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的老家地處在一個古老的小鄉鎮,這個古老的小鄉鎮,有著兩百多年的歷史。我老家的屋子,就坐落在這個古老小鄉鎮的半邊街上。
老家的屋子是祖父年輕、當學徒剛剛出師的時候,祖父的叔叔叔母為便於祖父將來做生意方便,而為祖父特意購置的。
我在老家的屋子一直生活了十五年,直到我十五歲初中畢業之後才離開老家。在老家的十五年裡,我有一個非常突出的標籤:膽小、怯弱、性格極度內向。
我記憶中永遠沒有泯滅的,是我老家屋子外頭矗立的那根頂樑柱,因為那根頂樑柱,陪伴我度過了不少的孤寂時光。
那根頂樑柱是一根直徑約三十釐米左右的粗壯木頭,粗壯木頭的下方又墊有一塊高約六十釐米左右、寬約四十釐米左右,看起來似乎是方方正正的大鹽石。而由於我隔鄰人家的那根頂樑柱,就矗立在我家這根頂樑柱的後頭,因此,兩根頂樑柱與頂樑柱之間,就存有了一個大約十五釐米有多、二十釐米不到的空隙。
這個二十釐米不到的空隙,雖然很狹小,無法容得下一個成年人,也難以容得下一個少年人,可卻容得下我,一個當時還非常年幼的小孩。
我從三歲多的時候,每天一定會做的功課,就是把自己的身體,生生地擠進這個狹小的空隙內,雙腿盤坐在頂樑柱下面的大鹽石上,雙手緊緊地抱著粗壯的前頂樑柱,後背緊緊地貼著隔鄰人家的後頂樑柱,然後一動不動,有如被風化了似的。我以一種傻傻呆呆的神情,面無表情地注目著屋外的場景,那些或是往來匆匆的大人,或是那些相互嬉戲的頑童。
這個傻傻呆呆,而又紋絲不動的姿勢,我每天都會保持好幾個小時。一開始的時候,祖母還時不時地會說教我,說我這個傻傻呆呆的姿勢難看極了,外人會認為我家出了一個傻呆小子。可祖母奈何不不了執拗的我,久而久之,祖母也就習慣了這樣傻傻呆呆的我。
漸漸地,隨著歲月的流逝,身體和年齡的增長,這個狹小的空隙,也就開始對我不那麼友好友善了,不再一如既往的迎合我。三、四歲的時候,我能夠把自己的身體輕鬆地塞進去;五、六歲的時候,縱然有一點點兒的難度,可也不過是緊了一點而已;而到了我七、八歲的時候,這個狹小的空隙能夠把我的身體夾得有點生痛。終於,十歲之後的我,徹底而決絕的告別了這一門功課。
〈二〉
就如一句常話所說:這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
我膽小、怯弱、極度內向的性格,當然不會是天生的,而是同我的人生成長和人生經歷休慼相關。週歲喪母之後,父親在外工作,我同比我大三歲的姐姐就跟在了祖母的身邊。而在那時,由於祖父、叔叔和父親這三個大男人都在外面工作,所以在我們家裡,大多數的日子,別看我只有幾歲,可我卻是這個家裡唯一的男人。
男人天生就是個強者,於國於家的定義,寫著的是保家衛國。可我這個家裡唯一的男人,卻壓根也保不了家,並且,不要說保家了,我連自保都無能力自保。
上天在有一個方面是特別恩惠予我的,我自小的時候,力氣就比同齡人都要大很多。我們村是一個大村,七、八十年代的時候就有上千的人口,僅同我相年齡的人就有二、三十。但同我相年齡的那二、三十人,不管他們是身材比我壯的,還是身高比我高的,論力氣,沒有一個比我大,論打架摔跤,沒有一個能摔得過我。
可是,我的力氣卻是白大的。在我們村裡,太多人都知道,我的手特別的善,他人打我,我是連手都不敢回手的。可其實,我手善,我不敢回手的原因,卻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知道,並不是我打不回動手打我的那些同齡人,而是我害怕他們背後的力量━━那些同齡人的父母。
書上自古就說,弱者讓人同情,弱勢令人心生憐憫。可人性,並不如書上所說,人性同書上的所說截然反之。君不見,人性上百萬年,人性盡見的是弱勢苦逼,人性何曾見過強勢的憐憫?
