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車子拋錨的時候,天已經完全黑了。司機在車前罵罵咧咧地修,沒用。
向採把眼罩摘了,拿出手機。導航上顯示這裡離港頭鎮不過兩三公里,她搖下車窗。
“師傅,車還修得好嗎?”
“不行,”司機操著當地口音,猛拍了下車前蓋,“缺工具,你得在這兒下了,姑娘。”
向採沒再說什麼,直接下車。後備箱已經開啟,司機根本沒給她選擇。兩三公里而已,她拖著行李走過去就是了。
路燈下的公路昏暗,外面天氣不比車內,城郊夏夜悶熱潮溼,向採的額上沁出汗來。她放了行李箱,騰出手拿皮筋將長髮束起,正叼著皮筋攏頭髮,前路忽然明亮,身後傳來摩托氣缸的聲音。
向採回頭,就被來車的大燈晃了眼睛。
隱約看出個男人的輪廓,這地方比城鄉結合部還偏遠,又是半夜,向採後知後覺有些怕。
那摩托在她身邊停下,男人調暗前燈,向採這才看清了——
這車是個機車。
再去看人。男人穿白色短袖,有些鬆垮的牛仔褲。他的手臂肌肉賁張,頭髮略短,如果去摸,大概還會刺手。
眉毛濃密,鼻樑高挺,額角有微閃的汗珠。唯獨那雙眼睛透著不羈和桀驁,給帥氣之外增了幾分邪氣。
向採看得有點愣。直到一聲嗤笑傳來。
看著女人雙手架在頭髮上呆愣的樣子,秦笠不自覺笑了下。他從市區辦事回來,開著大燈一路飆車,遠遠就看見一個纖瘦的身影拖著個行李箱在公路上走。他還以為眼花了。
“旅遊的?”
秦笠問。剛說出口又覺得不對,誰旅遊會半夜在城鄉公路上?況且那個鎮子,說旅遊都抬舉了。
“來考察。”向採利落地綁好頭髮,抓住行李箱,神色戒備。秦笠又想笑了。
“我看著像壞人?”他眯起眼往前湊了湊,向採後仰時他又直起身子。
“我叫秦笠。在哪住宿,我送你過去。”
“正港民宿。”向採眼裡的懷疑毫不掩飾,懷疑他的好心。“路費多少?”
這邊話音剛落,秦笠已經單臂輕鬆地拎過了那沉重的行李箱,語氣戲謔。“你以身相許吧。”
2
這是鎮上唯一的民宿,牆壁生黴被褥灰黃,向採剛躺到床上,隔壁就傳來一陣不可描述的聲音,向採用力閉上眼睛,強迫自己想些其他的。這一想,就想到了秦笠......的身子。
方才在機車上,儘管秦笠已經照顧她把機車騎出了小電驢的速度,向採還是隻有攬住秦笠的腰身。
男人肌肉很緊實,隔著一層薄薄的布料還是能感受到力量。隨隨便便,都能撩翻任何一個摟著他腰的女人。向採臉頰猛然發燙,隔壁奇怪的聲響都聽不到了,只剩自己如鼓的心跳。
一夜淺眠。
翌日一早,向採拿上手機出了門。她是建築系研究生,跟導師做港頭舊鎮改造專案。因為想提前熟悉環境,沒告知導師,只有師兄知道她在這裡。
剛出門,就見對面一個男人正粗暴地把一女孩往門外推。那個女孩看起來很小,不到二十歲的樣子,穿著一條睡衣似的絲綢吊帶裙奮力掙扎。
向採皺著眉走過街才發現是秦笠,他換了件短袖,依然是那副痞傲的樣子,只是表情多了分嚴肅。
“你在做什麼!放開她!”想到昨晚那句以身相許的輕浮話,向採的語氣不自覺地嚴厲起來。
正撕扯的兩人愣了下,秦笠回頭發現是她,眉宇間輕鬆了下來。他放開手,玩笑似的雙手舉高靠在自家門上。那女孩沒反應過來,呆立在那。
“出門?”秦笠挑眉問,赤裸裸一副地頭蛇的樣子。
“去公祠。”向採下意識回答。對面男女臉色都有些意外。
“我送你去。”秦笠說完不由分說地拉著向採的小臂走向了停在路邊的車,又在她耳邊低聲說了句“上車和你解釋。”
向採身體僵硬了一下,沒掙脫。兩人身後傳來女孩尖利的叫喊,向採隱約聽著好像是一聲“笠哥哥”。
車上,向採繫著安全帶冷哼,“你對送女士還真是熱衷啊。這次怎麼不用機車了?”
