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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 年

文:李國鈞(王明見編輯整理)

臘月二十八,小娟還是一個人回老家了。

老公把大包小包安頓好,女兒在小娟的臉上使勁親了一口,爺倆就下車了。老公家是北京的,要是這父女倆都和自己回去,那公公、婆婆和爺爺、奶奶過年時就太冷清了。看著女兒歡蹦亂跳的背影,小娟心裡多少有些酸楚。

眼下的路真是好,早上八點坐上大巴,走京廣高速到安陽,直接轉到安林高速,下午五點就到臨河鎮了。

遠遠地看見爹和姜姨站在小廣場上,爹穿著深藍色羽絨服,凝視著車來的方向。姜姨頭髮梳得很齊整,看不出有白髮,白淨的瓜子臉,不胖,中等偏高的個兒,深紫色的羽絨服很合身。

小娟在車上向爹和姜姨招著手,心中明白了爹為什麼這麼急著和這個女人好,氣質好得像城裡的中學老師呢!

爹和姜姨沒等車停穩,就來到車門口。爹接過小娟的手提包,姜姨接過拉桿箱。

“你姜姨,鎮上東街的。”

小娟衝姜姨淺淺地一笑,姜姨那兩個字卻沒有叫出口。

小娟肩上揹著雙肩包,手裡還提著一個包,姜姨和爹夥提著一個很重的包,另一隻手拉著箱子,三個人相跟著往家走。

如今臨河鎮和小崗村連成一片了,沒一小會兒就看見自己家建在坡底的二層小樓了,在一眼望去都是別墅式小洋樓的村子裡,自己家的小樓顯得有些寒酸—清水牆,木門窗,頂上覆著沒起壠的灰瓦。樓後是那不高的小土崗,小娟不由得深深地望了一眼小土崗,心彷彿被什麼東西狠狠地揪了一下。小土崗上,有小娟孃的新墳。

院子收拾得乾乾淨淨,格局和娘在的時候一樣,南牆根兒的小塊菜地,眼下荒著,窗前的兩棵石榴樹,懸著五、六個石榴。

三個人進了屋,小娟接過拉桿箱取出禮物,給爹的是稻香村點心和同仁堂虎骨酒—爹有輕微的風溼性關節炎,給姜姨的是羊絨圍巾,那是小娟逛了好幾個大商場,最後在復興商業城買下的。爹抖落開圍巾讓姜姨試:淺藍地兒、寬紫格的圍巾像畫龍點睛,讓姜姨很添了些光彩。爹說小娟真會買東西,像是比著你姜姨買的。

姜姨說小娟住的房子收拾好了,被褥都是新洗換的;還說晚飯在鍋裡溫著呢。姜姨說那邊家裡還有好多事沒料理,過年了饃都沒蒸,沒吃飯就回臨河鎮了,出門時特地圍上小娟送給她的羊絨圍巾。

爺倆送姜姨到大門外,看著姜姨走遠了,才相跟著回屋。

“俺孃的照片呢?”

小娟孃的照片,原來就掛在堂屋的迎面牆上。爹的眼睛閃躲著小娟直戳戳的目光:

“放在樓上那個老黑板櫃裡。”

爹猶豫了一下又說:“就放那吧,別再掛了。”

小娟盯著爹的臉看了一小會兒,輕聲答道:“知道了!”

吃完飯,小娟還在收拾碗筷,就有人在門口喊爹打牌,這是小娟娘沒了以後爹新添的嗜好。爹看著小娟,小娟說:“去吧!”小娟想起家裡有床電褥子,問爹放哪了,爹想了想,說:“你自己找吧。”就去了。

空空的屋子就剩小娟一個人了,小娟環顧著空蕩蕩的屋子:迎面牆一溜低櫃,櫃上面牆的正中貼著褪了色的紅紙條,有一尺長半尺寬,紙條上寫著“天地全神”四個字,那是爹的手筆,挺像樣的顏體。紙條下方的櫃子上,擺著不大的淺綠釉的瓷香爐。屋子的左側是一組沙發,仿橡木的,那是小娟和娘一起在臨河鎮傢俱城買的,娘那次還崴了腳,小娟又去藥店買了麝香虎骨膏給娘貼上。屋子的右側擺著低矮的電視櫃,一臺四十寸的液晶電視立在櫃子上,海爾牌的,那是小娟和老公一起在臨河鎮新開的電器城買的,那時女兒還要抱著呢。電視上方牆上掛著一個竹製的摺扇,展開後有兩米寬,上面畫著盛開的梅花,那是大前年小娟一家三口逛天津古文化街,老公提議買的,娘特別喜歡這個摺扇,說來串門的都誇好。

東西都還是原來的,可是娘呢?

小娟來到樓上東頭的屋裡,開啟黑板櫃,蚊帳、夾被一層層地碼放著,還有電褥子。在最底層,小娟找到孃的照片。小娟一下子把鑲有孃的照片的鏡框抱在懷裡,眼淚衝了出來。

要是娘在,不會留下小娟一個人在空屋子裡;要是娘在,一定會把電褥子找出來,鋪得平平展展的;要是娘在,會摟著小娟,娘倆睡在一張床上,說上半宿體己話。

是的,娘永遠地沒了,小娟永遠地沒有娘了,小娟是個沒孃的孩子了!

