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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張是我爸,他十多年前去上海的時候什麼也沒帶,回來的時候也照樣兩手空空。

他變回十年前樣子,過程很簡單。他所謂的合作伙伴一年前要老張囤積下一批鋼材,說他會透過關係搞到一個政府的專案,到時會用老張的鋼材。於是老張不僅用了自己的所有資金,還又借了不少,購置了一大批鋼材,準備大賺一筆。可是新年剛過,那位合作伙伴的關係人就因貪腐問題吃上了牢飯,合作伙伴很快也人間蒸發,之後鋼價開始持續下跌,只留下老張獨自處理這堆爛攤子。

五年前老張剛在上海剛站穩了腳跟,擁有了一家五金店,便將我從西北的老家接來,原本要接奶奶一起過來,可奶奶說她要守著西北的老家,萬一有一天我們回來了,起碼有個落腳的地方。

剛來上海時,老張在週末總有大把的時間帶著我去看上海街角巷尾,網羅所有的美食。我的手被老張的大手牢牢地牽著,攥的生疼,還滲出油膩的汗,卻並不覺得有多難受,反而覺得幸福的如此安穩,有時也會乾脆陪我在書店待上一個下午,任時光飛逝。

可老張突然就發跡起來了,生意越來越好,但手段也越來越讓人看不慣,這多少有些猝不及防,於是敬而遠之。

青春期叛逆的我和老張相處的日子越來越難,於是在我的多次要求下,初三我去一所寄宿制學校。

許若然就是在那個時候出現的,我們很巧的成為了同桌。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她留著剛剛沒過耳際的短髮,陽光落在上面,新鮮的就像剛剛淋過雨的紫葡萄,卻又散發著一股檸檬的清香。那時我來上海已經三年了,卻仍然帶著鄉下少年的靦腆,我不敢同她講太多的話,甚至和她一照面就會臉紅。可是心中又忍不住那份喜歡,於是常常歪著頭,假裝伏在桌子上睡覺,其實半睜著眼偷偷看她的側臉。

那種感覺如同在五月的春雨中輕輕嚼了一枚青杏,酸滋滋的感覺,擾的心神恍惚。

我鼓起了莫大勇氣加了她的QQ,假借學習之名開始和她聊天,結果那段時間學習突飛猛進,和他考進了同一所高中。

每次互道晚安後,我總喜歡把發燙的手機緊緊地貼在胸口,想把那些甜軟的話語永遠溫存在心底。

有時我會從床上起來,踱步到宿舍窗前,略帶驕傲地注視著此刻的校園,輕柔的月光安然地盛開著,假山上那棵枯死的松樹,在此刻微妙的光輝下,竟死而復生,蒼蔥青翠。小溪裡嘩嘩的流水和夏日的蟲鳴互為伴奏,草坪中的那條曲折的小路還在東躲西藏,蜿蜒成了一種美妙,垂柳在夜風中跳起了一支探戈,只有校門口的孔子塑像仍然木呆呆地站著。

我常常想,他一天到晚板個臉,不會累麼,會不會在夜深人靜的時候,踩著月光做起廣播體操來。

我就這樣靜靜地站著,自己也成了夜色中的一抹痕跡。

情況更加糟糕地發展著,鋼材價格不斷下跌,老張忙的焦頭爛額。

我本以為自己可以冷眼旁觀這一切,卻發現自己早已身陷其中。我不喜歡老張做事的方式,可是自己的一切卻又全部源於此。我害怕失去現在擁有的這一切,我變的莫名其妙的煩躁,許多事情都成了一種負擔。

那段時間和許若然的關係也變的緊張起來了,忽然覺得她很驕縱,而我無法再忍受她的驕縱。彷彿一根緊繃的弦,除了斷裂,再無其他可能,加上為了自以為是的顏面,不願去解釋,最終離開成了唯一的選擇。

分開的那天晚上我回去的很晚,當我到家裡的樓下,看到燈亮著,於是又轉回身去,去了很久以前老張常帶我去吃的一家餛飩店,卻發現兜裡的錢只夠買一碗,記得老張一般吃兩碗。

回到家後,我們還是一如既往地冷淡,老張並沒有問什麼。我將餛飩給老張弄好後,老張便不顧燙舌地就一頓狼吞虎嚥。我望著他突然就想哭了,老張意識到我在哭後,抬起了頭,我才發現老張的臉上早已滿是淚水。

老張沒有女人,我很小的時候,媽媽嫌老張窮就偷偷跑了。老張為了找到她,一路向東,最後找到了上海,媽媽沒有找到,卻發現了發財的機會,老張當了幾年建築工人,然後積攢了些錢,五年前開了那家五金店,然後才有了後面的故事。

之後老張徹底淚崩,不斷絮絮叨叨地跟我說他這些年受過的苦,說他剛來上海時睡過橋洞,夏天在建築工地中暑差點從腳手架上掉下來,剛開店時被人欺詐,被人嘲笑,而所做的這一切只是想讓作為兒子的我以後不再重複他的道路,可以出人頭地,光榮體面的生活。後半夜我們父子倆互相安慰,聊了很久才睡去,之前所有的矛盾盡數冰釋。