“祠堂裡的那些人不想看見我。”秦笠雲淡風輕,“我送到路口,你自己過去。”
“為什麼?”
秦笠沒再回答,也沒再提起方才女孩的事,向採也沒追問。
3
鎮子不大,兩人很快到了地方。
祠堂坐落在鎮上的水塘邊,表皮破舊。向採來之前特地打聽過,這裡雖然早已是基本現代化,但宗族長老制的遺風仍然存在。擒賊先擒王,改造一定是從這裡入手。
向採走進去的時候,兩旁木椅上的老人齊刷刷地回頭看她,像是某種例會被打斷。向採一怔,站在門口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祠堂裡安靜幾秒,最前方座椅上的老人站了起來,開口問話。
“這怎麼是女人能進的地方?誰讓她進來的?!”
向採被這陣勢驚了一下,心下吐槽他們還真當祠堂是古代官衙門了。不過仔細一看這屋裡坐的還真都是一群老頭子。
她看他們的時候,他們也在打量著她。年輕,靚麗,與這裡格格不入。人們忽然竊竊私語起來。大家都不約而同地想到了港頭鎮改造的事。
傳統保守,是港頭鎮的名片。鎮子裡的青壯年大多出去打工謀生,剩下些更保守的人在這裡,日復一日。
半年前,市裡計劃將港頭鎮打造成文化基地,重新規劃,祠堂也要建築改造,觸了當地人的逆鱗。老祖宗留下來的東西,那是權力的象徵,怎麼能交給外人亂改?!此時向採陌生的面孔觸動了大家敏感的神經。
“她肯定是外面派來改造祠堂的,也是個膽子野的,哪裡都敢亂闖。”“我昨晚還看見她和秦家那小子在一起,秦笠那個克人命的,她也肯定不是什麼好人......”人們像被點燃引線,炸開議論。
一群人鬨然圍上,像找到了共同的敵人,你一言我一語,帶著肢體上的冒犯,同仇敵愾。混亂中,有人猛推了向採一把,她的手機掉落在層疊的布鞋鞋底。向採一下急了,又不敢在一群老人中用力掙脫。
“向採!”
門口傳來低沉的聲音,簡短兩個字。人們回頭被分走了注意力,留出了一道縫隙,向採趕緊蹲下揀手機,再抬頭看時,就見一個高大熟悉的身影逆著光走來。
是秦笠。
“秦笠你!你趕緊給我出去!”一個老人氣急敗壞地喊,腳卻不自覺往後退,像怕沾上什麼髒東西一樣,“整個老秦家都被你克光了,現在你連我們這群老人也不放過嗎?!”
“造孽啊,造孽......”
向採震驚地看秦笠,秦笠卻面上沒什麼表情,依然大步朝這邊走過來,沒理會那人說的話,徑直朝向採伸出了手。
“我們走。”
4
“他們很牴觸改造?”
向採坐在秦笠車裡,方才一下子太多資訊壓來,她還無法理清。手裡的iPhone8被踩碎了屏,抽風似的亂閃。車是路虎,方才來的時候沒仔細看,現在覺得和他氣質還挺配。
“嗯。”秦笠看了一眼她手裡緊握著的手機,眸色深了幾度,“沒人想被改變,他們永遠都是對的。”
向採轉頭看了他一眼,覺得話中有話。秦笠卻沒再深說,一腳油門,路虎狂飆出去。向採回過神,發現車窗外是一片空曠,前方道路筆直。
“我們這是去哪?”
“修手機,去市裡。”
向採吐出一口濁氣。“那直接買個新的算了。”
秦笠偏頭看了她一眼,眼神裡有吃驚,玩味,還有幾分欣賞的意思。他嘴角勾起來,伸手遞給向採一樣東西。
向採一看,是一枚別針。
很奇怪,她好像自然而然就明白秦笠的意思。向採彎了眉眼,乾脆利落地將別針尖端插進手機側面的小孔,把電話卡取了出來。
與此同時,側邊的車窗像有感應一樣降下,向採揚手把手機殼子丟了出去。車速很快,甚至沒聽見東西落地的聲響,車窗升回來,秦笠重新將左手握回方向盤。
“你怎麼知道我名字的?”