有些大人是非常可鄙的,我小的時候,有時也有事沒事地會繞著村子無聊的瞎轉,而有些可鄙的大人,見我瞎轉到他家的門前,就會慫恿他家的小孩上前挑釁,非要跟我摔跤。而這樣的摔跤,我又只能輸,不能贏。我要是贏了他家的小孩,那些大人就會惡聲惡語地咒罵,挑釁永無止境。直到我不敢回手了,輸給了他家的小孩,他們才會哈哈一笑地放任我繼續他往。
尤其有兩件事情,給我幼小心靈的打擊是核爆式的。那兩件事情,也使得我從此變得更為膽小,更為怯弱,更加的封閉自己,更加的願意把自己塞在那兩根頂樑柱之間,去做那一門功課。那兩根頂樑柱之間的空隙,雖然狹小,可對於我來說,那卻是一個安全、安靜的地方。在那個安全、安靜的地方,我可以放心地休閒享受,不用擔心會受到外來的傷害。
一件事情是,大概在我五歲左右的時候,我和村裡的一個同齡人發生了爭執,我把他摔倒在地,壓在身下。
我也不是以大欺小,因為他都比我還大四個多月。我把他摔倒之後,沒想到令我尷尬的處境是,我不敢打他,但也不敢放他起身。我不敢打他,是因為我手善,下不去手。而我不敢放他起身,則是因為,害怕他起身之後,又反過來打我。於是,我就只能緊緊地把他壓在身下,讓他絲毫動彈不得。
可就在這個過程中,他的父親正好路過,目睹了我把他家兒子壓在身下的場景。他的父親,一個三十多歲的粗壯漢子,怒氣衝衝地直衝我而來,隻手抓著我後脖頸的衣領一把拎起,又一把狠狠地甩在地上。再後又以非常嚴厲的語氣發號施令於我,命令我不許動彈,得讓他的兒子把我給壓回來。
又一件事情是,在一個月明如白晝的夏夜,我姐和一幫女孩在屋外的場坪上玩某個遊戲。因為隔壁生產小隊一個桶匠的兒子故意搗亂,我姐就罵了他幾句。
我姐的罵聲,驚到了桶匠,那個桶匠衝出家門,直衝我姐而去,嘴裡嚷嚷著一定要抓住我姐的雙腿,把我姐撕成兩半。我姐如受到驚嚇的小兔子,撒開小腿就往家裡急逃。而那個四十多歲的桶匠,卻並不因為我姐的害怕和逃跑了就此作罷,而是緊緊地追在我姐的身後,要衝進我家裡去捉拿我姐。雖然,那個四十多歲的桶匠最終因為被我的隔壁鄰居們強行阻攔,而沒有能夠衝進我家去,但他卻守在了我家的門口不依不饒,各種不堪入耳的言語把我早逝的母親,把我無辜的父親,把我那些痛我們憐我們的親人,數落著罵了個遍。
我姐那年也就八、九歲,不過是一個小女孩,可一個四十多歲的成年男人,卻僅僅因為我姐這個小女孩罵了他家的兒子幾句,就心生了想置我姐於死地的蛇蠍之心。
如此的人生成長環境,如許多的逆來順受的人生成長經歷,自然,使得兒時候的我,就越來越封閉自己,越來越孤立自己,也越來越不願意同他人溝通和交往。膽小、怕事、寡言訥語,陪伴我走完了我人生的整個童年。
在我人生的童年和少年裡,我一直都非常膽小,我害怕黑夜,恐懼黑暗,害怕和恐懼所有的未知。在白天,我沒有什麼異樣和異常,可一旦黑夜降臨,我就會莫名的害怕,心生無窮的恐懼。每一個黑暗的夜晚,我都需要有人能夠陪伴我,或是打伴我。似乎只要有一個黑暗的夜晚,在我的身邊缺少了陪伴我的人,或是給我打伴的人,我就再也不會看到明天的太陽了。
所以,當我上了初中之後,儘管我所上的初中距離我家不過三、四百米,可我還是毅然決然的,選擇了去學校寄宿。
〈三〉
我膽小害怕,恐懼黑夜,可我究竟害怕和恐懼黑夜什麼?從來,我就沒有一個能夠可以說服自己的答案。因為恐懼而所以恐懼,因為害怕而所以害怕,看起來,似乎更像是這麼一個簡單的邏輯。
但隨著我上了高中,參加工作,成為法律意義上的成年人後,我的膽小和害怕,明顯得到了改變。成年後的我,不管在哪個單位,都非常受大家的歡迎。單位裡那些我同齡的同事,比我年齡大的同事,甚至是一些其它單位的年輕人和在社會上混的人,都願意同我走的比較近。而我,也非常樂意的同他們交往。似乎,我的膽小和害怕,我對黑夜那些無由的恐懼,都要被成年之後的我,統統的丟棄去爪哇之地了。
可是,這一切,於我的人生,卻不過是一道美麗的玄象。
