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我講的是《皇帝的新裝》，我一邊介紹作家作品，一邊巡視整個教室。真的，同學們都認真做著記錄，只有韓松書桌上什麼也沒有。他趴在那兒，小眼睛骨碌碌的左轉右轉。他發現我看著他，反倒坐直了身子，死死的盯著我，我從那目光裡讀出了挑釁。我也逼視著他，許多同學發現了我們對峙的局面。他突然轉過身去，搶了後面女生手中的筆，揚著手給我看，放肆的大聲嚷：“老師，我沒有筆，借一支啦!”
（交頭接耳的學生）
我的血往上湧，我的心跳加速，我想衝過去，把他揪出教室。可我定在那裡，一動都沒動，我又記起了吳姐給我講的，許多老師因為衝動受到更大侮辱的例子；又記起了最近發生的，某老師因為拽了學生的衣服，被迫賠款的事。我就那麼愣愣的釘在那好半天。然後稀裡糊塗的上了後半節課。
“韓松，跟我來一下。”我儘量讓我的聲音溫柔些。“幹啥！我不去！我又沒犯錯誤！”他更囂張了，還向幾個調皮鬼眨了眨眼睛。“我也沒說你犯錯誤，我看你挺有號召力，有些班工作想和你商量一下。”我有點低聲下氣了。他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慢慢地跟我進了辦公室。
我的臉色一定很難看，一辦公室的老師都看著我“劉姐，生物實驗室的鑰匙借我一下，我和韓松商量點事。”教生物的劉老師有些遲疑，最後還是把鑰匙遞給了我。
上課鈴響了，學生們都進教室了。我開啟生物實驗室的門，先做個手勢清韓松進去，然後我也走了進去，把門反鎖上。
（師生大戰）
我靠在門上，順手攥住了門後的墩布把，我說：“韓松，你十四歲，我也只有十九歲，你又是個男生，我和你單打獨鬥，你並不吃虧。現在，我不是你的老師了，我是和你平等的人，我要向你討回公道！你憑什麼欺負我？憑什麼？”我舉起墩布狠狠地向韓松的屁股打去，我的眼睛一定紅紅的，我象受傷的獅子一樣吼。連打了好幾下，我跌坐在實驗桌前的椅子上，喘著粗氣。這時我才吃驚的發現，韓松竟然沒有反抗，他就那樣驚恐的望著我。我坐在那兒嚶嚶地哭，哭我這麼多天的委屈，哭我破滅的理想。
他竟然走上前來，小心翼翼的對我說：“老師，別哭了，我知道錯了，我以後再不欺負你了。”
我感到了自己的失態。趕緊擦乾了淚，對他說：“韓松，老師受你的氣只是一年，頂多三年。你自己呢，這樣下去，愚昧和痞氣會害了你一輩子。”
“老師，我知道了，你的幾墩布把我打醒了，你就看我以後的吧。”他那語氣真像是最懂事的孩子。
下午放學鈴一響，韓松跑進了辦公室，給我送來了幾張稿紙，內容是這樣的：
呂老師：
這幾天總是氣你，真是對不起。
你知道嗎？在我的記憶中，昨天的幾墩布是我第一次捱打，你是唯一一個敢打我的人。我覺得我盼這頓打，好像已經盼了好長時間了。
在家裡，我有兩個姐姐，我是父母超生挨罰盼來的男孩。儘管家境貧寒，但父母對我是有求必應，我永遠是家裡吃得最好，穿得最好的一個。小時候，我享受著成堆的電動玩具，姐姐們卻因為得不到一支鋼筆而掉眼淚。我常揪姐姐們的頭髮，姐姐反抗，媽媽會說，讓他打幾下又咋了，姐姐們只好委屈的哭，從不還手。我見到有生命的小動物，就要置之於死地。掐死媽媽剛買的小雞，把蹦進我家院子的青蛙大卸八塊。我為所欲為，從來沒有人敢違拗我。
後來，我上學了。學前班時，我成績很好，媽媽驕傲的不得了。有一天，我把班裡的一個小女孩推倒在水坑裡，被老師狠狠批評了一頓。放學時，我哭著回到家。下午，媽媽就去找老師，我們在教室裡都聽到了辦公室裡媽媽的吵鬧聲。一會兒，媽媽走了，老師也眼圈紅紅的進了教室。從那以後，我就成了班裡的老大，同學們怕我，老師也不敢嚴格要求我。
我就憑著自己的興趣學，數學、英語我根本不學，語文還可以。我喜歡書中的小故事，我讀的故事越多我越不滿意自己的特殊身份。我多希望有一位老師，能像對待普通同學一樣對我嚴格要求，我找他們挑釁希望得到最嚴厲的懲罰，可他們總是視而不見。即使我惹了大事，有兩次把同學打傷了，他們也只是找到雙方家長，讓家長自己解決，他們採取中立的態度。而我媽媽卻說：“兒子，只要你不捱打就行。你打傷了別人，媽給他們治。”我最噁心的，是有兩位老師，在我犯錯誤時，拍拍我的頭，摟著我的肩，和我套近乎。倒好像她很欣賞我的錯誤，倒好象他不是老師，是老大。
所以，老師，你打我這幾下子，我會永遠感謝你。你就嚴格要求我吧，我決不辜負你。
我真的沒想到結局會是這樣。我決定打韓松時，甚至在心裡默唸：“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然而，卻打出了一個朋友。這說明教育需要寬容，但縱容卻會扭曲孩子的心靈。
韓松終於也拿出了書本，語文課上，他甚至舉手回答問題了。今天，第五六節是作文課，韓松極真誠地寫了一篇悔過自己不孝的文章。他敘寫了自己因為反感母親嘮叨他倒尿盆，而把一盆尿從母親頭上澆下去的事，深刻反省自己該是多麼大逆不道。我沒有在班裡讀這篇文章，儘管這篇作文得了全班最高分。真的，沒有比看見浪子回頭，更讓人有成就感的了。
韓松的轉變，帶動了全班。我也發現，韓松在主動幫我維持班裡紀律。但在有些課上，他還是不免要犯錯誤。比如說數學課和英語課，他實在一點也聽不懂，有時就會玩摺紙，會睡覺，會不自覺的和同桌說話。可貴的是，老師批評他，他絕不頂嘴，總是安安靜靜的聽著，有時還真誠的認錯。他犯錯誤的次數再慢慢減少，我知道，我們必須給他轉變的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