“猜的。”
向採翻了白眼。“騙小孩呢?”
“沒做足瞭解就趕來揚言改造港頭,不是小孩是什麼。”
手機買了新的,是同原來一樣的果8,秦笠付的錢。他說這是鎮子的人造成的損失,向採拗不過他,沒再堅持。
這晚屋子靜得出奇,向採反而睡不著,索性披件薄紗外套出門散步。晚上的港頭鎮又是一番風味,向採理著白天發生的事情,無意地越走越遠。
蠻橫的力道勒住她的脖頸,向採整個人失去重心被壓在地上。那人沒什麼技巧,卻實實在在的重,讓她動彈不得。
她聽見身上那人咕噥著問,“你就是今天多管閒事那個?還挺漂亮。”
“你看上我了?”向採答非所問。
男人彷彿沒想到她會這樣說,手上力氣一頓。就在那一刻,向採感覺身上驟然一輕,男人整個身體被拎起來。向採來不及疑問,身手已經順從本能招呼了過去,一腳踢在那人的右肩上。
那人哀嚎一聲失了穩,向採乘機身體借力把人弄倒,膝蓋壓上他胸口。
“公安局在哪?”
邊上的秦笠被向採這一套行雲流水弄愣了,幾秒才反應過來她這話是在問自己。
港頭鎮公安局。
馬自良翹著二郎腿坐在靠背椅上,哼唧著揉肩。秦笠和向採在房間另一邊,冷眼看著他叫喚。沒多久局長來了,先看見椅子上的馬自良,笑呵呵打了招呼。秦笠嗤笑一聲。
“劉局長,他們光天化日打人!”
惡人先告狀,向採翻了個白眼,直接對著局長開口,“今晚的事要是換個軟弱姑娘說不定已經遭難了,你們治安怎麼做的?”
“這什麼地方不知道嗎?哪有你插話......”劉局長回頭,就見高高大大的秦笠站在一旁,表情似笑非笑。他口氣一下子虛了。
“啊這......肯定是誤會,秦笠啊,小馬不是故意的,要不咱和平解決?”
向採簡直被氣笑了,抬腳就要上前理論,被秦笠一把拽住了手。他走到劉局長面前,笑著輕拍劉局長的肩。
劉局長懵了,下一秒向採兩步跨上來,一拳打上馬自良的眼眶,椅子翻倒,本就不大的公安廳響徹哀嚎。
5
“他什麼背景?”警局外,向採揉著拳頭問秦笠。
“馬自良是鎮長的兒子。”秦笠停頓了一下,“也是今早那女孩的哥哥。”
向採感覺腦子裡好像有什麼一閃而過,她沒能抓住。
“鎮長想掌控我,想出個餿主意想讓他女兒跟我。馬婷她一個十八歲的小屁孩懂什麼,聽了她爹的,天天跟在我後面追。”
向採愕然。
“本來我懶得跟他們撕破臉,誰知道馬婷聯合她爹偷配了鑰匙,今早直接穿著睡衣進了我家。我只把她扔出去都算輕的。估計是她回家委屈,馬自良才會找上你。”
原來他那句“多管閒事”不是指港頭改造,而是今早。
原來這個芝麻大點的小鎮子裡,腐朽的宗族和官僚這兩個看似不能共存的東西形成了詭異的平衡。向採有種感覺,這個鎮子已經爛在根裡。
秦笠看了看手機,已是將近凌晨,自己原本在院裡準備沖涼,正看見對面向採出門,鬼使神差跟了上去。現在這樣一折騰,更覺得滿身是汗。
“去你家坐坐?”向採忽然開口。她對身邊這個男人產生了好奇。
和他又糙又痞的外表不同,秦笠的屋子很整潔,物品擺放挑不出一點毛病。這個小房子外表平平無奇,淹沒在港頭大片的舊房中,但室內卻簡潔低調的奢華。向採想到一個詞:彆扭。
“你隨意坐,我去沖涼。”
向採點頭,然後就看他走出房門。沖涼不在浴室?