我有整整24年的“鬼壓床”經歷,從1992年到2016年這24年裡,我的“鬼壓床”經歷,可不是偶發的性質和斷斷續續的性質,而是以一種非常高的頻率存在。其頻率之高,足以令一個正常的人,生理和心理雙重崩潰。在這24年裡,我被“鬼壓床”的經歷,總次數不下於1000次。“鬼壓床”,監督著我從一個青年變成了一個油膩的中年大叔,也由一個單純意義上的兒子,又成為了一個女兒的父親。
“鬼壓床”,千百年來皆有文字記載,在現代,一直許以封建迷信的形式存在。在現代人類科學的解釋裡,所謂的“鬼壓床”,無非就是睡覺的姿勢不對,而導致身體的某些部位受到壓迫;又或者是,個人的胡思亂想,而產生了某些莫名其妙的幻覺;抑或者是,精神上的一時錯亂,而把意念中的某些虛無,認成了客觀存在的某些真實現象。
然而,茫茫宇宙,未知而玄秘,人類所謂的人類科學,不過是青蛙把井口認成了天。連天氣都不承認天氣預報,未知的宇宙,任性的大自然,又豈會承認人類的科學?當人類的科學碰撞於外部的未知世界,人類的科學不過僅懂得蠻橫的迴應:沒有;或者是,不存在。
其實,“鬼壓床”並不足以令我恐懼,令我極度恐懼的,是那道異常詭秘,異常恐怖的氛圍。沒有過“鬼壓床”經歷的人,可能只會粗淺地認為,“鬼壓床”就是人的意識存在,人的身體卻突然之間不能動彈了。這種理解很片面,太膚淺了。
就如同大自然的雷電現象一樣,往往有雷電之時,先見到閃電,後聽到雷聲。“鬼壓床”的出現,亦如同雷電現象的原理。
通常,“鬼壓床”即將要出現時,我都會預先感知得到。因為,在即將要“鬼壓床”時,比“鬼壓床”更先一步的,是一道無比詭異的氛圍突然佈滿在我的身周,一種極度恐懼的感應突然侵襲入我的意識。從1992年到2016年這24年裡,我同“鬼壓床”之間,展開的就像是一場侵略與反侵略,突襲與反突襲的戰爭。並且,我在這場戰爭中也慢慢地得到適應。
最開始,當出現“鬼壓床”時,我毫無掙扎和反抗的能力,只會發出如被宰的生豬一般,發出恐怖的慘叫聲。好多次,我都是被周邊的人或是身邊的人,聽到我那恐怖的聲音之後,發聲把我驚醒的。逐漸的,我能夠睜開自己的雙眼,看到房子外面的月光,看清楚房子裡面目光所及的所有。再後來,當我的反應足夠靈敏和快捷時,當那種極度恐懼的感應即將迷糊我的意識時,我能夠搶先一步,猛然的由躺在床上而坐起在床上。而只要我一從床上坐起來,那道詭異的氛圍,那種極度令我窒息的氣氛,也就似退潮的海水一般,很快地消散了。
2012年,是我有“鬼壓床”的第二十個週年。可過去的這二十年,“鬼壓床”似乎從來就沒有時間流逝的概念,也不嫌厭煩。如附骨之蛆,似我的影子,伴我走江湖,伴我天南海北的闖,伴我由湖南而去廣東,又伴我從廣東而回湖南。
但是從2012年下半年開始,我的“鬼壓床”經歷,就出現了明顯的消減。
如果,我把“鬼壓床”形容為是在我意識迷糊之時,被我潛意識所感知到的一股神秘未知。那麼,從2012年下半年開始,在我的潛意識感官裡,我又強烈的感官到了,當我的意識出現迷糊之時,又出現了一股以前我從未感知到過的,一股新的神秘未知。
這兩股神秘的未知,在最初的一段時間裡,輪番、交替的出現在我的潛意識感官中。當“鬼壓床”這股神秘未知出現在我意識迷糊之時,一如既往,帶給我的依然還是那種極度的恐懼。而當那股新的神秘未知出現在我的潛意識之時,我竟然離奇的平靜,入睡得非常安祥。彷彿,這股新的神秘未知,是來守護我的。也彷彿,那兩股神秘的未知,在進行著一番交鋒。一股,要侵害我,而另一股,要幫我驅趕走,那給我帶來極度恐懼的“鬼壓床”
因此,2012年下半年之後的幾乎所有夜晚,我都非常的期盼,在每一個夜晚,在我的潛意識感官中,我都能夠感官得到,那能夠給我帶來安祥的,新的神秘未知的存在。
〈四〉
在這個世界上,究竟有沒有神秘未知的存在?從1992年到2012年之間被“鬼壓床”的這20年裡,恐懼歸恐懼,但我後來能夠睜開的雙眼,也在努力地搜尋和尋找,可遺憾的是,哪怕是意識層面上的幻覺,也始終未曾出現過。
一直到2013年下半年,在我的幻覺裡,才出現了一個清晰的人像。不過,後來的我,卻總存在有一個另類的心理,這個出現在我幻覺裡的人像,似是那麼的真實。
