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棠微沒想到準婆婆會提出如此無理的要求。

她和唐偉的婚事提上議事日程之後，父母告訴她，唐偉怕也沒什麼積蓄，兩個人在城裡上班，每天往郊區跑不現實。這幾年家裡租房也攢了些錢，就幫他們出個首付，在城邊兒上買個小兩居，兩個人婚後再慢慢還貸款。

首付出完，再買全屋的家電做為陪嫁。棠家也不要彩禮，唐偉家把房子簡單裝修一下，買當下需要的傢俱，以後倆人攢錢再慢慢添置。父母也不圖什麼，就圖閨女日子過得舒心。

棠微心裡明白，這一下子，小二百萬，自己把家底兒掏空了，父母怕是連養老的錢都沒留一點。

原以為唐偉這邊沒什麼問題，也就是湊出裝修的錢而已。什麼首飾衣服的，棠微沒什麼追求。

萬萬沒想到，唐偉他媽居然不同意！

唐媽說，棠微家要買小兩居肯定不行。作為婆婆，她要永遠和他們一起住，婚後會有孩子，兩居室肯定住不下，至少要買三居室。

並且婚後他們只能要一個孩子。原因同上，多要一個孩子，萬一性別不同，三居室也住不下，除非現在買個四居室。

棠微差點氣炸了，恨不得立刻跟唐偉分手。可看看唐偉那一臉頹敗，她又有幾分心疼。

2

棠微和唐偉是校園戀人。

上大學的第一天，新生自我介紹，在同學們哈哈的笑聲中，棠微略尷尬地說：我叫棠微，周圍的人都叫我糖糖，大家也這麼叫吧。

和一個眼神亮亮的男生對視一眼，唉，連棠微自己也覺得可笑，居然有一個同班同學，叫唐偉。

許是名字的原因，兩個人難免多看對方一眼。結果才大一下學期，就走到了一起。

畢業後，唐偉進了體制，棠微去了一家很有名的培訓學校當老師。

棠微是北京本地人，家住郊區，爸爸以前是位計程車司機，這些年靠出租房屋，日子過得寬裕一些。

唐偉是河北人，爸爸在他初中時病故，媽媽現在北京打工，職業是月嫂。

唐偉和棠微戀愛初時，就沒有隱瞞過家裡的情況。爸爸生病時欠下了不少外債，這些年，媽媽打工一邊供唐偉讀書，一邊還債。

唐偉這樣的條件，又是寡母獨子。自己家的女兒真是像糖豆一樣，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裡怕化了，這樣千嬌百愛的長大，棠微父母開始是萬萬不同意的。

但是幾年接觸下來，他們覺得唐偉這小夥子長得精神，人也懂事上進。最主要的是，他對棠微是真好。棠微父母想著，女兒怎麼也算下嫁了，唐偉家應該知足，會對女兒好，就接受了他。

可誰知道，都談婚論嫁了，唐媽卻來了這麼一出。棠微嘆口氣，拼命壓下胸中怒火，琢磨著再給彼此一次機會。

3

棠微想要先弄清楚唐媽為什麼這麼做。

她懷疑地看著唐偉，你媽不喜歡我吧?

唐偉慌忙說：沒有、沒有，我媽很喜歡你，還讓我帶來給你她織的帽子。

說著，他從包裡拿出一個四四方方的小袋子，裡面躺著一頂薑黃色的毛線帽子。

棠微見過唐媽，方臉盤、大眼睛。唐偉長的很像她，尤其是亮晴晴的眼睛，眼角有淺淺的皺紋，但是對著棠微笑起來也很和煦。她衣著整潔，手腳麻利，把租來的小房間打掃得整齊舒適。

她很忙碌，所以常常兩三個月才能見一面。在棠微的感覺裡，唐媽是一個被生活壓得死死的，但仍然努力向上活著的女人。

唐偉冬天一直戴著唐媽織的帽子、圍巾、手套，兩個人戀愛了，棠微也有一份，甚至比唐偉的還多些。

這麼說來，唐媽對棠微也不錯。卻在這一刻，都變得沒什麼意義了。

因為她提出來這樣的要求，棠家根本無法接受。

棠微強壓下內心的波濤，問唐偉，你怎麼想的？

唐偉說：我媽這些年很不容易，之前咱們說過，我肯定要和我媽一起生活的。

棠微看著他，我沒反對過啊。

唐偉說，孩子有一個就夠了，我們就要一個孩子好嗎？

棠微默然。她還沒想過這個問題，但她一直以為，這件事，應該是婚後他們兩個人自己決定的，要一個孩子需要考量的問題太多。但當婆婆把這當成條件，扼殺她成為兩個孩子媽媽的資格時，一切變了味道。