她悄悄跟上,小院裡秦笠上身赤裸,拿一根橡膠水管隨意地衝洗身體。昏暗月光下,上身肌肉的力量感顯露無疑。向採不爭氣地吞了口水。
秦笠很快結束了,他收起水管,動作隨意地套上外褲。向採臉一紅,慌忙退回屋子。黑暗中,秦笠看著門邊那抹殘影眯了眼睛。
房間裡,向採裝作什麼都不知道的樣子刷手機,微紅的臉頰出賣了她。秦笠沒戳穿,也沒催她回去。
“和我講講你的故事?”秦笠仍然沒穿上衣,向採眼神黏在手機上,不敢亂看,“這個小鎮不是我想象的樣子,你也不是。”
“是真想了解我,還是隻對我克人命的事情好奇?”
向採一噎。秦笠卻已經在沙發上坐下,緩緩開了口。語氣有一種強作輕鬆的沉重。
“他們說得對,我出生不久父母就雙雙風寒去世,我被舅舅一家收養,和我同歲的表哥一起長大。從那時起就有我克父克母的傳言了。”
“你還克了......”誰?那時祠堂裡還說老秦家被他克光?
“嗯。”秦笠打斷了她的問話,“舅舅一家對我很好,我表哥有的他們都會給我,讓我和表哥一起上學讀書,我們倆都考上了重點大學。但家族不可能讓我去上大學。”
“......只是因為你父母早亡的事?”
“克父克母,這還不夠嗎?”秦笠諷刺地笑,“舅舅舅媽供我讀書已經頂著家族的很大壓力,況且那時家裡窮,家族拒絕資助我,他們也沒錢供我大學。這些我都能理解,我對舅舅舅媽很感激。”
秦笠深吸一口氣。向採看見他微紅了眼眶,心裡驀然產生一種不好的預感。
“他們死了。車禍,就在表哥離家的三天後。”
他父母雙亡被舅舅撫養,一場車禍讓他成全村孤立物件。
6
向採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來安慰他,這麼多年過去,她不知道這個傷口是結痂封存還是腐爛得更深。
“你......”
“從那以後我就真的只是一個人。表哥一走了之再無音訊,他一定很恨我,恨到不願出手拉我逃出黑暗。鎮子裡那些人咒罵我,讓我去祠堂跪著,一跪就是一整天,不給飯吃。我反抗,他們就看我痛苦。這個地方,從來都容不得他們不容的東西。”
“可現在他們不敢招惹你了......”向採說。
“呵。”秦笠眯了眼睛,“能讓一群刁民忌憚的東西,無非是關乎利益。那群老頑固說我不祥,我就在面上把這個名頭坐實了,讓他們見了我繞路走,我也眼不見心不煩。至於鎮長需要我的車廠給鎮子帶來利益,自然也不會為難我。”
“你有能力離開鎮子的,只要你想。”秦笠的描述省去了創業的艱難,但向採知道這一定不容易。至於他這些年的生活,向採只覺得噁心又擰巴,她不明白秦笠為什麼一定要留在這裡。
“這個地方帶給我的疤早就腐爛,我是個爛人,可我爛也要和這個鎮子爛在一起,噁心他們。至於更美好的東西,”他抬頭看了她一眼,“我這樣的人不配。”
向採對上他的眼神,來不及多想,只覺得心裡鈍鈍的疼。
“你不是這樣的,你努力經營的車廠讓整個鎮子都要依靠你,你配得上最好的。你會有更好的生活。”
“你是在教我做事?”
秦笠從椅子上站起來,走到向採面前蹲下,視線微低地看著她。水晶燈下,男人的眼瞳裡像融了碎鑽,危險,卻讓人沉溺。
“是。我在。”她像受了蠱一樣說。
“那麼我會聽你的。”
薄唇猝不及防地覆上來,向採應該躲開的,可她卻莫名地只想閉上眼睛感受他。這個男人看起來一點也不斯文優雅,痞氣甚至“糙”,卻毫無預兆地闖進她心尖尖裡面,擁有一切她想要探索的樣子。
手機鈴聲不合時宜地響起,秦笠還想繼續,向採已經摸出了手機。是師兄周景放的來電。秦笠看見了螢幕上一閃而過的“師兄”兩個字,垂下眸子。向採接通電話。
“我在火車上,明天到港頭鎮。”
向採猛地坐直,“你明天來?!導師呢?”
