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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當年在武漢,兩艘木船即將相撞,母親情急之下用手撐住了另一艘木沙船的船頭。手斷了,避免了船的相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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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去世的那天凌晨,特別冷。南方那種痛太陽穴的化學冰冷。

正好是冬至。添木炭的時候,木炭自己斷開了,母親也在此時偏過了腦袋。一顆窄窄的木刻般的面龐滑落了。她就這樣停下來。斷氣後的半個多小時,我不敢碰她的身體,更不會去搖動,只是輕輕地叫她。看到她還是答應了,喉骨有些微微地翕動。

母親像嚥下了什麼。一口下去,深深地捂進了胃裡肚裡心匣子裡。

我知道這個時候的她,應該是真的走了。

我見過一些人的離去,就在他們的身邊。但眼見自己的親人就這樣進入冰冷的世界,第一次,斷痕永記,也斷痕永寂。

她走得很快。起初只是像感冒,肚子稍微有些不舒服。傍晚時喝了粥,深夜時還起了床,整理了自己。當時我走進房間,一些空空的地板發出響聲,像冰塊。壁燈不太亮,看到很清瘦的她正在整理白髮,發如銀。

也許將來我自己年紀大一些後,頭髮也如此,很多很多地銀白掉。父親的頭髮也是這樣,接近六十,全部銀白。

我守在床邊,看了脈,她說肚子一點點地痛,揉了揉。我心底覺得,第二天就應該好起來,對她說,很快就會好起來的。她笑笑,於是皺紋顯得更多也更深。沒有想到,微微示恙,已是彌留之際。她像我聽過的一些瞬間化去的故事裡的主人那般,輕輕地就走了。

十八歲我就離開了家,後來回來的日子也不過都是些短暫日子。我們彼此並沒有能相伴太久。

當時,我哭成了淚人。因為愧疚。自己作為醫者,卻不能把她留下來。作為兒子,給過的陪伴又太少。這樣的無力感伴隨了我很久很久。也消沉過一段日子。最終重新變得有力量,是因為母親的匆匆離開,讓我讀懂了人生中,親愛的人彼此間那種徹底的告別,究竟意味著什麼。

我們的人生中,應該能夠學會包容死亡,那麼我們就沒有什麼是不能放下的了。死亡,其實也是我們人生所執那些假象最終的註定消失。一個人,最終回到了天地父母那裡。我們陰陽相隔,血脈於無形。

冬至,冬至,冬至。那個我怎麼也忘不掉,也很用力悲愴過的冬至夜。

她就那樣安靜地躺在木床上。我擋住了洗身婆,按習俗是斷氣後要馬上洗身換衣。但在我看來,這樣的習俗對生命非常不尊重,也很愚昧。

人剛剛離開,觸碰翻動,只會讓她的神識嗔恨。我想讓母親走得好一些。我一邊從櫃子裡拿出她的衣服,一邊陪著她。我想她也是能見到我就在她身邊的。

等到了天亮時,我親自給她洗了身,換了衣服。雖然她的身體有一些僵硬,但溫毛巾敷了關節,順捋著肌肉,她又慢慢變得柔軟些起來。洗身婆在一旁囑咐著我,桶裡的洗身水,要等到下葬後才可以倒掉。馬上倒掉的話,下葬那天很容易就會下雨。

我低低地應了一聲。洗身換衣時,我又看到了母親左前臂上的傷疤。這道疤痕對於我來說非常熟悉,那是當年在武漢,兩艘木船即將相撞,母親情急之下用手撐住了另一艘木沙船的船頭。手斷了,避免了船的相撞。

母親的這一生,一直在付出。我是獨子,母親在去醫院的路上生下了我。一個下著雪的天氣裡。

她不大識字,結婚以後慢慢學會了很多字。直到離開前,她都一直保留著讀書讀報的習慣。

她也喜歡蒐集郵票,和寫信。她給那些遠在天邊海角的姊妹兄弟們寫一些生活裡的故事,然後等待著回信。在整理遺物時,我收好了能找到的所有信。有一隻鐵盒那麼滿。

母親告訴我,她的母親是因為服用過多的石灰水最後垮掉的。因為胃痛,沒有錢找醫生,自己吃石灰水止痛。

母親的爺爺是個很嚴厲的人,自己做花生糖營生,母親從小就要在晚上做花生糖。她不太喜歡吃甜食。吃食比較簡單。也不太說話。她的雙腿非常地筆直,也沒有贅肉,每次她在廚房切菜,背影中,那雙筆直的腿讓我總是印象深刻。