因為戶口的問題,我沒有正常的上海學籍,每年需要向學校需要支付昂貴的擇校費,在學校開始預收下一學期的擇校費時,我知曉此時老張已無法負擔,我主動從學校退了學,準備回西北老家就讀高中。離開時我沒有勇氣去向許若然告別,只是偷偷地看了一眼她的背影,然後選擇趁上課的時候辦完了離校手續。

上海的六月正是梅雨季節,老張送我去火車站的早上,淅淅瀝瀝的雨聲稀釋了外界的所有聲音,只能聽到老張車裡那首單曲迴圈的《追夢人》:

讓青春吹動了你的長髮讓它牽引你的夢

不知不覺這城市的歷史已記取了你的笑容

紅紅心中藍藍的天是個生命的開始

春雨不眠隔夜的你曾空獨眠的日子

讓青春嬌豔的花朵綻開了深藏的紅顏

飛去飛來的滿天的飛絮是幻想你的笑臉

秋來春去紅塵中誰在宿命裡安排

冰雪不語寒夜的你那難隱藏的光采

看我看一眼吧莫讓紅顏守空枕

青春無悔不死永遠的愛人

讓流浪的足跡在荒漠裡寫下永久的回憶

飄去飄來的筆跡是深藏的激情你的心語

前塵紅世輪迴中誰在聲音裡徘徊

痴情笑我凡俗的人世終難解的關懷

看我看一眼吧莫讓紅顏守空枕

青春無悔不死永遠的愛人

歌聲纏綿卻又充滿悲愴,我不知此時該說點什麼,老張更是那種貧與表達的人,只有在分別時候反覆叮囑我回去後好好學習,照顧好奶奶,說自己處理完這邊的事情就馬上回老家。

一踏上火車,我就陷入了無邊的夢境中,夢到我在老張的五金店,寂靜的夜晚,我在寫著作業,老張在一旁津津有味地看著我從學校帶回來的過期雜誌。我偶爾抬起頭看看眼前老張那隻佈滿茶垢的玻璃保溫杯,然後不覺間走神;又夢到午後學校的琴房,許若然十指纖纖,靈巧地在黑白琴鍵上游走,她會突然轉過身來,問我剛才彈的是什麼曲子,我總是分不清楚《雨的印記》和《流動的城市》兩首曲子,然後她假裝嗔怒,笑著打鬧上半天。

夢境紛繁交織,記憶拖沓反覆。

上海,我該如何忘記。

突然耳膜一陣生疼,我徹底清醒了過來,睜開眼才知道火車正在穿越隧道。出了隧道口視野一下子便開闊起來了,從鄰座的人中得知正在途經蘭州,我看看窗外的黃河沙洲,碧波漾漾,煙柳冉冉,彷彿一派江南印象。

忽然想到人生的樂趣不就是去未知的地方,遇見未知的人,發生未知的故事麼?雖然那是我的故鄉。

想到這,心情一下子好了很多,心中多了些許期待。於是又重新眯起眼,倚著窗戶,靜靜地看著窗外閃過的風景。

走進院門,我看看四周,反覆與記憶裡的場景校對著,似乎什麼也沒有改變,但又總覺得少了什麼,才想起原來院子西北角曾有一顆桑樹,現在卻沒了。記得幼時總覺得自己家的桑葚比別人家的好,因為村裡桑樹雖多,但那些桑樹結出的桑葚總是黑紫色的,吃起來帶著酸澀的味道,還會常常將手指和嘴唇染成黑色,唯獨我家桑葚是白色的,吃起來是隻有單純的甜,那曾是我向玩伴炫耀的資本。如今只剩下半截樹樁,上面佈滿了龜裂的年輪,一時有點感慨。

奶奶由於腿有風溼病的緣故,總是一瘸一拐,走的很慢。我將奶奶攙扶著走進堂屋,很鄭重地拈了三根香,對著棗紅色堂桌上的爺爺的遺像拜了三拜,然後將香插進香爐,算是歸家。

之後的日子不緊不慢,每日陪奶奶聽一段評書《薛家將》,閒時看看自己喜歡的書,或者去鄉間田野遊蕩上半日,再給老張打電話問問近況。

見到過幼時一起抓過螞蚱的兩位玩伴,大軍和梅子。大軍坐在他的挖掘機上,用夾著菸頭的手指給我指一旁的梅子,梅子正在低著頭滑動那個貼滿水鑽的山寨蘋果手機,只是那個蘋果的標誌有點掉漆了。

時過境遷,不知如何再熱絡起來,於是簡單地寒暄了一下,然後胡亂地扯出一個潦草的笑容,藉故逃開。

八月是西北的雨季,好像滿世界都是水的影子,到處都溼噠噠的,我被整日困在家中看書睡覺,晚上又開始失眠,某天半夜看著短暫停雨後出現的星空,清澈純淨,突然就想起了曾經和許若然約定,以後要帶她來西北的老家一起拍攝星軌。一下子就難過起來,卻又沒有勇氣去問候一聲。