“導師臨時改下週來,明早我直接去民宿找你。先這樣,這邊沒訊號了。”
對面傳來忙音。秦笠慢慢撐起身子。
“明天有人找你?”
“師兄他......也沒提前和我講,太突然了。”向採低著頭,像做錯事的孩子,莫名心虛,不敢抬頭看秦笠。
“回去吧,早點睡。”
秦笠站直了就要走,小臂卻被拉住,他回頭看,向採眼睛亮晶晶地望著他。
“我能不能不走啊?”
秦笠一瞬間以為自己聽錯了。向採又重複了一遍,秦笠眼睛裡的煙火剎那間被點燃。
向採說得對,他早就可以離開這裡,可他還是選擇留下。也許是鎮上人又恨又怕的樣子能取悅自己,也許是心裡的一道坎,他把自己困在這,和港頭格格不入卻又密不可分地遊離在邊緣。
他彆扭地生存,住在曾經的老房子裡,留著外面的殼卻把芯子裝修奢華,就像他依然還是一副糙樣子,不願給自己打造成功人士的臉面。
向採的出現太美好,像一個完全乾淨的新鮮,闖進他擰巴的世界。他想要,卻早已喪失了爭取的勇氣。
可她告訴他去爭取。他想,也許可以走出過去的陰影,卸下彆扭的偽裝遠離這個鎮子,再不去想從前。這是他第一次決定放下。
翌日一早,美好的早晨被鍥而不捨的手機鬧鐘終結,向採醒來時才發現床上早已只剩她一個。手忙腳亂地穿好衣服,往街對面去。
剛出了秦笠家的門,向採一眼看見周景放的身影。他拉著行李箱站在小街上,面對著她這一邊,好像在一個男人交談。
“師兄!”她幾步小跑過去,“不好意思我起晚了......”
周景放錯動眼珠深深看著她,沒開口。
向採一愣,這才注意到這兩人之間的氣氛有些不尋常,她看向另一個人,背影熟悉。不是秦笠又是誰?
她正想著要不要為兩人互相介紹一下,就聽見秦笠開了口。
“好久不見,表哥。”
7
向採怎麼也沒有想到,普通的清晨會變成兄弟相見的修羅場。她弄不准他們之間的關係,又是自己昨晚的放任才讓事情更加複雜。她呆立在那,死死咬著嘴唇。
三個人僵持半晌,最後周景放率先開口。“我先去開間房放行李。”
說完就轉身向民宿門口走去。向採下意識地要跟上去,被一股力氣拉住了手臂。她回頭看,秦笠目光復雜。
眼看周景放就要進了門,向採一急,沒多想就掙開秦笠的手向門裡追過去。可當周景放真的等她開口時向採反而不知道說什麼了。
“我......”向採深吸了一口氣,然後卡在了喉間。
“小採,我對你的好,你不能揣著明白裝糊塗。一天沒聯絡上你,我推掉手上的設計就過來,生怕你出事。秦笠他一個沒讀過大學的人......你是不是忘了,這個專案還是我拉你進組的?!”
“你是在利用我。”他說。
桌上渾濁的玻璃杯被拂到地上,碎片濺了滿地。周景放走近,輕附在她耳邊說了句,“你說,秦笠聽見這些話會覺得你是個怎樣的人呢?”
向採猛地張大眼睛,隔了幾秒才反應過來回頭去看,正對上秦笠失望的眼神,赤裸裸地告訴著她答案。
那天不歡而散後,向採把自己關在屋子裡,這幾天的經歷讓她難以理清,無論是感情還是工作。周景放每天早出晚歸,按部就班地走訪著這個鎮子,像不曾有向採這個人一樣。
向採有時會從破舊的小窗戶裡看向街對面,秦笠的房子。那裡從沒有過光亮。
三天過後,向採才第一次走到對街,秦笠家門口。她第一次細看他家的門鈴,是高階的可視門禁系統,她按了呼叫。
半天,門板向裡面開啟。三天沒見,秦笠好像忽然滄桑了,英俊的眉眼間透露著疲憊,下巴上是新長出的胡茬。那麼一秒,向採的心像被什麼紮了一下。
秦笠往後退,讓向採走了進來,兩人在沙發上相對而坐。安靜得可以聽見兩人不同頻率的呼吸。
“我決定離開這裡。”
“我要走了。”
兩人幾乎同時開口。向採愣住。
“你要走?要去哪?”她問。
秦笠沉默了一會兒,低聲說,“隨便,哪裡都無所謂。”他當年能在這裡千人鄙視的眼光裡創起業來,今天自然也可以去大城市裡闖一條生路。他只是決定了離開這裡,去尋找新的、可能的生活。
向採反應過來他的意思,輕輕說了聲真好。她真心希望他放下過去,去活他自己。
“你呢?回學校去嗎?”
