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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深沉,松油燈下,凌亂的稿紙扔了一地,我寫了撕,撕了扔,始終不知如何下筆。

她的遭遇太悲慘了,一個人生活在這樣一個魚龍混雜的幽谷,即便安全有保障,那吃糠咽菜的生活,對她這樣一個大家閨秀來說,又是多麼難以承受!這還在其次,更主要的是她心靈上的傷痕怎樣彌補?她的未來誰來拯救?

白天那一幕又在我眼前浮現開來。

“老爺太太行行好買下這顆珠子吧,我家小姐已經三天沒吃飯了。”

一個十四、五歲的滿臉塵土的女孩子向一對富態的中年夫婦乞求道,聲音帶著悲咽。

“滾開,我們說過不要,你煩不煩?”

一身皮袍的太太怒斥道,眼光露出鄙夷和不屑。

“太太、太太,”女孩繼續哀求,快要哭出聲來。

“滾開!”

男子用力一推,女孩倒在地上。

我血往上湧,憤怒地跑過去向那男子說道:

“你太過分了!你不要歸不要,你推倒人家幹嘛?”

“我當是哪位……原來是大作家啊!你有錢你要,鹹吃蘿蔔淡操心。”

男子鄙夷地看著我。

“小妹妹,你家在哪兒住?”

我低頭問道。

女孩滿臉淚痕,用衣袖擦下淚水,右手把珠子伸向我的眼前,我拿起珠子細看:

這是一顆翡翠夜明珠,宮廷裡才會有的,這小女孩……

“小妹妹,你在哪兒弄的珠子?”

我詫異地問。

“這是我家小姐的,我們在屈家凹住。老爺,您是好心人,您就買下這顆珠子吧!”

女孩向我乞求道。

“這我可買不起,要不這樣吧,你把珠子收好,跟我來!”

轉身把女孩帶到家門口。

我快步走進屋內,剛碾好的一口袋小米,估計有六七十斤,十斤臘肉,我肩扛手提走出院門,向小女孩道:

“小妹妹,頭前帶路,去你們家。”

女孩一看我,滿臉含笑地說:

“爺爺,您真好!”

“爺爺?我有那麼老嗎?”

我最怕別人說我老,尤其是生人。

女孩一驚,“您看起來比我爺爺老,我爺爺比您年輕。”

完了,我才47歲就被當做爺爺了,想裝小鮮肉沒那機會了。要不找天山童姥整整容,唉,路又太遠,回頭再說吧。小孩子家的話不必當真,不足為據,我安慰自己。

快步向山裡走去。

屈家凹離城二十多里,又是山路,曲曲彎彎,爬高上低,約莫一個多時辰才到女孩住的家。

這是什麼家啊,沒有院牆,一個破窯洞用秸稈編成的屋門,上半截用破布擋著。

“小姐,”女孩向窯洞喊道。

“修竹,我在這兒,珠子賣了嗎?”

聲音從窯洞前的小茅屋頂傳來,清脆悅耳。

我向屋頂觀望,眼前一亮,一個俏麗的女孩子直起身來,微風吹起她額前的頭髮,錐子臉,柳葉眉,櫻桃口,眼神清澈如冰雪,婀娜的身姿,標準的美眉一個。

女孩也發現了我,順著梯子下來,拍拍身上的塵土,微微一笑,向女孩道:

“修竹,這位是……?”

“小姐,這位老爺爺是個好心人,他不但救了我,還給我們送好吃的來了。”

叫“修竹”的女孩歡快地說。

“老人家好,快請坐。修竹,上茶。”

女孩吩咐道。

奔波了一路,腰痠腿疼,在窯門口的大石頭上坐下來,心裡一陣兒不舒服。

“老人家,您辛苦了!珠子您要了,還勞煩您把修竹買的東西送到家裡。”

女孩感謝道。

“老人家?我看起來很老嗎?”

我看著女孩。

“大叔您……”女孩改變了稱呼。

心裡仍然不舒服,不過降低了一輩兒還湊合。女孩看起來也就二十一二歲,我47,比她大二十多歲,稱大叔也不過分。難道還想讓女孩稱呼自己“哥哥”嗎?要淡定,不能有其他想法。

“你那顆珍珠?”

我用審視的目光看著女孩白皙的臉。

一陣緋紅,女孩說道:

“絕對是真的,這是我爺爺……”

聲音帶著焦急。

“你爺爺是?”

