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張走了。
被他的姐姐帶走了。
就像無數個曾經放棄治療的病人一樣,悄無聲息的被家人帶走了,沒有同我道別。
兩位護工師傅在閒聊著:“要是有老婆孩子的話,你看看。”
聽著護工師傅們的談話,我帶著滿身的無能為力陷入了無盡的沉默。
老張躺在病床上努力著想要抬起頭,似乎又要說些什麼。
但張大了嘴巴的老張除了能咿咿呀呀發出幾個呻吟的音符之外,便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了。
幾秒鐘後,幾乎已經耗盡了全身力氣的他又耷拉下了頭。
“你怎麼了?”搭班護士趙大膽站在床邊努力著想搞明白老張到底要說些什麼。
老張看了看趙大膽,努力想說些什麼,張了張嘴,卻沒有能夠發出聲音來。
“把床頭抬高一些,也許會舒服一下。”
趙大膽將老張的床頭抬高了一些,我又和護工師傅一起將老張向上抬了抬。
第一次近距離接觸老張,除了那撲面而來的惡臭味之外,讓我印象深刻的便是他的那雙眼睛。
或許是因為極度消瘦的原因,老張的眼睛反倒要顯的格外大了一些,雖然看上去已經不再明亮,最起碼卻依舊能夠自由轉動。
“現在舒服一些了吧?”我拍了拍老張的肩膀問著他。
老張卻閉上了眼睛不再發聲,只是發出著臨死前嘆息樣呼吸。
監測完生命體徵後,趙大膽看了看我,雖然她並沒有言語,但我知道她想說什麼。
她想說的是:“這個病人馬上就不行了,你趕快問問家屬還要不要搶救呀!”
因為老張的生命體徵已經很微弱了,血壓僅有65/35mmHg、心率也只有50次/分到60次/分之間,而SP02也僅僅能維持在70%-90%之間。
毫無疑問,老張已經命懸一線了!
深夜將老張送進醫院的是她的姐姐,一位說話帶著本地方言口音的大姐。
在我和護工師傅搬動老張的時候,站在一邊的她開口問道:“還能不能救?”
說實話,這個問題讓我一時間很難回答。
因為這個問題需要從很多維度來考慮,如果說只是維持生命體徵,暫時拯救老張性命的話,從技術角度來說自然是沒有問題的。
但問題的關鍵是,導致老張處於臨終狀態的基礎病是什麼,家屬心中到底做何打算?
在我尚未搞清楚老張病史的來龍去脈之前,我選擇不回答這個問題。
要知道此刻躺在病床的老張,已經處於臨終狀態,身體呈現極度消瘦的惡液質狀態:面色灰暗、痛苦貌、嘆息樣呼吸、形如骷髏、舟狀腹、會陰部潰爛......
事實上,這樣的病人通常只見於癌症晚期和被家屬嫌棄的艾滋病晚期病人。
“他之前有什麼病?怎麼搞成這個樣子?”在穩定病人生命體徵的同時,當務之急便是搞清楚老張到底怎麼了。
但她卻給了我一個模稜兩可的答案:“他根本沒有病,就是不願意吃飯才成這個樣子。”
這個答案看似有道理,但卻又存在著蹊蹺。
如果沒有病的話,老張為什麼不願意吃飯,甚至要餓到形如骷髏的程度?
所以“沒有病”這個說法只是家屬自己的認為,而不是事實。
“你是他什麼人?”我用餘光快速打量了這位站在我面前的家屬。
“我是他姐姐。”雖然心電監護上因為老張微弱的生命體徵而不停報警著,但這位自稱是姐姐的家屬卻並不著急,反而很淡定。
老張今年49週歲,而且醫保卡顯示為職工醫保。
這就是說老張年紀並不大,之前還有著正常的勞動能力。
這樣一位有著單位的中年人,怎麼會只有姐姐一個人在深夜裡將他送進醫院呢?
“他的老婆孩子呢?”這個問題脫口而出,因為站在我面前的家屬畢竟只是姐姐的身份,對於性命垂危的老張來說,妻子、子女才是法律意義上的第一“監護人”。
“他從小不學好,沒有結婚,一直一個人過,都是我在管他。”這便是姐姐的答案。
緊接著她又告訴我了關於老張的一些事情。
高中畢業的老張之前一直在本地上班,雖然沒有成家,但一直生活正常。
五個月前,老張開始出現間斷嘔吐、納差,並且日漸消瘦。四個月前,老張曾在另一家醫院裡住院治療過。
這一次住院治療並沒有解決問題,老張的病情依舊在惡化,逐漸發展到不能下床活動,粒米不能進的程度,甚至直到眼看著要不行了才被送進醫院。
“上一次住院的記錄呢,拿來看看。”從家屬和老張自己的口中不能獲得更多的資訊了,只能指望從上一次的住院記錄中獲取一些蛛絲馬跡了。
可就這麼點希望也讓家屬破滅了,她告訴我:“他還能動的時候都是他自己管自己,這些東西我也找不到了呀。”
面對這種僵局,我又能做些什麼呢?
為什麼要拖延到如此危急程度才來到醫院?
老張在這五個月內有過幾次住院,做過哪些檢查?
姐姐的話可信程度有多少?
會不會有什麼隱瞞的病史?
這些問題都是必要考慮在內的,也都曾發生過血淋淋的教訓。
在告訴她老張的危重情況後,也只能建議在對症搶救的同時儘量完善一些檢查。
最終她同意了一些檢查:“就算死也死個明白吧。”
老張的檢查結果非常糟糕,完全符合瀕死前的改變:內環境、電解質極度紊亂、嚴重低蛋白血癥、心力衰竭、呼吸衰竭、腎功能衰竭......
