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西彭澤縣舉人宋景玉，字東牆，喜歡遊玩那些聲色之地，他家裡十分富有，所以他每天都將家裡的錢蒐羅去那些煙花之地。年輕時娶了容貌很美的吳氏為妻，剛結婚兩三個月時，宋景玉安穩了一段時間，夫妻感情很好，不久就外出住到別的女人那裡去了。

吳氏稍勸他一下，他就發了怒，發誓這輩子不和她相見。吳氏憂鬱氣憤而死，宋景玉雖然也回來為她設祭奠，但心裡仍然不高興。

他的一個好朋友感到不解而且不平，問他說：“你夫人相貌很美，比那些煙花女子要好上百倍，你這是什麼情況啊？簡直是捨棄美味而去吃那些腐爛的髒東西。你我寧可斷交，也要請你明白告訴我原因！”

宋景玉說：“我也搞不懂自己是怎麼回事，哪怕是個醜八怪、我一到青樓院，就覺得好像變成了西施那樣的美女。就是做文章，也一定要在青樓院才能構思完篇，否則總是做不出來。吃飯沒有煙花女子作陪也覺得不香，睡覺沒有煙花女子也睡不著，即使是給我各種厲害刑罰，也改不了我的喜好啊！”

朋友聽了，嘆息說：“從現在開始我算是曉得你的脾氣了。”於是出去告訴眾人，告誡家鄉的人不要跟宋景玉通婚。

宋景玉家中沒有老婆，急著想要續絃，那些媒人卻都不願跟他見面。宋景玉大怒，用千兩銀子買了個漂亮的小妾。

開始兩人也感情很好，不久，宋景玉又不大喜歡她了。過了一個多月，宋景玉恢復了老脾氣。

妾勸告他，宋景玉發火說：“賤人敢這樣勸我！”開始是罵，後來乾脆就打，最後妾也死了。

家鄉的人因此都互相傳說：“生女寧作娼，不嫁宋東牆！”宋景玉聽到了，也覺得慚愧後悔。但是看看空蕩蕩的房子，再看看妻妾留下的衣物之類，更感到寂寞，於是越加天天住在青樓院中。不到兩年，宋景玉的家產已經花去了十分之三。

宋景玉的家鄉有個女子叫卓二孃，剛剛守寡，相貌一般，身體很瘦弱，自己表示願意嫁給宋景玉，叫媒人去告訴他。宋景玉正耐不住寂寞，急忙答應娶她。

別人都為卓二孃擔心，而卓二孃卻坦然自若，到宋景玉家後操持家務，就像貧賤人家的婦女，絕不問以前的事。丈夫就是回來晚了，也只是問寒問暖。就是兩人睡在一起情濃之時，也從不問他在外面煙花之事。

宋景玉反而感到慚愧，問她說：“我有怪癖，是天下的女子所最痛恨的，你知道嗎？”

卓二孃故作驚奇地說：“男女身體雖不一樣，情性卻是一樣的，房中之事都會感到快樂，不知道是什麼事情，會使你這麼喜歡而女子那麼痛恨、請你明白告訴我。”

宋景玉嘆息著說：“是喜歡風月，愛煙花女子之病啊！”

卓二孃拍著手說：“我這次再嫁多麼幸運啊！我的前夫整天只知道坐在家裡愁嘆，見了煙花女子就臉紅。我時常勸他出去散心，他不肯，反而得了癆病死了。如今找到個像你這樣的丈夫，我也就如願了！”說著，又特意給他錢物，逼著他到青樓院去，宋景玉因此更加放縱了。

宋景玉一次偶爾遇到個姓馬的老婦，問她說：“你整天在女人堆裡竄來竄去，如果另外有好女人，請你帶我去開開眼界，我一定多給錢酬謝你。”

老婦說：“你又娶了第三個床頭活菩薩，不怕她醋瓶子倒了嗎？”

宋景玉告訴她卓二孃十分賢淑，老婦說：“陶公祠旁邊棗花門裡，新來了個江南白老太，帶了四個小嬌娘，都是搖錢樹。老大已經被一個陝西商人娶去了，老四是最美的，我去幫你說合。”

架子上的鸚鵡叫道：“郎君來，姐姐燒好菜！”老婦掀開珠簾拉宋景玉進去，丫鬟們含笑迎接客人，她們梳著髮髻，穿著綠褲，已經讓人感到十分喜愛。

丫鬟問老婦：“媽媽，這就是你以前講過的大財神嗎？”

老婦說：“是的。”