這個出現在我幻覺裡的人像,是一個年輕的古裝女子,身著一襲黑紗長裙。在我的感官裡,我感官不出她是一個屬於什麼年代的女子。但我幻覺裡出現的這個人像,自她第一次的出現,在我的意念中立馬就感官到,這個出現在我幻覺中的古裝女子,不僅就是那一股在守護我的神秘未知,還是我前一輩子最最親密的人。
2013年之時,我正客居在廣東博羅的一個小鎮,在這個小鎮上,我有一個自己培植的果園,在這個果園裡面,我還自己建了一處簡易的小房子。小房子雖然不缺水不缺電,可由於我極少在果園裡面的房子裡住,因此房子裡面的居家裝置簡陋之極。
那一年下半年的一個夜晚,我獨自一個人睡在果園房子裡面的床上,所謂的那床,不過是一張1.2米寬的軟墊,下面墊了幾張櫈子。在我的意識迷糊之中,那個身著一襲黑紗長裙的古裝女子,第一次出現在我的幻覺裡。她走近我,似是很擔心我從床上掉下來,右手穿過我的脖頸,左手穿過我的下肢,如大人捧小孩一般地把我捧起,移往軟墊居中靠牆的位置。把我放置妥貼後,幻覺中出現的古裝女子又深情地看了看我,突然低下頭,把嘴印在我的嘴上。
我是在她的嘴印在我嘴上的那一刻突然驚醒的,驚醒後的我,大概有一、兩分鐘的時間,頭腦異常的空靈、清澈,彷彿自己置身所處在的地方,全然不是這個紅塵俗世。對於這個幻覺,對於這個夢,在感官上,一時我竟也糊塗地分辨不出,是真還是假,是幻還是實。
生命在這個世界上,又究竟存不存在著前生後世?站在唯物主義的角度,自然是沒有的。唯物主義的本質是,看得著摸得著的,才是客觀存在的。看不著摸不著的,都是虛無的。可唯物主義不是上帝不是神,只知定義而不管辯柝,有如笑話般的存在。大象就是大象,不會真如摸到大象肚子那個盲人所認為的大象似一堵牆。一管而窺天下,一望遠鏡而窺茫茫宇宙,焉能知其然而又能知其所以然?
縱然這個世界上的生命存在著前生後世,縱然這個世界上的所有生命都會亙古、恆遠,其生命存在的形式,也不會一成不變。“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那化作春泥的落紅,不就是在尋求另一種的方式再生嗎?瓜熟蒂落,而又落地發芽,其過程,那就是在一次又一次的迴圈。
從2013年到2016年這三年間,那幻覺中的古裝女子,又曾多次出現在我意識迷迷糊糊時候的幻覺中,每一次的出現,也都是不變的那一襲黑紗長裙。
2016年7月,年齡未滿十三週歲的女兒要上初中二年級了,我帶著女兒迴轉到湖南。在自己的家裡,在我又一次的意識迷糊中,那個古裝的女子最後一次闖入我的幻境。那一次,她說她是來帶我走的。我似乎意識很是清楚,立馬想到了我的女兒,就斷然的拒絕了。但我也在幻覺中,對那個古裝的女子作出了一個承諾,待我的女兒年滿十八週歲的時候,我就跟她走。
讓我驚奇而又感到神奇的是,自此,四年多過去了,那個曾屢次進入我幻覺之中的古裝女子,從此再也沒有進入我的幻覺之中。而讓我更驚奇又更感到神奇的,那讓我極度恐懼了24年的“鬼壓床”,也自2016年下半年之後,有如噩夢一場,從此噩夢醒來。
今年是2021年,是女兒的年滿十八週歲之年,女兒年滿十八週歲的時候,我會不會真的死去?
我不是一個傻子,在現實中,諾言尚且只是一時的失言,何況那是虛無縹緲的幻境,我怎會把那虛無縹緲的幻境當真?
但對於生命生死這方面的關係問題,我早已參悟的很是透徹。生命簡單至極,從出生到死亡,不過是行駛在一條單一而固定軌道上的列車,一目所至,就能收穫所有。一個新生的生命,儘管沒有人會知道,這個新生的生命會在列車上經歷些什麼。但所有的人都會知道,這個新生的生命,二十年後,是條漢子;六十年後,是個老頭;百年之好,一定會處於黃土之下。
不過,我之所以寫下這篇文字,是因為2021年,給我的預感的確不太好。當然,同玄學、同神秘那些亂七八糟的無關。但我很坦然,一點兒也不為自己擔心,就算自己在2021年真出現了什麼事情,咱就當自己土豪了一把,在生命的列車上,咱坐的不再是那綠皮的慢慢遊,而是那高速直達的子彈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