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顯然,母親是中意紅的。懷抱嬰兒盤腿坐在炕裡的她,讓葉兒、花兒、秀兒甚至霞、萍、芬……這些字眼兒像輕風一樣從耳旁掠過,不覺。坐在凳子上的父親邊說邊疑疑惑惑地看母親,直到那個“紅”字從父親雙唇間跳出,一直默不作聲的母親才一下抬起臉來,笑了。於是,老閨女便擁有了“紅”這個名字。

上邊已有倆姐、倆哥,紅出生後,如一隻鍾錘晃當在他們中間,也晃當在有著五間土坯房的宅院裡。捉襟見肘的農家日子,不會因為五個孩子的到來再差到哪裡去,就像屋簷下那壇棗紅色老醬,濃郁的醬香非長了毛的“壞饅頭”做引子不能到達極致。

五個娃個個兒都是父母的心頭肉,再怎麼缺吃少穿,哪怕就是一盆粥,父母自會撇到碗裡稀的,糨的勻給娃。縫縫補補,母親會使出渾身解數讓她的孩子穿好穿暖,頭臉乾淨。長相甜美的老閨女,羊角辮上不是飛著兩隻粉蝴蝶就是扎著兩根紅頭繩。即便哥哥姐姐帶出去玩,那牽著的手不會時常鬆開。即便隨父母下地幹活,紅也只是蹲在地頭兒寫寫畫畫,從不像別的孩子那樣玩到忘乎所以。

這天午後,哥哥姐姐拾柴去了。生產隊的鐘敲過兩遍,父母要到街南老槐樹下等派工。隆冬時節,大田裡的活兒雖是歇下,還有挖河泥、堆糞肥。農民沒有節假日,農村是地閒人不閒的。臨出門,母親蹲下來給五歲的紅抻抻衣襟、掖好手帕,攥著她的小手、盯著她的眼睛囑咐道:“老閨女給媽看家啊,哪兒都不興去,聽見沒?”紅鄭重地點點頭,答道:“聽見啦!”母親又說:“更不興去溜冰。要是鑽冰窟窿、頂了鍋蓋,媽可就沒老閨女了,啊?”紅雙眼含笑地看著母親。母親又加重了聲音說:“你要敢去……瞧我回來揍你!”紅笑出了聲,心想:才不去哩,捨不得新衣裳。

母親知道老閨女愛美,新做的一身棗紅色棉衣本來是要過年穿的,經不住紅的一磨,才到小年兒,母親一早兒就把新棉衣放在了紅的枕頭邊,把紅歡喜壞了。從穿上新棉衣那刻起,她不再趴炕沿子,怕老菸灰髒到身上,吃飯時還把月白色小手帕繫到胸前,連去雞窩掏雞蛋也是悄手悄腳,把袖口擼起老高,生怕沾了雞窩的腥氣。咋能到坑裡沾泥沾水的呢?

家門前的大坑是孩子們天然的遊樂場。夏天有水,除了游泳還可以逮魚摸蝦,摸蛤蜊,摸螺螄。等冬天上了冰,遛冰、打尜兒、滑冰車,那熱鬧勁兒氣死個吵蛤蟆坑。如果不是哥哥姐姐帶著,紅從不加入其中,只是站在家門口望著他們笑。

大臭新做的冰車,有小簸箕那麼大,他坐在上邊,兩根木棍咔咔地杵著,冰車在冰面上飛馳,黑棉褲溼塌塌地,兩條清鼻涕在口唇上歡快地出出進進,額頂冒著熱氣。

紅不知怎麼從立在家門口又一點點挪到了坑邊上的。大臭招呼道:“下來玩啊,冰車借你。”

老疙瘩在那邊喊:“不害臊,就你那破冰車,兩邊鐵彈還不一邊頇,老跑偏,摔跟頭,還借別人,哼”。

大臭搶白道:“你好!你好!小氣鬼,就你那破冰車擱不下我一隻腳,白給也沒人要”。

不遠處,別人釣魚鑿的冰窟窿就像兩個紅腫的青春痘,凸起在光滑的冰面上,呼嘯而過的孩子在它們身旁巧妙地繞著。

遊戲的快樂早已讓紅心癢難捱,加上小夥伴兒的熱情邀。

“快來呀,我拽著你。”

“沒事兒,你媽看不見。”

興奮著的紅試試探探溜下坑坡,猶猶豫豫著被小夥伴兒拉到了冰上。才玩不一會兒,大臭突然趴在她耳邊說:“你媽來了。”紅驚得魂飛魄散,滑滑擦擦往起站,大臭的冰車被蹚出去老遠。

跑得跟頭趔趄的紅一個大趴虎摔在坑邊的泥水裡,棗紅棉衣瞬間上了一層盾甲。大臭拉起她一陣狂跑,最後把紅塞進一個棒秸垛裡,說:“別出聲,你媽找不著。”然後他若無其事地溜了。

母親可街筒子喊老閨女,直到拉著大臭的耳朵將紅從棒秸垛裡掏出來,到家捱了頓好揍。

多年後,紅提起這段趣事,母親說:“其實那天我老遠兒就見你在坑上了,老閨女棗紅色棉衣太顯眼兒。”

“您還‘老閨女’呢,忘了當年掄圓了胳膊打老閨女了?”

“我打過你?”

“豈止打過,還打得老狠,就一回,我一輩子都忘不了。”

說這話時,紅的眼前便出現了當年景象。母親一手抓著紅的胳膊,一掌掄圓了落在她的厚棉衣上,身前結痂的泥巴震得四散漰落,紅快樂得想笑,扭臉卻看到母親同樣橫飛的淚珠,嚇壞了。

“哦,想起來了,是打過,不是一回,兩回,有一回拿鐮刀把兒,屁股蛋子都鏇紫了。”

“什麼呀,混啦,那是我大哥。他去打豬草,半道兒跟人家上東窪大河洗澡了,您逮著信兒攆過去,從水裡拎出來就一頓侉揍,使鐮刀把兒。”

“哦,這樣啊!一幫孩子,就打過這麼兩回,悔了我一輩子。”

母親一字一頓地說。那時,86歲的母親患小腦萎縮已三年多,她會朝著剛從外面進來的父親喊“媽——”,然後心急火燎地說:“貨郎到前街了哎,我要買頭繩兒,棗紅的。”

每想起這些,紅心裡是酸的,也是甜的。

如今,父母都不在了,大哥都奔了七十,紅也榮升奶奶五年多,不時要給孫女做棉衣,自然不自然地就選了棗紅色。

作者簡介:高勤,稅務退休,閒人一枚。寫寫字,看看書,圈裡圈外,遊走江湖。遇到可意的文字,痛痛快快地淪陷。向認真寫作、老實為文的朋友學習並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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