新學校馬上開學了,我選了文科,我想告訴老張,可老張一直聯絡不上,我多少有點擔心,不斷地推測各種可能,但又安慰奶奶沒事。

開學前的晚上,我夢到老張了,他似乎在被一群人追著跑,我在一旁極力地想攔住那些人,卻發現自己癱坐在地上,說不出任何話,沒有絲毫的氣力,只是拼命的乾著急。

忽然眼前慢慢變亮,看到奶奶在叫我,逐漸清醒,才明白過來剛才是夢魘了。奶奶指著炕頭那隻灰色條紋的狸貓罵到:“死貓兒,白日不進門,晚上就知道鑽被兒了”。

原來貓鑽進了我的被窩,爬到我胸膛上睡覺,壓到了心臟,才被噩夢魘住了。我看了一眼貓,它也用幽幽的眼神望了我一眼,然後又閉上眼,繼續發出“咕嘟咕嘟”的聲音。

記得小時候爺爺告訴過我那是貓在為吃掉的老鼠唸經超度,祈求寬恕。

可是誰又會寬恕為了生活拼命掙扎的老張。

開學了,我沒有去新學校,我用學費買了去往上海的火車票。

我先去上海的家裡去看,但被告知房子有了新主人,我嘗試去問左鄰右舍,和老張人認識的所有人,他們都不知道老張的去向。

我如同發了瘋一般去任何老張可能去的地方尋找,直到馬路上的路燈一盞盞地亮起來,卻依然無果,身心俱疲。

我不自覺地就走到了原來的學校旁,我和許若然第一次去過的那家名叫“Quando, Quando”的奶茶店還在營業,廣告燈透出的暖色的光混合在夜晚的水汽中,模糊而溫柔。記得那是第一次約她出來,她的眼睛不時靈巧地閃動著,長長的睫毛在下眼瞼形成一片陰翳,美的不可思議,於是一直傻盯著看。

她意識到我在一直看她,忽然一下子羞紅洇透了麵皮。緊張地問到:“我化了很濃的妝嗎?我只是塗了一層蘆薈膠哎!”聽完我的解釋後,她似乎很開心的樣子,格格地笑了起來。

我正沉浸在回憶裡,眼前突然就出現了那個熟悉的身影,如夢幻一般,可是篤信一定是她。因為只有她那個樣子,邁著她獨有的登山步,輕捷而富有彈性,看上去快樂的像一隻小鹿。我呼吸也變得慢了起來,我小心翼翼地保持著與她的距離,生怕驚動了她。

我一直跟著她走,可是前面卻出現了一個十字路口,我知道過了十字路口就是她家了。於是我快速地超過她,躲在旁邊的一顆梧桐樹下,等待她走近,只想再看一眼那張熟悉的臉。

近了,近了。

不好,她朝我的方向望了過來,我忙低頭轉身向旁邊的另一側街道,然後發瘋狂跑,只聽到耳畔有風掠過,可又多麼希望身後會有熟悉的聲音呼喚我的名字,但只聽到自己混雜在腳步中突突的心跳。

我直到一塊被凸起的地磚絆了一下才停了下來,才發現自己已經跑出了好遠,往那個十字路口望去,什麼也沒有,只有那盞紅綠燈在濃重的夜色裡交替閃爍。

我的喉頭一陣發緊,哽咽了。

我漸漸平靜下來,看到手機上十幾個老張的未接,才想起這次來上海的目的,一時間羞愧不已,忙打了過去,撥通後老張責怪了我老半天,說我不懂事,害的他和奶奶擔心,電話裡帶著哭腔,但那一刻我卻踏實了很多。

然後我們約定在那家餛飩店見面。見到老張時有點吃驚,一個月的時間老張瘦削了很多,加上蓬頭垢面的樣子,我差點沒有認出來,老張見到我似乎知道些什麼,但終究沒有說太多,只是告訴我,讓我放心,所有的事情他已經解決了,不會拖累我和奶奶的,明天我們就回家。

我們吃完了一大碗餛飩,老張看著窗外問突然道:“兒子,你喜歡上海嗎”?

我看著窗外,梧桐葉縫隙裡的昏黃的路燈像極了夏日校園林蔭道上陽光,溫暖安詳,給人一種夢幻般的迷戀感,可是眼前隔著的玻璃窗又讓人覺的一切遙不可及,一瞬間我如釋重負。

嗯,該回家了。

後來我考上了一所上海的大學,老張送我去學校,我們重新去曾經住過的地方,重新去那家餛飩店,可是我似乎已經忘記了一切,直到路過那個十字路口時,我忽然想起故鄉的麥田,翻滾的麥浪,金色的汪洋,我就在哪裡奔跑著,呼喚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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