我進一步問,漸漸有了興趣。

“我爺爺叫李適之。”

女孩道。

“李適之,當過宰相的那個?”

我驚詫萬分。

“是的,我爺爺當過宰相;我爸爸李霅當過朝議大夫、太常丞、衛尉少卿,巴陵別駕;我的兩個哥哥當過吏部侍郎、右散騎常侍,但我還是成這樣了。更可恨的是那個負心賊,把我帶到這裡一扔,就跟他相好的私奔了。”

女孩越說越激動,漲紅了臉,如池中的粉荷一般嬌豔。

我情不自禁地脫口而出:

“小姐姐長的真好看!”

女孩一聽,生氣道:

“我給你說正事兒,你卻……”

眼神如寒冰、如利劍。

生氣的女孩真可怕。

我趕緊道歉,繼續詢問究竟。

原來這位漂亮的小姐姐竟有一段不堪回首的悽慘:

她出身豪門,是標準的官三代,然而生不逢時,在安史戰亂中,父親早死,官居高位的兩個哥哥慘遭殺戮,丈夫見她孃家敗落,就遺棄了她,她和小丫鬟修竹幽居空谷,靠典當、縫補艱難度日。長的這麼漂亮,顏值爆表的女孩怎不考慮再嫁,原來她從小熟讀《列女傳》《女四書》,從一而終的思想很牢固,烈女不侍二夫,寧肯受飢寒,也不願再嫁。摘花不插發,採柏動盈掬。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生活辛苦,但貞節不屈。

“你丈夫叫什麼名字?”

我問。

“裴耀卿”。

“就是在秦州城裡當縣尉的那個?”

“嗯”。

“你當初咋會嫁給他?你那麼高貴出身。”

“都是被他的花言巧語所迷惑,不過他長得真好。”

“到現在你還替他說話?小白臉沒有好心眼兒,你沒聽說過?”

女孩沒有應聲,手託兩腮,眼神痴痴的。

“你有沒有聽我講話?現在有兩個解決方案:

一、如果你和他真的一刀兩斷,我帶你去城裡當面斥責那個負心人,替你出氣。從此大路朝天,各走一邊,你今後的生活有我照顧。

二、如果你心裡還放不下那個人,我到城裡替你說和說和。你選擇第幾個?”

我迫不及待地問。

“我實在放不下……”

女孩囁嚅道。

“好吧,等我訊息。”

徹底絕望。

賠上一袋米、十斤肉不算,還得賠上傷心。

小鳥帶著夢裡的心跳,睜大清澈的眼睛,把黎明叫到了我的窗紙上,天快亮了,我奮筆直書:

絕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

自雲良家子,零落依草木。

關中昔喪亂,兄弟遭殺戮。

官高何足論,不得收骨肉。

世情惡衰歇,萬事隨轉燭。

夫婿輕薄兒,新人美如玉。

合昏尚知時,鴛鴦不獨宿。

但見新人笑,那聞舊人哭。

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濁。

侍婢賣珠回,牽蘿補茅屋。

摘花不插發,採柏動盈掬。

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

寫完詩,讀了三遍,把詩裝入信封,派人送到城裡交給裴耀卿,我相信會有結果的。

春天來了,山林裡的鳥雀歌唱起來了。歌聲,像夜空的星星,越聽越燦爛,像若干只女神的手一齊按著生命的鍵。美妙的音流從綠樹的雲間,從藍天的海上,匯成了活潑自由的一潭。把宇宙從冬眠的床上叫醒,寒冷被踏死了,到處是東風的腳蹤。你看青山添了媚眼;流水野孩子一般;草木開出了青春的花朵;大地的身子應聲酥軟;蟄蟲揭開土被到太陽底下去爬行;人的活力衝湧得彷彿新生。

“子美、子美,你看誰來了。”

我的妻子楊氏在屋外喊。

我披衣掀簾出來,向大門口張望。進來三個人:

那位漂亮的女孩、修竹、裴耀卿。

一看到我,裴耀卿快步上前緊握著我的手連聲說:

“恩人啊恩人啊!”

女孩也連聲感謝。

修竹笑逐顏開。

臨走裴耀卿夫婦齊聲說:

看著他們幸福的眼神,我有一種滿足,也有一絲傷感,看來我是真的老了。

“爺爺再見!”

修竹調皮地擺擺手,做個鬼臉,一蹦一跳地離開。

2020年1月31日下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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