丫鬟說：“恐怕我家四姑娘見了，要為他相思而死。”問四姑娘在哪，回答說：“已經被王天官的公子帶去看花去了，晚上才能回來。”把宋景玉引進小閣樓，說是四姑娘住的地方，壁上有詩箋，字寫得很秀雅。從床頭的鞋子、妝盒旁的煙粉、鏡子旁邊的釵子，已可看出主人的雅緻。

一會兒，老二、老三來了，相貌都很秀麗，又很殷勤。宋景玉見了就像魂被勾去了似的，喊道：“我就老死在這兒了！”

老婦急忙暗暗踩他的腳，在他耳邊悄悄說道：“四姑娘更是漂亮，不要突然露出這種饞相，讓她們小看了。”

一會兒端上酒菜來，真是山珍海味。吹拉彈唱，十分熱鬧，姑娘各獻所長。宋景玉趁機問她們的名字，原來二姑娘叫巧雲，三姑娘叫倩雲，四姑娘叫停雲。二姑娘穩重，三姑娘最風騷，不時在酒席上和宋景玉眉目傳情。宋景玉雖被她迷住，但一心想著四姑娘，所以只是含笑稍加應酬。

直等到聽見外面打更聲響，才忽然見到一叢燈火，一頂轎子飛快地抬過來。丫鬟攙著個美人從轎中出來，原來就是四姑娘。只見她醉眼朦朧，一副疲懶的樣子，被扶到床上，就蓋上被子睡覺。宋景玉大略看了一下，果然像老婦說的一樣美。

酒席完後，宋景玉不走，三姑娘說：“你如果不怕家裡夫人責罵，何妨就住在這裡。”

老婦說：“真是奇怪，他家娘子倒是不管他。”

宋景玉也誇口一番，三姑娘說：“老四喝醉了，恐怕失禮，我又醜陋，高攀不上你，怎麼辦？”

老婦說：“不要錯過機會，宋郎和三姑娘真是一對好鴛鴦。”

三姑娘說：“不如我暫時代替一下老四，等她酒醒了，郎君再到她那裡去，怎麼樣？”

宋景玉不想違拗她的意思，就和她一道進了房間，相偎著坐下。見她房中也很清雅，桌上放著文房四寶，問她說：“你也是個女才子啊？能寫字嗎？”

三姑娘說：“偶爾也隨便塗塗，實在是不成字。”

宋景玉又問她：“能吟詩嗎？”

答道：“俚俗得很，也能成句。”

兩人脫衣上床，宋景玉本來想借她解解饞而已，沒想到一試之下，覺得別有一番情味，令人銷魂，是他平生沒有體味到的，大為迷惑，就要和她山盟海誓。

三姑娘笑著說：“郎君一表人才，只有老四才配得上，這碗把米湯，留著灌老四吧，我不過暫時代代而已。”宋景玉更加迷戀，竭力趨奉她。

第二天太陽老高還沒有起床，丫鬟進來叫醒他們，端進茶和點心之類。問起四姑娘，卻又被李侍御的公子叫去了。幸虧宋景玉一心專注在三姑娘身上，也就不再問四姑娘，也不提要回家去。鴇母叫丫鬟來要費用，宋景玉也只是寫個紙條畫上押，叫僕人回家去要。卓二孃如數給他，非常爽快。

一天宋景玉寫了一首詩貼在牆壁上，道：

魂被香籠魄粉燻，此中溫暖更誰分。

從今莫憶秦淮月，笑倚花前看白雲。

他偶然帶上三姑娘出去遊玩，回來後，見四姑娘坐在桌前看他寫的詩，大為讚賞、拿起筆鋪開紙，立即和了一首詩，宋景玉從窗縫裡偷看，四姑娘發覺了，急忙把詩稿揉成一團。宋景玉堅持跟她要，才給他看。宋景玉看了，更是為她所傾倒，目光火辣辣的，那樣子似乎覺得三姑娘礙事。

三姑娘明白了他的意思，笑著說：“我代替的期限到了。”這天晚上，就送宋景玉去和四姑娘睡，兩人親暱恩愛萬分。但四姑娘美麗固然是第一，其驕慢貪心也更是第一。宋景玉寵愛既深，也就不再計較錢了，每天都派丫鬟急火火地回家要錢。

過了一年多，三姑娘生了一子一女，四姑娘沒有生。二姑娘偷偷和宋景玉要好，也生了兩個兒子。算起來，宋景玉迷戀在白家已經三年多。偶而回家，也不常見到卓二孃，都說是回孃家了，這正好稱了宋景玉的心。

