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成海他媽敲定酒店的當天下午,婁雪宣佈取消婚禮。
成海媽一口氣憋在胸口,差點背過氣去。
定好的大喜日子,哪能說變就變,忒不吉利。再說,請柬都撒出去了,大傢伙都知道老成家馬上要翻身,眼看娶個知識分子家庭的“女神醫”回家,羨慕得要死。
她盼紅了眼就等婚禮這天,以勞苦功高的姿態,登上禮臺接受親朋好友的羨慕嫉妒恨,哪成想臨了臨了出了岔子。
暗地裡,成海媽心裡的小九九也打得響,彩禮錢給出去小三萬,雖頂不上鄰居軍子結婚時的三分之一,也是一筆大錢。他們還給婁雪買了三金,再加其他的,裡外也有五六萬了。
這時候,婁雪叫了停,她幾個意思?
成海媽頓時急腫了牙花子,嘬著嘴給兒子打電話:海子,婁雪出啥么蛾子呢,是你外頭有事惹她不高興了吧?我說你小子別關鍵時刻掉鏈子,去,給婁雪賠個不是,趕緊的。
咋?你還委屈了?瞧你這慫樣,大丈夫能屈能伸。兒子,聽媽一句勸,現在低頭不算輸。女人再硬氣,結了婚還不是剪翅的雞,想撲騰也沒招,你犯得著雞籠子門前裝把式?這不純粹犯傻麼。
成海本就懵著,再被他媽一頓敲打,窩在辦公室生悶氣。婁雪哪哪都好,就這脾氣,輕易不犯倔,一旦她放了話,誰也別想撼動。真是個姑奶奶。
02
成海溜溜趕去婁家,婁雪剛進家門,看見他直截了當地說,我決定了,旅行結婚。
為啥?
不為啥,我樂意。
婁雪瞟了成海一眼,語氣淡然:我多忙多累你不知道啊,哪有精力準備這些。結婚是自個的事,怎麼舒服怎麼來,何必在乎那些形式。再說,就你爸媽那樣……還是算了吧,怪沒意思的。
成海漲紅著臉,心裡憋著的氣要鼓成個炸藥包,可他又不敢硬頂,他追婁雪這枚優質女費了多大勁,折了多少回腰。小不忍則亂大謀,這道理他懂。
可他又知道,沒了婚禮,他損失另說,關鍵是他媽,要回收禮金彌補點成本,早就唸叨小半年了。最最關鍵的是,在婚禮上致辭,算是她活了大半輩子唯一的高光時刻,這下竹籃打水一場空,簡直比殺了她還狠。
成海他媽打年輕就心氣就高,仗著有幾分姿色,她瞧不上農村娃,千挑萬選找了在鎮上當工人的成海爸。
本想一朝揚眉吐氣,哪成想禍福難料。成海三歲時,有天,成海他爸被他奶奶叫回家修房子。也是見了鬼,本是好天好路,成海爸的破摩托車愣是爆了胎,呼啦啦衝進路邊深溝,連人帶車戳上一塊大石頭。
成海爸肋骨斷了四根,腿也落了殘疾。治病花光了家底,還把三間房子賣了換成醫藥費。這還不夠,成海媽又東家借西家求,低三下四跑了大半個村,總算讓成海爸出了院。
03
一病致貧,成海家成了村裡墊底的人家。
遭過多少白眼,成海媽心裡的不甘和憤恨就有多重。在別人的冷眼中,成海成了她媽與生活死磕的唯一籌碼。她咬著牙供兒子讀書,盼著一朝翻身,一雪前恥。
成海讀大學時,他媽眼看著好些人家都跑城裡買了房。她眼饞得不行,心心念念也要搞一套,大的不行整小的,新的太貴,老破舊也湊合。
最終,成海媽賣了婆婆住的院子,又貸了些款,在城市邊上買了一套六十多平的老破小。房子雖破,畢竟是樓房,進了城上了樓,擺脫了泥腿子,是從根上上了層次。
房有了,兒子眼看著要大學畢業,成海媽做夢都想過上人上人的日子。
好不容易熬到成海大學畢業,他卻沒飛黃騰達。他找了好幾個工作都沒幹長,最後窩在個小公司做了文員。
成海媽整日唉聲嘆氣,感嘆時運不濟,顛來倒去把前世今生捋了幾百遍,最終捋出一點,當初要不是成海他奶多事,喊兒子回去修房,全家命運哪會改寫?她越發不甘,必須讓成海出人頭地。
也是機緣巧合,成海認識了婁雪,又憑著一米八二的瀟灑倜儻,和被現實蹂躪後的謙遜,博得了醫學才女的青睞。
婁雪的條件,讓成海媽特滿意。父母都是老師,書香門第,本人又是小有名氣的兒科大夫,白大褂一穿,氣質說不出的高階。樓裡好幾個鄰居,透過成海媽看上了婁雪的專家號,還得到她特別關照。
一樓人都開始對成海媽另眼相看,著實讓她風光了一把。這種風光就是靈丹妙藥,讓萎靡的成海媽瞬間年輕了十幾歲。
這兒媳婦,要多體面有多體面。她為了婚禮,硬是咬牙花三千大洋訂製了一件手工旗袍。
04
我說不辦就不辦。
婁雪的傲嬌,讓成海頭大如鬥。
他知道婁雪向來說一不二,說服她基本沒可能,可他媽又該如何說服?他毫無頭緒。老太太要強了一輩子,自個寶貝兒子結婚,婚禮都說了不算,這等於把她的臉面撕下來,再跺吧跺吧踩上泥。
成海期期艾艾地說,我媽都通知了街坊親友,可怎麼交待呀?