“我?”向採自嘲地笑了聲,搖了搖頭,“我會出國。”
秦笠抬起頭,對她這個決定十分意外。“不繼續學業了嗎?”
“國外也可以讀研啊,我早就想出國看看。”
又是一陣沉默。
“那天的事......”
“那天的事隨他去吧。”向採搶斷,站起身來往門口走,她已經決定離開,那這裡發生的一切都留作記憶,秦笠怎麼想她也不重要了。“你就相信你聽到的吧。”
當晚向採給導師打電話說明了情況,導師很意外但也沒有反對。接著她給周景放編輯了一條長訊息。
她說放棄這個專案不僅是因為在這邊經歷了不愉快的事,整個港頭鎮風氣人文都爛到根爛得透了。建築和規劃改造只能改變表皮,這毫無意義,她不想插手沾一身腥。
訊息發過去之後,對面久久都沒有回覆,向採乾脆收拾好行李,又躺在床上訂好了第二天從市裡回學校的機票,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一切歸於安靜之後,門口傳來一陣敲門聲,起初是帶著剋制,而後逐漸失控。
8
當晚,周景放敲響了秦笠的房門,帶著從鎮子口小賣鋪買來的一箱酒。
房子還是那個他熟悉的家,灰牆青瓦,只是屋裡一切都大變了樣。智慧化的裝修,與外表完全不同。
彆扭。
他在客廳的沙發上坐下,秦笠就在一旁靜靜看著他拆那箱啤酒。此時時隔多年兩人再見,誰也沒有先開口。直到幾罐啤酒見了底,周景放才打開了話匣子。
“這些年我不聯絡這邊,是我自己不敢面對。我心裡很清楚,爸媽的死與你無關。”
“從小我們兩個因為各種愚昧的理由被罰跪祠堂的時候我就想,總有一天我一定要離開這個鬼地方,學成歸來時親手毀掉它。填報志願我其實什麼都不懂,只知道建築可以建造就一定可以推倒,所以我選了。”
“後來我真的走出來,發現這裡的人們未必是真的惡,他們只是愚昧,只是沒有更大的眼光。我想我或許可以回來,改變它,讓港頭鎮變得更好。”
秦笠輕嗤了一聲,中斷了周景放的話。
“不可能的。”他說,“他們改不了。老祖宗傳下來的東西,就是他們的命根子。”
“對,”周景放又仰頭喝了一口,眼角嗆得有些紅,“這幾天我幾乎把鎮子裡都走了一遍,是我想得太簡單了。向採說得對,港頭鎮是爛在根裡的。”
“她要走了,”周景放接著說,“她一定告訴過你了吧,她要出國。”
“嗯。”
“去找她吧。”周景放說。秦笠震驚地抬起頭看向他。
“你說什麼?”
