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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識酒,小學畢業那年,老姑結婚。

老姑嫁人的速度特快,快過現在的閃婚。一天下學,我在碗架櫃找吃的,聽見爸爸嘀咕。老姑只相了一次親,當天就成了,按今天來講,太恨嫁了,嫁豪門都沒這麼快的。具體就是男方和媒人到奶奶家來,寒暄幾句,對望了幾眼,倆人兒就到村東頭自己談去了,一柱香功夫回來了就和奶奶說:就嫁他了。奶奶寬厚,爺爺良善,到爸爸(村辦教員)下班知道已成定局了,爸爸自是免不了嘀咕幾句。沒過幾天到了日子,倆人兒就結婚了。饒是我自小玩泥巴長大,見慣底層炎涼無力,也是在多年後才明白老姑為什麼這麼快結婚。都是窮人,誰挑誰啊,古至今來都是門當戶對,灰姑娘在童話裡過了這多年,模樣順眼,人老實肯幹就好,重要的是要聽話,果真,老姑父唯老姑之命是從直到現在,現世安穩,幸福妥妥的。

我爸是長子,哥哥是長孫,孔融讓梨,我做了壓車的(有紅包),就是女兒結婚當天父母不能去男方家,至親小輩相送壓車,不能說咱孃家沒人啊。出門前兩件事說一下。

一是老姑哭了。我當時很不明白,結婚不是敲鑼打鼓吹喇叭放鞭炮的麼,哭什麼?奶奶也哭了,奶奶青光眼,爸爸之後除幾個姑姑還有個弟弟,瓜菜代,生下不久就餓死了,奶奶哭成了青光眼,大半輩子看東西都是朦朧到三分之一,居然圍著鍋臺炒了一輩子飯,大家還都愛吃,你說稀奇不。我去奶奶家她經常不知道是誰,站在那兒問,是小范那,還是小二兒啊?我家姓常,我小名小二兒,所謂常小二子就是我。爺爺不說話,只低頭吧嗒旱菸,屋裡青煙瀰漫。後來多年間參加了許多婚禮,自己也娶妻結束單身,見到的都哭,只是時代的不同,哭聲自也有不同。

二是“拽門”,就是新姑爺接新娘子不讓進門,要給紅包,這個南北方都差不多,我們那兒叫“拽門”,只是北方那時窮得厲害,拽門的只能是一個人,再說老姑也不讓人多,馬上是嫁出去的女兒了,嘿嘿。本來定的是我,老姑老姑父交代的,我高興的得瑟了好久,終於比哥哥有經濟了。哪成想就在老姑父進門前幾分鐘,我大爺家的大哥二哥來了,老姑和我說:二啊,讓給你大哥二哥吧,你大爺經常幫助我們的。我牙關緊閉,不肯抬頭,怕是一抬頭就甩出“洗腳跟的眼淚”來,小時候我一哭就被人說這個詞,還要加上“沒完了啊”。

大爺這裡,我要多說幾句。大爺是我姑奶的兒子。姑奶晚清秀才,七十多歲過壽講話,四字一句,講了十分鐘。一個秀才,可以秒現在許多大師,真不敢想。姑奶是小老婆,相公解放時去了臺灣,種種原因沒帶上姑奶。大爺也厲害,厲害得有點不能想象,會的東西太多了。說寫字,真草隸篆,過年貼的對子都是自己寫的,比買的好看,還有許多人過來定對子;說畫畫,國畫水粉,雄雞水鄉,倚馬可待;雕塑支模,水電木瓦油外加鋁合金,哦,不對,那時候叫塑鋼,我家蓋房時新起的鍋臺沒幹被我碰到了一個角,爸爸數落我,正趕上大爺來了,拿個平瓦刀(修角的工具沒有),咳咳幾口唾沫,就復原了;大爺家的樓房是自己畫的圖紙,標準的兩點透視,後來我大學學室內設計,大爺送了我一套水粉筆的,我汗顏得很,室內表現技法掛了科。大爺正經職業是中學教員,偶爾幫人打官司,他有律師證。每逢年節,來他家裡的故舊新朋舊雨新知絡繹於途,年初一的宴席要吃到快二月二。大爺還會打毛線,什麼平針圓針的,喝酒通宵也能打得又快又好;雄辯能說,方圓二三十里的“代東”(代替東家辦紅白喜事 人要能言善語 八面玲瓏 按現在的話叫吼得住),婚慶主持(我結婚晚,他已經七十多了還上臺講話),秧歌隊領隊……太多了,說不完。那個年代,他是絕對的能人,自是照顧我們家一些。過年時我會計算什麼時候去大爺家拜年的,他家的菜又好又多,好多我沒見過,只是從不敢問爸爸啥時候去。人活一世,吃喝拉撒,我為自己的沒出息良久自責了許多年。