空屋子裡,小娟端詳著孃的照片,無聲地哭著,哭了很久。

早晨,小娟是被凍醒的。

小娟試著伸了伸蜷了一夜的腳,哎呀,還像是踩到冰坨子上,老家的冬天怎麼會這麼冷。

老家的冬天從來都是這麼冷!小娟想起小時候,每年冬天手腳都生凍瘡,又痛又癢,裂口子,往外滲血。娘用腥油(土語,煉製好的豬油)給小娟手上、腳上抹,抹過後要好受很多。

小娟想起娘在的時候和爹一起到北京,住在自己家。屋子裡一生暖氣,用不了幾天老兩口就上火喉嚨疼,趕緊買票回老家,一回到冰屋子裡就好了。哎,苦命的爹孃!

“娟,娟,起來了沒?”隔了半條街三嬸就喊開了。三嬸是來叫吃早飯了,說滾了甜湯(一種麵糊塗),炒了雞蛋,還烙了蔥油餅。

三嬸在減肥,看來成效不大。小娟還是說三嬸太瘦了。三嬸嘎嘎地樂著,說知道小娟在哄她,聽了還是高興。三嬸說昨天就知道小娟回來了,以為鎮上東街的(指姜姨)在,就沒過來。三嬸噔噔地走在前邊,爹和小娟相跟著,就去了三叔家。

三嬸滾的甜湯飄著蛋花,小娟小口小口地喝著,細細地品咂著滋味,是了,和娘滾的是一個滋味,真香啊!甜湯,甜湯,一點糖都不放,就是面的天然甜味。在北京,小娟胃不舒服了就想甜湯,想娘滾的燙燙的甜湯。

吃罷早飯,小娟一個人來到小土崗,她來看娘。

孃的墳孤零零的,長滿了草。這塊塋地是爹選的,爹說祖墳太遠了,埋在這吧,能天天看見她。

小娟在墳前坐下,叫了聲“娘!”眼淚就撲簌撲簌地止不住。

娘是去年正月裡沒的,小娟在老家過完年,剛回北京,半夜一個電話,說娘得了急病,小娟兩口子連夜開車趕回來,娘已經躺在臨河鎮醫院的冰櫃裡。

“娘啊,我們都好,你兒大嶺今年也要結婚了,媳婦還是那個閨女。”

“娘啊,我過得也好,評上高考班優秀班主任了,你女婿當了科長了,和臨河鎮鎮長一樣大;你外孫女學彈鋼琴了,今年秋天就上學了;都好著呢,你放心吧!”

“娘啊,我爹他也好,一冬天都沒喝嘍(土語:哮喘)了,也不咋風溼了。”

“娘啊,爹又找了女人了,你別怪爹,我們都不在爹身邊,爹可憐呢!”

“娘啊,我昨天見著那個女人了,安安生生的,爹有個伴兒好啊,我和大嶺也少操些心。”

“娘啊,你別擔心,爹百年後,還來找你,和你團墳,二叔、三叔和爹一起說好了的!”

小娟哭著、說著,她跟前的草地,溼了好大一片。

哭夠了,小娟緩緩地站起來,環顧著她無比熟悉的小土崗。小時候娟和弟弟一天要上上下下好多次。早上,站在崗上遙遙地望東山,看一輪紅日從起伏的山巒慢慢升起,特別像那幅名畫—《江山如此多嬌》。傍晚,看臨河鎮的燈火一點一點地亮起。看不遠處的那條省道,車燈像一條遊動著的火龍。

電話鈴響了,是弟弟大嶺打來的。大嶺說原本今天要趕回來過年的,又接了新任務,實在回不去了。小娟說你是不是不想見那個女人,就編個理由不回了?大嶺說不想見那個女人倒是真的,你難道想見?不過確實是臨時來了新任務。

大嶺從小就想當警察,那年高考成績不錯,就如願地上了公安大學。畢業時在天津開著公司的二叔出了大力,大嶺就進了天津市公安局,眼下在市局當秘書。公安那個工作,越到節日越忙,小娟是知道的。

姐弟倆商量著怎麼和爹說,大嶺還說要給爹一萬塊錢,小娟說不用,五千塊就成了。瀝瀝拉拉電話打了半個多鐘頭。

太陽昇起老高了,清早起來籠罩在崗上崗下的薄霧都散盡了。陽光滿照著孃的墳。

“娘啊,大嶺不回來過年了!”

小娟望著孃的墳,眼淚又充滿了眼瞼。

小娟一步一步地往家走了。

小娟摸著路旁的酸棗樹,這是小娟結婚那年老公栽的,當時的小苗苗,眼下都一人多高了。小娟踏踏幾節青石頭臺階,這是自己和弟弟壘的。

崗下就是自家小樓深灰色的瓦頂,多可愛的家啊,每塊磚頭、每顆釘子都是可親、可愛的,裡邊裝著的,都是幸福的記憶!

可是,那個女人就要住進來了,娘使過的鍋碗瓢盆、案板、擀杖,都要讓那個女人使了,娘睡過的床,那個女人也要睡了。

還有,爹看那女人的眼神!爹從沒用那種眼神看過娘!

小娟的心,彷彿被什麼東西狠狠地攪動了一把。

娘不在了,爹還有很長的時光要過!

明天三十,後天初一,初二回北京!小娟默默算計著,這個年,在小娟心裡,已經過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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