但是頭顱CT、胸部CT、全腹部CT並沒有發現明顯的腫瘤佔位,就連病毒檢查也沒有發現肝炎、梅毒、艾滋等傳染病。
也就是說導致老張五個月來嘔吐納差的原因一時之間並沒有答案。
當然,對於老張來說,最重要的並不是獲得這個答案,而是先保住性命。
面對這些檢查結果,她並沒有說什麼,只是坐在一邊靜靜等待著。
補液2000毫升後,老張又睜開了眼睛。
他努力著想抬起手臂,卻又因為沒有力氣而不得不放棄。
他想說些什麼,卻依舊只能發出咿咿呀呀的呻吟聲。
我還是想透過老張自己來獲得一些資訊,一番努力之後卻又不得不放棄。
老張自己已經失去了溝通的能力,他之所以有些煩躁不安,只是因為拉出了一些大便。
趙大膽讓家屬去打盆水、買點尿不溼來為老張清洗,但家屬卻並不願意,只是拿出幾張衛生紙為老張擦拭了一下。
倒是隔壁病床的家屬送給了老張兩張尿不溼。
為老張擦拭完大便後,老張的姐姐便找打了我,並且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她說:“能不能救好?”
“他已經這個程度了,能拖延一段時間就不錯了,誰能保證救好呢?”雖然這是殘酷的現實,但我們不得不去正視。
她又說:“那就不要治了,救他就是讓他受罪。”
說這句話的時候我正在檢查著為老張開下的醫囑,而她正站在我的身後。
我轉過身去,看著她:“那你是要帶他回家嗎?如果不治的話,很快就可能會死亡。”
雖然這是事實,甚至家屬早已有了心理準備,但是我需要做的是:確保家屬瞭解病人的現狀,確保家屬明白自己坐下的決定會帶來什麼樣的後果。
老張的姐姐點了點頭。
“要不要和家裡人商量一下?”
老張的姐姐又搖了搖頭。
在昏睡過去的老張床頭,我和這位姐姐達成了一致意見,而這個意見決定了老張的生死。
那一刻,我突然覺得自己竟然如此殘忍。
那一時,一種人間不值得的念頭竟然翻湧在我心間。
老張的姐姐拒了所有藥物治療,包括糾酸、糾正電解質紊亂、血管活性藥這些基礎的搶救治療,只是勉強答應為老張補充一些生理鹽水。
至於如果老張發生了心跳呼吸停止,心肺復甦、氣管插管這些積極搶救也是不需要考慮的。
她的打算是,等待天明找來車輛後就帶老張回家了。
一張知情溝通書,便是死神將要帶走老張的通知單。
幾行公式化的文字和一個平平淡淡的簽名,便將老張的靈魂出賣給了黑白無常。
雖然每個人都難免要面臨著這一時刻,雖然我總是幹著這樣的生死勾當,但真要去這麼做的時候,卻每一次都要在內心感慨著、不安著,甚至難過著。
那一夜,和往常一樣,沒有什麼異樣。
急診搶救室內,有病人在漸漸復生,也有病人在悄悄逝去。
清晨六點半,冬日的急診搶救室裡才漸漸迎來了新一天的光明。
姐姐雙手交叉著在角落裡打著瞌睡,躺在病床上的弟弟慢慢甦醒了。
經過一夜的治療後,老張的生命體徵已經有所穩定,甚至有了好轉。
雖然這治療也只不過是補充生理鹽水這樣簡單的處理,但形如骷髏的老張卻猶如枯枝一般在雨水的滋潤下慢慢復甦了。
這是一個好現象。
最起碼能夠說明老張並非要立馬就要被死神帶走了,而是有了緩衝的餘地。
血壓、心率得到穩定的老張就連呼吸也變的平穩了些,不僅如此,他甚至可以清晰的說話了。
這個出乎意料的變化讓我和趙大膽很開心,因為老張終究是一條還算是年輕的生命。
如果能夠有一線生機,誰又會輕言放棄呢?
老張終於有力氣抬起手臂了,他努力抬起了頭,清晰的說了兩個字:“喝水!”
我趕緊將打著瞌睡的家屬喊了起來,讓她為病人倒水去。
清晨的陽光剛好照射在老張的床頭,又落印在他眼窩深陷的臉上。
姐姐舉著水杯將吸管放進老張的嘴巴里,弟弟閉著眼睛吸吮了幾口後便搖了搖頭。
就連護工師傅也不由感嘆了一句:“沒想到好多了。”
是啊,我竟沒有料到老張的生命力如此頑強。
趙大膽說:“他現在能吃點東西了,你去弄點稀飯給他吃吧。”
姐姐卻又搖了搖頭,拒絕道:“他肯定吃不下。”
“你去試試嘛!”我也覺得應該可以試試。
姐姐沒有迴應我,而是問著老張:“你吃嗎?你吃了飯能不能控制大便?”
老張沒有再說一句話。
她最終還是沒有去為老張喂下一口飯,而是又沉默著坐在那裡等待著前來接老張回家的車輛。
臨行前,我喊住了這位沉默寡言的姐姐,交代她:“回家後能吃就吃點,能喝就喝點吧。”
老張走了。
被他的姐姐帶走了。
就像無數個曾經放棄治療的病人一樣,悄無聲息的被家人帶走了,沒有同我道別。
兩位護工師傅在閒聊著:“要是有老婆孩子的話,你看看。”
聽著護工師傅們的談話,我帶著滿身的無能為力陷入了無盡的沉默。
或許老張到死也不會有著明確的診斷了,又或許在昏睡中悄然逝去便是最好的解脫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