“她其實是個很要強的女孩,母親很早就去世了,父親另娶,雖然家裡有錢,但也只是給她錢而已。她自己要強,拼命地學習工作爭取機會,又去學了跆拳道,習慣了什麼事都靠自己。”
秦笠忽然感覺心裡疼了一下。這段時間的相處中向採一直是瀟灑堅強的,正因如此當他看到她軟弱的傷口時才更心疼。
“她能喜歡上一個人,挺不容易的。”周景放自嘲地笑了一下,“那天是我氣急了,才說了渾話,這個專案是我主動替她嚮導師爭取的,和她沒關係。去找她吧,我只是個窮學生,可你不一樣,你是自由的。”
可笑,他一直怨恨周景放自私地自由,卻沒想到周景放心裡,他才是自由的那個。
周景放走了,秦笠看著空蕩蕩的門口站了好久,怨恨他一走了之從不聯絡自己嗎?答案是肯定的。原諒嗎?他不知道。
港頭鎮,曾經帶給他傷痛,現在又讓他做出抉擇。八年前的留和現在的走,都是扒掉他的一層皮,疼在骨子裡。
方才周景放臨走的時候,秦笠問他還要不要堅持改造港頭鎮。周景放露出一個苦笑,說,“改。不管怎麼說,是這裡把我送到外面去見識,我放不下。”
原來最放不下的不是自己,秦笠想。
9
當向採看見門外的秦笠時,說不震驚是假的,說完全出乎意料那也是假的。只是剛從沉重的睡夢中醒來,一時無法清晰地思考。
秦笠眼睛猩紅,粗重溫熱的呼吸帶著滿身酒氣撲面而來。看見睡眼惺忪的向採時愣了一下,然後粗暴地闖進房間,關門將她壓在了門板上。
“周景放說的是假的,”他說,“你不是那樣的。”
“嗯。”向采頭腦恍惚,不知道自己要說什麼。
“我不想和你分開。”
他額頭重重抵在向採頸間,整個人沉重又脆弱。房間裡曖昧和憂傷混合摻半,向採放任地閉上眼睛,沒有說話。
“咚咚咚”身後的門板傳來劇烈震動,向採推著秦笠直立起來,騰出手開了門。一個身影像憤怒的小鳥一樣彈射進來,撞在她身上。
“你這個狐狸精!你憑什麼勾引的秦笠哥?”馬婷哭著大喊,頭髮散亂得不成樣子,雙手使勁往向採身上招呼。
向採下意識地躲過她尖利的指甲,抿直了嘴唇。秦笠二話沒說卡住馬婷的後頸就把人給推了出去,反手關門乾脆利落。
“別這麼暴力對人家小女孩。”向採說。
“我只想要我面前這個。”
向採沉默了一下,說,“你走吧。我們不合適。”
她已經想好了,也許兩個人真的不可能在同一個世界,就此分開是最好的結果。她不能推翻這個假說。
秦笠走了,一併帶走了門外馬婷哭罵的噪音。向採緩緩蹲下身,控制不住地去想秦笠的臉。大半夜公路上不正經的樣子,從大爺大媽手裡拯救她的樣子,警察局為她打抱不平的樣子。也許因為他是這個鎮子裡唯一的“好人”,大概只是因為依賴。
這陣子熬過去,就再不會難過了。
***
三年後
向採到約定的咖啡廳時,Dick已經在那裡等著了,見了她立刻上前給了一個擁抱。Dick是向採在英國時認識的朋友,在中國也交際甚廣,總是中國英國兩頭跑。
“嘿,好久沒見了。”他一口流利的中文,眨了眨眼睛。
“也才半年不到吧?”向採笑著坐下。“什麼事是郵件裡不能說的,一定要跑來中國一趟?”
Dick撓頭,“我前段時間認識了個朋友,想找人改造個車廠。”
“車廠?什麼要求?”向採下意識說,然後又覺得奇怪,“你為什麼一定要找我?你明知道我的研究方向不是工業建築設計。”
“我找你當然是因為——”Dick笑著拖長了聲調,“fun!......走,我現在帶你去見他。”
說著就一手拉著行李箱一手拉著向採往門口走,車上一路Dick都只是笑而不語,留向採一頭霧水。
車子在一處高階寫字樓停下,Dick說了句在大堂等,他已經在電梯裡了。向採下意識地看向電梯,下一秒電梯門開啟,她捂住嘴。
秦笠穿著一身黑色西裝,穿過大堂來往的各色職員向她走來。他身材很結實,和門廳裡其他穿著西裝西褲的人們相比更顯挺拔。
他眼神堅定地看向她,向採忍不住顫抖,她懂了他想讓她明白的:如果之前他們兩人有什麼不匹配,現在他已經一一克服。他要和她在一起。
一旁的Dick看好戲一樣地欣賞著向採的反應,挑眉用手比劃著說,“其實我找你是因為......他手機屏保是你照片。況且,他確實和你家寶貝有那麼一點點點相似,不是嗎?”(原標題:《墜落輕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