但我究竟是喜歡大爺的。那時沒有偶像之說,他就是我的第二世界,第一世界是我爸。於是我在一旁“觀禮”,老姑父一進門看見大哥二哥,怔了一下,馬上露出笑容,一人給了一個紅包(老姑父還沒那麼老實,有多準備的),那紅包,真紅,大家寒暄,我只在旁看那紅包。哥哥們一旁拆了紅包,一張“老頭票”。我一年不會有五塊錢,大哥卻好像不是很高興,嘴角有點斜。過了一會,老姑父叫我到一旁問我:你幹嘛去了,你要在邊上我就不會給他們,我憋了半天,沒說出話。

一路拖拉機,一路笑聲。老姑坐在一個墊了紅布的凳子上,我們站在車斗裡扶著鐵護欄。北方的深秋,我臉吹得冰涼,心裡卻熱乎乎的,老頭票沒了,一會兒得吃回來。

進了老姑出爐不久的新家,人聲鼎沸,煙霧繚繞,喜氣直衝屋頂剛裱糊的白紙,小時候東北屋頂是紙棚,年年糊,越來越矮,不知郭德綱的某段相聲是否脫胎於此。老姑的陪嫁是四個紅臉盆,幾床鴛鴦戲水的被子,臉盆裡有一些香皂毛巾什麼的,還有被面,放在炕角。那時我們那兒生小孩送雞蛋小米,結婚送被面褥面布料,送來送去不再嶄新,只好自用,流行,那時候是窮的代名詞。

老姑在已是婆婆的攙扶下在一個臉盆裡洗臉,臉盆裡還有半個白麵饃饃,我那時也想不明白為啥,後來漸經人事不用想也明白了:要洗盡孃家的氣息粉塵,孝順公婆,安夫樂家。

總算說到了喝酒的正題。這是我人生第一次正式喝酒,爸爸拿筷子蘸酒給我舔的不算。“拽門”沒拽著,“老頭兒”離我遠去,壓車又吃了一肚子風,我坐在炕沿上拿眼鎖住飯桌,有些志得意滿。同村的客(吉林土話念qie 三聲 )在屋地的“靠邊站”(一種叉腳的地桌)上吃飯,孃家的和本村親戚德高望重者才有資格坐在炕桌上的,後來的我深深為自己這種貪慕虛榮自卑著,生而劣根,卻又難以拋卻,奈何!

剛坐下,“代東”過來熱情:薄酒素菜,慢待慢待。又說:果酒白酒汽水管夠,隨便造。那時婚宴沒有啤酒,不知何物也!陪客的一個阿姨問了我身份,當即就問我:小侄子喝點什麼啊,快成人了,喝點果酒吧,又酸又甜,可好喝啦!

打我記事兒起,我就無比討厭喝酒,聞著想吐,喝著燒心,乃至於後來我無比佩服我自己,怎麼愛上這兒口的,一喝經年。唉唉,人是池中物,選得杯中物,沒成功定是有原因的,呵呵。

爸爸愛喝酒,常喝酒,喝不多,爸爸喝酒一輩子只醉過兩次,不多喝。我家姓常,同村一胡姓會劁豬的,在“四化站”(我到現在也不知什麼單位)當工人,有點學問,人送胡大眼鏡,兩人莫逆,經常一起喝酒,胡大爺請的多,一是他劁豬的,方便些,二是他仨兒子我爸教了倆,成人後依然見面立正(想不通我爸一小學民辦教員,若干年總有當年的學生來家看望,有兩個大學生,參加工作娶妻生子也來了幾回,至今不得明白),村人稱倆人為“胡二兩,常半斤”,焦不離孟。爸爸當了二十多年的村裡民辦教員,一年四百塊做了七八年,一次次轉正不成,樂此不疲,地裡只種一樣莊稼,忙不過來,那個年代,不種季節菜,經濟可想而知。下班農忙,早上一定中山裝上班去,領口的掛鉤除脫衣從沒開啟過,直到我大學畢業北漂的時候才轉上正式的老師,後沒活幾年,就去了天國,沒見過我老婆,別說我的孩子了,一世之痛。