母親總是經常向我說起外公。外公辦過實業,也做過官員,最後在政治動亂中,腦袋被人敲開,倒在了霜風街頭。

母親內斂的性格也就從那個時候形成。外公有一支黑色的鋼筆,現在我保留在書桌裡,還有一枚金戒指。戒指用現在的眼光看,很樸拙,內徑也不寬。

母親說,這是家族的信物。在我這種念舊的性格里,能聞得到那個時代的味道。人不如物,物可萬年,靈血讓老物始終會是柔軟的,觸碰的人不會被割到手。

母親喜歡看小說,這是母親的遺物 | 作者供圖

結婚後,母親成了一位慈祥麻利的家庭婦女。她沒有太多文化,只有勤勞和善良,像天下很多母親一樣,一輩子圍著家務和鍋臺轉。

夏天時,她穿著並不昂貴,甚至是比較廉價的棉紗袖服。冬天時,她穿著厚厚的棉衣,讓不高卻瘦弱的身材看起來有些笨笨的。每年冬天,母親都差不多要生凍瘡,她不太用手套,也不太戴帽子,“因為戴帽子就會像老太太了。”

假如說,當年母親真的去了新疆,那麼我會在哪裡呢。我時常這樣念想一下。但她終究沒有去那麼遠的地方。新疆建設兵團曾經是有機會去的,但最終母親和她的哥哥,一起選擇了留在這山城之地。

小的時候,我時常會去母親工作的國營旅館,跳到很大的洗衣池裡,和大家一起踩洗衣服,開心地踩下去,穿高高的水靴。有時也和其他人一起打煤,到菜地裡摘菜。

有一次,母親把我領到樓上一個視線很好的房間,從窗戶能看到下面的街道正在開公審會。我看到了一些胸前掛了牌的犯人,廣播裡在大聲的,猛烈的,宣佈這些人的命運。

我在這個小城,度過了十八年。去上海的那年,我的父母給了六百塊。母親還特別細緻地用小信封裝了一把家鄉的土,一些茶葉梗,還有米,放在我的行李中。

她說,帶著,你會平安,也不會生病。

以往每次回家再離開時,母親都會為我準備一個裝著這幾件物品的信封。

在她永遠離開的那一天,我在棺木中放進了一本《金剛經》以及《地藏經》。也手抄了一份心經。

在上山的那個上午,我幾次停下來,喘氣,背後覺得很沉重,也在進山的土地廟前揖拜,因為母親就要住在這裡,希望山神和土地照顧好她。

母親去世後的第二天,我與堂哥以及土公,三個人一起上山找墓地。我拿著一根木棍,一點點撥開芒草。心裡並不能接受,母親就要長眠在山中的硬土之下。

蚱蜢在我們翻弄草叢時亂跳。蒼耳子沾在衣服上。而手心裡的汗,卻正好讓手裡的泥土散開了,抓起掩的時候,煙紙上有一些泥土,這樣的淡淡的黃土,在後來身上的孝麻上也沾有。

我想母親當時也沒有想到自己就要走了。或許她把自己要走的這個秘密沒有公開。我夢到過她很多次,也不知道她已經去了哪裡。

在下葬母親的那天中午,我親手燒了井,把新的衣服放入墓穴中,澆了酒精。冬天裡,要把這個小小的穴洞燒暖起來才好住下。

火光逼得我的臉有些幹,黑色的灰色的碎屑飛著。我突然聽到朋友們和一些工人叫我抬頭看看天空。

天空中有大片的雲翳,卻有一個圓的空洞正在展開,露出了藍色,明亮的橘色的光透射下來,它們灑在母親的墓地上。當墓井中的火堆逐漸熄滅時,天空中的雲也慢慢收攏起來。

回來的那天夜晚,我獨自提著裝了母親洗身水的木桶,去了江邊。一點點倒入了江中。

在回去的路上,有一些細細的雨滴開始落下來。風也吹著,我的腦海裡,是小時侯母親帶著只有幾歲的我,拉著一個三輪車的藥材。她說著話,她叫著我的奶名,她蹬車,喘氣。

我就這麼想著她,陸地上的海員思念大海那樣。

作者曾騫,行醫寫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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