過了一年多，宋景玉再回家要錢，就慢慢給他首飾，後來又給衣服鞋子之類，或者用書畫玩物作抵。

又過了一年多，忽然要不到錢了。宋景玉便罵僕人，僕人來回跑了幾趟，最後帶了一本冊子來，說：“娘子傳話，家中財產已盡，只剩下人一個，沒法當煙花女子來供給你錢。”

宋景玉問田地房屋，僕人說：“早已就賣掉了！”宋景玉大驚，看這本冊子，上面詳細記著每次取錢的年月，田地房屋的售價也寫得很清楚。

卓二孃並且對他說：“家產已經空了，只好到尼姑庵中過活。”

他急忙回家找卓二孃，見房子還是老的，主人卻已經換了。宋景玉問新主人，新主人將卓二孃賣房屋的契據給他看。他問妻子的下落，也沒有訊息。尋僕人，僕人又忽然不見了。急迫無計，再到白家去，卻見房子已經全搬空了，美人也早已散去。

屋主叫僕人打掃房子，下了逐客令。宋景玉孤零零一個，沒有地方存身，厚著臉去央求親戚，都不肯收留他。沒有辦法，只好借住在破廟中。

時間長了，只能在鄉村城郊乞討度日，身上衣服破破爛爛，就這樣過了兩年，冬天西北風一吹、面板都開裂了。他想要尋死也想不出辦法，心想不如去當小偷，偷到則可以勉強活下去，被抓住也不過是給打死，還勝過自己去尋死。

主意已定，晚上偷偷翻過一戶富家的牆頭，沒想到把這家的僕人驚動了，一齊湧上來打他。

主人出來，原來就是以前勸過他的那個好朋友，叫僕人不要打，把他送到官府去。

宋景玉喊道：“乾脆馬上把我打死，反而痛快！”

這位朋友說：“為什麼不寫個字據？你只要自己承認是賊，就放了你。”

宋景玉無法，只好寫了字據給他。朋友拿了字據，仍舊把他綁上，送到一處地方，關在一個很小的房子裡，不再捆綁他，但看守得很嚴，每天給他吃兩頓冷粥冷飯，晚上就睡在潮溼的草鋪上。

過了很長時間，他好像聽到官長坐在堂上，並喊自己的名字，就有一個人帶他去跪伏在臺階下。坐在堂上的人叫他抬起頭來看，卻見是自己家裡的廳堂，東西兩邊坐的都是自己的親戚族人。

卓二孃穿著華麗的衣服站在房廊下，白家的三個姑娘站在她旁邊。宋景玉大吃一驚，頭又低下了。

卓二孃說：“郎君不成器，居然到了這種地步嗎？各位長輩都在，你還有什麼話說？我那時如果禁止你，那是要你的命！如果不是這樣，我也要像你前面的兩個妻子一樣送了命，我還沒有愚笨到這種地步！所以租房子買了三個漂亮婦人，引你上了圈套。如果真是青樓院的話，請問你住在那裡四年，怎麼從來沒有見過鴇母和其他人的面？你繼承的祖上家產已經被你揮霍光了，而且你還做了乞丐和賊，有字據在這裡，爭辯也沒有用。”

“我忍耐獨守空房，忍心設下這個醜惡的圈套，才保住了錢財。而且我親自督促耕織、還有盈餘、這些都跟你無關。如果你能改悔，就仍然回來當主人。這些姑娘都還在，我也不和她們爭，但是你從此手不許碰一文錢，腳不許跨出門檻，在家安心享福、以養老度日。如果你不能遵守，那麼就請你自便。我有兒子，也可以守門戶，不一定非要丈夫不可。長輩都在這裡，請你早早做好打算！”

宋景玉哭泣著對天發誓，願意照卓二孃的辦法去做。眾人都很讚歎，紛紛促成其事而去。

卓二孃為宋景玉盥洗，換了新衣服，讓他住在內室中。宋景玉每天在妻妾之間周旋，見房屋更加華麗，田地更加多了；三個兒子都跟了老師讀書、已經快要能做文章了，這都是卓二孃辛苦操勞的結果。

宋景玉這才明白姓馬老婦的故意引他上鉤、四姑娘的吟詩、富家的捉賊等，也都是卓二孃安排的。

從此以後他改過學好，眼看著兒子成名，又婚嫁完畢。活到八十歲，仍在家抱孫子，不敢出門去。

參考資料《夜雨秋燈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