輯上來看可能存在很多不合情理的地方，但它們確確實實是真實發生過的。
我之所以對男主人公的故事如此熟悉，是因為我是和他不同輩份的同齡人，小時候一起長大，長大後一直保持密切聯絡，他入獄後，我算是他目前與外界聯絡的唯一一個親人吧。男主人公的經歷與命運，一直深深困擾著我，每每想起，就會淚流滿面，我不知道他這樣一個人，為什麼會命運如此多桀，以前是，現在是，以後看來，也不會更好。
男主人公雖然文化水平低，思想有些愚昧無知，但也算勤勞善良，有正義感，對待旁人友善熱情，心態樂觀向上，在中國發展如此巨大的這幾十年，這樣一個人，憑著勤勞過上普通的、正常的生活，也是完全可以的。
可命運為什麼會如此安排？彷彿，他來到這個世界就是來受苦的，無論怎樣努力，無論怎樣掙扎，都無法跳出命運早已為他安排的牢籠。不是說，與人為善，待人以誠，積善積德，老天就會眷顧嗎，怎麼他的命這麼不好呢？
從生物學的角度來說，生命能夠延續下去才有意義。所以生命的進化，無不是往有利於繁衍生息的方向去。
正在肆虐人類的新冠病毒也是嘛，在英國又進化出了新型的更厲害的一代。
儒家根據這個基本的“天道”，提出了“不孝有三，無後為大”的觀點。
放到宏觀上去看，每個時代都有千百萬人“無後”，在社會的競爭中被淘汰掉。我們每一位，都是祖上的基因透過繁衍生息一代一代地傳承到現在，究竟能不能繼續傳承下去，也看我們有沒有競爭力。
據統計，中國農村大約有三千萬“光棍”，這三千萬男性是要“絕後”的。如果從繁衍生息的角度說，文中的鐘傑，還算是幸運者吧？
人類基因能傳承下來，除了基因生物特性優秀之外，還在於基因載體的人，其後天融入的文化先不先進，能不能在同類的博弈競爭中取得優勢，佔有更多的資源，從而有利於繁衍後代。
所以文化很重要，比如讀書、積德，就是儒家所強調的兩件事。
當今世界，經過千年、數千年洗禮還能存留並且極具活力的文化，有我們以儒釋道為核心的中華文化，西方的基督文化，基督文化又分新教和天主教、東正教，核心區域在中東的伊斯蘭文化，以及印度文化，猶太文化等。
經過考察你就會發現，無論哪種文化，它都有很柔軟的一端，又有剛強的一端。比如最溫和的佛家，講菩薩心腸，但也絕不放棄霹靂手段；基督教，聖經上講別人打你的左臉，你把右臉也給他，那你看為什麼又有十字軍東征？英美是以新教為主的國家，你看他們征服世界的強力手段如何？
儒也好，佛也好，強調“德行”，其實是認識到人類脫離動物而存在，繁衍生息的邏輯發生了改變，由暴力生存轉到了合作生存。講德行，你就能夠得到更多的合作機會，“得道多助，失道寡助”，表達的就是這個意思。
文化也是代代相傳的，一代一代都講德行，在機率上，透過合作共贏得到的資源，要比不講德行的可靠、持久。
但是光講德行，面對別人超出社會規範的侵犯與打壓而無動於衷，也是不行的，所以還得學會反抗。用大白話來講，就是毛主席所說的：“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怎麼反抗？團結起來反抗。
回到鍾傑小時候的父母，被欺負了不敢以命相博去反抗，一味老實受欺，這種立世的姿態，必然是要被淘汰的，這與積德不積德無關。他們的唯一優勢是生育，一口氣生了好幾個兒子，隨著兒子的長大，本來可以翻身，但是幾個兒子又不夠團結，各顧各，單打獨鬥，所以仍然逃不脫被欺負的命運。
鍾傑到城市去生活，相當於是進入了需要用智慧去應對的更高階的生活環境。
誰說他的運氣不好的？在農村都屬於最底層的他，來到城市，得到了女人的垂青，女人為他生兒子，他的生命得到了傳承。
女人為什麼會看上他？大概是看上他老實，會照顧人，心疼人。
但是光老實，在城市也不能很好地生活，當女人看透了這一點，毅然跟別的男人離開。
應對這種情況，最需要的是智慧，而不是蠻力。
這裡所說的智慧，也不是什麼高深神秘的認知，就是普通的城市生活常識——
懂得基本的權利和義務。
因為權利和義務的背後是法律，是國家的意志，是每個人行為的準則，是不能違背和踐踏的紅線。
鍾傑娶妻，按照古代是不可能的，因為沒有哪個當父母的會把女兒許配給他。他之所以能娶，是因為婚姻自由。婚姻自由是有嫁的自由，也有離婚的自由。鍾傑既然享受了婚姻自由的紅利，也要承擔婚姻自由的風險——女人可以自由地嫁給他，也可以自由地離開他。
顯然，鍾傑沒有認識到這一點。老婆跟人跑，至多是違背傳統道德，結果至多是淨身出戶，鍾傑沒有資格向老婆和第三者要 10 萬元。當然，如果給，是情分，不給，是本分。
這個時候鍾傑不講理，也不懂理，而使用蠻力。
——在最底層時，需要使用蠻力來自保，他選擇了忍受；生活在城市後，需要依理、依法行事，他選擇了蠻力。這都是愚昧無知。步步違背世間法，怎麼能有“好命”呢？就好像一個人，到了夏天穿棉衣，到了冬天穿單衣，豈不是要麼被熱死，要麼被凍死麼？
最後他妻子的反戈一擊，這個不好做評述，因為底層的艱辛，我們沒有體驗過，從普通道德的層面去指責，可能會有失偏頗。
總而言之，我理解，行善積德，是菩薩道，是需要很高智慧去踐行的，並非老實就是行善積德。
做好事，澤被後世，這其實也是西方文化的倡導，只是叫法不同，西方稱為慈善。同樣的，在西方做慈善也是最難的，君不見，世界首富比爾.蓋茨，曾經在商業上叱吒風雲，但是這些年在非洲做慈善，都做哭了，回到美國，也被罵慘了。
在“善”之前，一定要有剛，有勇，何時該善，何時該剛勇，這需要“慧”。所謂慧，就是剛柔並濟，看似矛盾的兩個方面都要具備，追本溯源，這不就是博大精深的以陰陽為基礎的中華文化？
所以，行善積德，說難又不難，我們都是中國人，身上都具有中華文化的基因，在我們博大精深的中華文化指導下，量力而行，能行大善行大善，能行小善行小善，積跬步以至千里，我們可以做得比比爾.蓋茨還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