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家老爺子一直都是在生活的貧困線上掙扎。說他“闊氣”,是指他在人情往來、吃飯穿衣方面表現出來的那種闊氣。
大約是在一九九零年那年的夏天,有很多人圍在前街大樹蔭下的井邊上閒聊。婦女們一邊洗衣服一邊嘰嘰嘎嘎,男人們也在一邊站著,說閒話。
這時候,從西邊大道上走來個老頭,頭戴著一頂禮帽,鼻樑上架著一付變色鏡(我們這裡都叫“蛤蟆鏡”),右肩膀上揹著一個長帶的黑色大皮包,在毒辣、耀眼的Sunny裡竟然精神抖擻,似乎根本沒有把這炎炎夏日放在眼裡。
“嚯,你們看,多洋氣的一個老頭!”
一個婦女用手一指,說。
“嗯,不錯,是有點……”
我也瞥一眼,附和著說。
老頭又走了幾步,越來越近。幾個婦女突然前仰後合、無緣無故的大笑起來,還都瞅著我,笑個不停。
我很是莫名其妙,看看婦女們,偏頭又看了老頭一眼,才認出來,是我們家老爺子。
我立時感覺到渾身燥熱,滿頭大汗。我偏著頭不再去看婦女們,緊走了幾步,接過了老爺子的揹包,大步走回家去。
身後,婦女們笑得更響了。
“什麼事啊,這麼熱鬧!”
老爺子問。
“沒事沒事,你兒給你做了好吃的,快回家吧!”
有一個婦女說。
奶奶去世後,家裡沒有了掛心事,老爺子閒不住,悶得慌,就去了一個車站擺棋式,一邊玩一邊掙幾個生活費。
老爺子是老棋迷,尤其在冬季,時常整夜裡與棋友交戰。這二年,又熱上了殘棋,還把棋式擺到了大車站的侯車室裡去。那時,管理還不夠嚴,閒雜人可以出出進進,幹些什麼。
老爺子最喜歡擺的棋式是“一炮震三關”,己方仕相老將以外,一個卒卡住了對方的老帥,再就只有一個炮來回撥;而對方陣中,車馬炮齊全,看上去佔盡了優勢,勝券在握。但是,只要一開戰,這才發現,老爺子把炮一支,就是將軍,對方只能墊棋解圍。
就這樣,炮來炮去,炮左炮右,下到最好時,雙方也只是和棋。
車站上人來人往,好多人等車等的不耐煩,就湊過去下棋。
老爺子和顏悅色,拿出平常說書講故事的一張嘴,向對面下棋的人們說著:各位遠來的近道的朋友,你若喜歡,就動一動手,下上一盤;你若與我握手言和了,就當是切磋棋藝,消磨時光玩玩;你若萬一輸了,咱就重擺重下,盡興玩耍,臨走時,你若手頭寬綽,肯賞老頭我一個饃饃錢,那我就感激不盡,提前謝謝,謝謝了。
老爺子在外這一待就是二年,竟然生活得不錯,吃得油光滿面,越發閒得富態了。
回家時,總在說:車站上的包子吃得滿嘴流油,那裡扒雞最是好吃,羊湯更好喝……
爺爺在父親六歲時就離世而去,舍下奶奶孤兒寡母在世上艱難過活,生活的艱難可想而知,但奶奶還是千方百計的給父親改善生活,養成了父親好吃的習慣。
在晚年,他已經偏癱,我們勸他養生,學著美食,但是他卻一直改不了好吃的習慣。
鄰居六奶奶的閨女是個老闆,每次來都給父母捎來熬好的甲魚湯,老兩口坐在夾道里,一邊喝著,一邊嘟嚕著,說是真不想喝,這甲魚湯也沒有什麼喝頭……
每逢此時,父親就一聲不吭地拄著柺杖,悠著一條腿到前街遛彎去,顯然是躲開這個場面。
我在心裡一直過意不去,到最後也沒有讓父親喝一回甲魚湯,留下了不能挽回的遺憾。但若在當下,這肯定是沒有問題的。
老爺子能說會道,一直是院裡紅白事上的管事,坐席時一直是上座。這雖然只是桌面上的禮貌,卻也可以看到人們對他的尊重。
因為給我們就業、上學、成家立業,他一直生活很艱難。但在生活細節上決不含糊,即便是補丁摞補丁的舊衣服,他也一定要乾乾淨淨的穿出去;至於說,他的好吃,也只是在個別時,還有晚年,這才顯現出來。
他時常對我說:只要是能轉動的日子就是好日子。
我去外面上學時,他老人家即便是去借,去變賣東西,也一定會給我準備好足夠的生活費。“窮家富路……。”他不斷地這樣重複說著。
每次寫信,總會說:錢是人掙人花,該花的錢一定要花,該交往的場合一定要參加。只要能轉動,就一定有好日子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