逢年,東北殺年豬,總有幾個學生家長請爸爸喝酒,現灌現煮的血腸和白肉一起燴酸菜,心肝肚冷盤,邊上一碟醬油,一碟蒜泥,一百年不變的花生米,白菜絲,爸爸喝得很滿足。爸爸抽菸也兇,“天姿”,“姿麗”,兩毛左右,沒有嘴兒,偶爾會帶回來半包帶濾嘴的煙,東北俗稱“帶套袖的”,一回來就把我舉起來,一勁兒的親我。我不討厭爸爸的鬍子,他鬍子不多,也不硬。就是嘴裡的煙味,酒味,菸酒混合體,我一直憋著氣,他放我下來,我才得喘口氣。爸爸讓我舔過一次酒,媽媽就在一邊說:小孩子喝什麼酒,酒不是啥好玩意兒。我當時就想:世上還有人喝這個東西啊!這不是自己找罪受麼?我是不會挨這個東西的。一語成讖,喝酒是我唯一把爸爸的愛好發揚光大的,爸爸會十幾種樂器,最拿手的是二胡,蘇武牧羊,江河水,能拉到人哭,我卻沒繼承一點,悔,也不悔,金庸(倚天屠龍記)裡紀曉芙和楊逍的女兒就叫楊不悔。

當時我自是說不喝。那個阿姨說:你嘗一口,不好喝你再不喝。說著拿起一個飯盒蓋到了一點讓我嘗,當時農家玻璃杯都不多,硬質塑膠杯總是洗不淨,有油腥味,又沒有現在的紙杯塑膠杯,所以好多人家就用飯盒蓋。鋁製的飯盒現在已經消亡,那時卻是人手一個,我們上學帶飯,要在上面刻上自己的名字,用的久了,會有幾個洞,村裡來了鋦碗鋦盆的,電焊熔了亮晶晶的東西補進去,就像一個刺眼的疤。果酒果酒,就是自釀的山楂酒,原來在缸裡,後來有人開小廠,做成塑膠桶裝的。我一喝,甜酸兒,帶一點酒味,真好喝,比汽水好喝多了,嗯嗯,那時候沒有“這個可以有”的俏皮話,我連連點頭。

我喝了幾口,肘子雞鴨也沒閒著,酒囊飯袋。有人過來碰酒,一仰脖,幹了,喉結一抽一抽的。東北人,天生的,我也幹了,阿姨又倒上。

東北的炕是三面緣牆的,一面是空地,就是放“靠邊站”那裡,炕的邊緣叫炕沿,大都是木做的,炕裡鋪的原來大都是玉米秸,編成花,特別費褲子,小孩子好動,一會兒褲子就颳起了毛,爸爸看見就會說:坐有個坐樣,幹嘛跪倒爬起的,我和哥哥經常脫了外褲在炕上玩。老姑結婚的時候大半炕面都是人造革的了,我們叫“炕革”,灶裡一生火,軟軟的,滑滑的,很舒服。炕上有吃飯的炕桌,桌子面離炕面很矮,要盤腿才能伸進去。

我坐在炕沿的位置,喝了三個飯盒蓋,覺得有些燥熱,脫了夾襖,想要噓噓,酒酣耳熱時忘了盤腿,一起身一下子栽下土炕,地下也有兩桌,吃飯的人多,空地少,我沒等落地就被抓了起來,眾人大笑:小侄子不行啦!

我喝了酒,羞澀臉紅自是看不出,只覺得更燙了,下地走路有些搖晃,我低著頭,看見地面幾條好大的裂縫,我鑽不進去。東北那時候農村洗澡拿大盆燒熱水,廁所全在外面,冬天最怕半夜上廁所,下雪不怕,怕颳風,屁股又是人體最嫩滑部位之一,蹲一會兒,屁股好像不是自己的了。時令深秋,北風凜凜,不亞冬天,我蹲了半天,屁股還在,胸腔裡汩汩做聲,一張嘴,吐了出來。

我踱回屋裡,有些歡喜,肚子空了,再多吃些,老頭票的損失就減了好多。我舉箸狠吃,不再喝酒,心裡想:這是我第一次喝酒,也是最後一次。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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