婁雪似笑非笑,我結婚用得著跟別人交待,我就一句話,要麼旅行結婚,要麼省了扯證錢。正好我也還沒空去民政局,倒省事了。
成海看著婁雪那張冷傲的臉,心裡湧起甩她一巴掌的衝動,又想立刻摔門而去,留給她一幅士可殺不可辱的悲壯背影。
可他腦子裡,又蹦躂出個小人,扯著嘴角告訴他,為把婁雪追到手,他把腰彎到了腳背上,錯過了婁雪這個村,他還哪裡去找這麼理想的“店”,和“店”背後的殷實家庭。
成海咬咬牙說,我回家試試。婁雪嘴角扯出一抹笑意,瞥他一眼沒再多說一個字。
成海媽從兒子結結巴巴的嘴裡聽到這個訊息時,正炒著菜,油鍋哐啷歪下灶臺。她瞪著人高馬大的兒子,半天才回過神來。
她總算琢磨明白了,兒媳婦出這么蛾子,怕是要提前立威,成海回來不是要給她撐腰的,是來勸她認慫的。
成海媽看著耷拉了腦袋的兒子,眼眶紅了,她扔下菜勺,哐一聲旋進臥室。
05
一天一宿沒露面的成海媽,再出門時,臉上的肉耷拉著,頭髮枯草樣白。她告訴成海,按婁雪說的辦。撂下這句話,她一頭鑽進廚房,直到成海走,她都沒再出來。
婚禮不辦了,該準備的喜被床單枕套一樣也不能少,成海媽精氣委頓,卻還是裝出喜氣洋洋為兒子著手準備。畢竟兒子是她手心裡的獨苗,結婚是人生分水嶺,成海成家立業近在咫尺,她也算功德圓滿了。
鄰居來幫忙,大夥看著婚紗照上的一對璧人,直咂吧嘴,老成家算是時來運轉了,找了個好媳婦。長得漂亮,還能賺錢,這人跟人吶,真沒法比。
成海媽笑眯著眼,一副有財不外露的模樣,扶著腰站在一旁。樓下王嬸湊過來陰陽怪氣,可惜了的,一輩子就結一次婚,也沒個婚禮。是親家的意思吧?還沒結親呢,就想踩著鼻子夠臉。
成海媽訕訕的,正不知如何作答。婁雪伴著成海進了門,臉上寡淡。成海媽忙招呼她坐,婁雪也沒搭話,滿屋環顧了一圈,對著準婆婆輕描淡寫地提了個要求,把成海媽驚得一屁股蹲在凳子上,半天沒回過神。
鄰居們一看事不對,瞅瞅成海媽,又瞅瞅婁雪,趕緊悄沒聲離開。
成海媽抖著聲問,你要我賣了這房?婁雪一點沒含糊,沒錯。以我的條件,是下嫁。
你賣了這小破房,給我和成海付個大平層的首付,不應該嗎?再說,你出去看看,我同學同事結婚,哪個不是婆家給買房子置車。咋的,就我婁雪比別人矮一頭哇?
不是,雪啊,我不是這意思。你之前不是說,你爸媽要給你們買套房當嫁妝麼。
我爸媽是嫁閨女,你們家是娶媳婦。咱這的風俗,可是婆家買房子。我爸媽的錢,也不是大風颳來的。成海一個五大三粗的大男人,就這麼跟著平白無故享受,您覺得合適?有大平層就結婚,沒有啊,那就……
成海媽囁喏著說不出話,呆了半晌,她才猛的一拍大腿,嗨,好事。甭管大房小房,反正都是咱家的房。大平層氣派,場面兒,房間還多,將來我照顧你們小兩口,照顧我大孫子還方便。
成海媽都要激動了,這美好前景自個怎麼之前沒想到呢,簡直完美。要不是婁雪提出來,她哪輩子才能住上大平層啊。
06
婁雪扯出一抹冷笑,跟你們一塊住?我可沒想過。
成海媽急了,猛地站起身,嘩啦把椅子帶倒了,你,你啥意思?不讓住新房,讓我們老兩口住哪去?
有錢就去租房唄,沒錢嘛,老家的窩棚,也是現成的。
成海媽一聽窩棚倆字,蔫了,呆若木雞。她看著躲在一邊一直沉默的成海,眼神裡滿是祈求。
此時,她把滿腔希望寄託在兒子身上,可她看見成海低垂著頭不吱聲,瞬間明白了,自個的兒子怕是早被拿下了。
成海媽一陣眩暈,身子一軟,歪向地面。成海忙扶住他媽,心裡翻江倒海。婁雪提出買房,是惠及他們小家不假。可他知道,爹媽沒啥錢,自己也沒攢下多少,想為他倆租個好點的房子還真挺難辦。一天兩天能堅持,長年累月他哪撐得住。
他看著親媽花白的頭,可憐巴巴的眼神,心裡揪扯的難受。
成海臉上湧起怒意,婁雪,你啥時候變這樣了?眼裡只看得見錢,房子這些世俗的玩意,咱倆的感情呢?你不是說,只要有愛情,吃糠咽菜也幸福嗎?之前裝得清高脫俗,現在藏不住了,你在這節骨眼拿結婚要挾……我算看透了,你自私,冷血。這婚,我還不結了。
婁雪忍不住笑出聲,雙手拍掌道,說得好。說我冷血,那你敢不敢回老家看看,你奶奶現在住在哪?
沒等成海搭話,成海媽跌跌撞撞站起身,聲音顫抖:你,你都知道了?
婁雪點頭,眼神裡的輕蔑,令成海和他媽羞於直視。
婁雪告訴呆愣的成海,之前,她辦公桌上擺的婚紗照,被一位前來就診的小患者媽媽看到。那位媽媽恰是成海鄰村的,一看清照片就面露不屑。
婁雪覺得奇怪,打聽之下才知道,成海還有個八十歲的老奶奶,無家可歸,住在村東頭野地裡的窩棚,已經住了十來年。當初,奶奶被本就嫌棄她的成海媽掃地出門。
緊接著,成海媽又賣了她的院子在城裡買了房。並且他們根本不管老奶奶的死活。
婁雪一開始不信,跑去親自看了,那幅畫面她想起來就心酸。蒼老孱弱的老奶奶蝸居在四壁透風的窩棚裡,讓她當場灑了淚。
成海無話可說。他是家裡的一份子,這些事就算父母不提,他又哪能真不知道。他只是選擇做只鴕鳥罷了,他以為不說不問,就可以當做什麼都沒發生。
07
婁雪頭也不回離開了成家。
後來,成海媽,好幾次登婁家門,多次表示愧悔,說她當初是鬼迷了心竅,才做出錯事。如今她悔也悔過了,改也改過了,已經在農村又租了套小院,把窩棚裡的奶奶接回了家。
她涕淚橫流地表示,所有的錯都是她犯下的,與成海無關。若因為她的錯,誤了兒子一輩子的幸福,她就是成家的罪人。她承受不起。她希望婁雪能原諒她,重新接納成海。
婁雪曾經是真心喜歡過成海,如今要割捨三年戀情,她心裡也是真真的難受。可是,對成海對成家,她卻不敢再有半分留戀。
只因她看透了,成海媽做人做事固然可恨,可成海又能好到哪去?他對母親的所作所為沒有半分阻攔,採取的是三不策略,不關注不負責不干涉。
即便知道婁雪無理取鬧,成海對自己的媽,也沒多少真實的維護,為的全是婚後那點可能得到的體面和利益。
這娘倆都曾長時間活在自私自利中,沒有絲毫反思,半點覺悟。婁雪在知道真相後,故意拿結婚百般刁難,為的就是出了心裡那口氣,她看不得齷齪的人反而事事如意,這對受苦受罪的老奶奶也太不公平了。
她也知道,若不是她用計逼迫,他們哪會悔過?這樣的家風,讓人退卻。就像一顆毒苗,開出自私冷漠的花,大機率會結出陰暗卑劣的果,一代代陷入泥沼,得不到一絲陽光的撫觸。
婁雪知道,好的家風,有無形的力量,在潛移默化中,潤澤心靈,塑造人格,是無言的培育。就像她家,父慈子孝,春和景明,並非大富大貴,卻是有滋有味的好日子。
婁雪假設自己能做到有情萬事足,她又怎敢拿未來子女的成長環境去賭?那才是動之根本的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