唐偉急切地拉著她的手說：你彆著急，我也想了，我們現在的能力，也不能買更大的房子。我會做我媽的工作，你給我一些時間。

4

一邊，棠薇和棠家說在看房子了。

一邊，等著唐偉這邊的結果。

棠微也糾結過，她不明白怎麼就變成了這樣。明明一貧如洗的婆婆，偏偏提了個這麼不可理喻的要求。

她甚至沒臉和父母提一句。也怕一旦提了，就像潑出去的水，惹惱了父母，讓一切沒有轉圜的餘地。

棠微長久地沉默，沒回一個字。她不知道怎麼和這個把兒子開那麼高價格的人交流。

她知道唐偉孝順，也從來沒想過將來不管他媽。即使房子是棠微父母付首付，她也沒準備繼續讓唐媽窩在那個小小的出租房裡。

那是五環外的城鄉結合部，一個小套間。唐偉平時住裡間，唐媽回來的時候，他把摺疊床擺在外間，媽媽住裡面，他躺摺疊床。

即使他們只能買一個小房子，也是想帶著唐媽一起生活。可是現在，人家嫌棄他們呢。

再見面的時候，唐偉肉眼可見的頹廢，眼裡的光彩都暗淡了。

他告訴棠微，爸爸去世後，為了還債，也為了照顧他讀書，唐媽一直在省城打工。

老家的伯父翻蓋房屋的時候，把本屬於父親的那一半院子，全都占上蓋起了樓房。奶奶做主把所有的宅基地都分給了伯父，他們母子被掃地出門，家裡沒有一片瓦了。

他看著棠微，我媽養大我不容易，為了供我上學，她沒什麼別的手藝，又沒有本錢，只能去學了育兒師，給別人帶奶娃娃。

到北京這幾年，不用每週照顧我，就去當月嫂。在別人家一住就是一個月，經常連一個整覺都睡不了。

他說，我媽說了，她可以幫咱們帶孩子。但是她大半輩子居無定所，只想要在咱們的家裡給她留一間房，也不過分吧。

唐微苦笑，是，不過分。那我家掏光家底也就能拿出不到二百萬，根本買不了三居室。是我家過分嗎？

唐偉說，我想了一個辦法，你看行不行？去找你家親戚再借五十萬，咱們買個三居室。房子在婚前買，寫你的名字，婚後咱們一起還。

棠微冷笑，她的親戚，條件好的，和她家相差無幾，條件差的，還不如他們家。五十萬，放到哪個家庭都不是小事兒，又不是三天兩天能還的，去哪裡借呢？

唐媽，到底是有多看不起她，覺得她不但要把父母的家底掏空，還要借錢嫁給唐偉。

5

過了三天，唐偉說他媽休息，回到出租屋來了。讓棠微和他一起回去看看她，再去和他媽好好說說。

這差不多是這幾年的習慣。唐偉上大學後，唐媽就去當住家月嫂。按說應該每個月休息幾天，緩一緩。但唐母是金牌月嫂，想請她的人排大隊，有時候無縫銜接就去了下一戶，難得能休息兩天，這個時候，唐偉就會帶棠微去看唐媽。

這一次，唐媽不同於以往，臉上一點笑容沒帶，擺著一副嚴肅臉：棠微，我是這麼想的，兒子我千辛萬苦養這麼大，不可能白白送給你父母。我和唐偉都覺得我必須和你們一起過。將來生了孩子，我可以給你帶。

她頓了頓又說，如果你家買四居室，那可以生兩個孩子，老二隨你姓，給你父母帶。

棠微搖了搖頭，阿姨，我們家買不起唐偉。我也不明白您怎麼會覺得我父母會同意這門親事。也許，是我太早和唐偉認識，這麼多年，讓您誤會了，覺得我是非他不嫁的。我先走了。

唐偉臉色焦急，看看千辛萬苦養育他的媽，又看看自己愛的女人，糾結的不知道怎麼辦才好。

他拉住棠微，她抽出手，說：唐偉，我也不想你為難。但是，如果你選擇不了，只能我替你選了。

唐媽在後面悠悠地說：小偉，你不聽媽的話了嗎？

棠微抬腳就走出了出租屋，沒有半分猶豫。

後面傳來唐偉隱忍的低喊：媽！但是他並沒有追出來。

後面的一個星期，棠微用盡力氣控制自己想給唐偉打一個電話的慾望。不過，她也沒有接到他的電話。

中間，還有一個房屋中介給她打電話，北五環外有一處符合他們之前預期的房子。棠微一個人去看過了，小兩居，小區裡有公立幼兒園和小學，雖然不是名校但也是優質學校。

她還在等唐偉的訊息。

棠微父母第四次問起，他們有沒有看好房子的時候。唐偉終於出現了。

他精神有點萎靡，但語氣透著堅決：我們按照你父母的想法去看房子吧。看好了房，寫你的名字。

棠微看著像霜打茄子一樣的他，問，你媽的要求呢？

是我要結婚，不是我媽要結婚。我不能只考慮我媽，不考慮你和你家人的立場。只要你答應我，如果我媽要來，我們家裡有我媽住的地方。永遠別讓她無家可歸就行。我們還年輕，咱們努力攢錢，以後，咱們再換房。

那，你媽能同意嗎？

唐偉低下頭，再抬頭的時候，眼睛發紅，我媽說了，我長大了，有自己的想法和選擇了。現在也要建立自己的小家庭，她想去找個伴兒……她一直覺得和我在一起就是她的幸福，原來不是。

棠微輕輕靠向唐偉，眼中有薄霧升起。她輕輕的說：唐偉，你媽媽才49歲，這十年一直守著你，多不容易啊。現在，你要結婚了，也該讓她歇一歇，去過自己的生活了。

6

棠微沒有說，其實那一天，她和唐媽先約了在外面見面。

唐媽看見她戴著那頂薑黃色的帽子，眼睛亮了，彎著眼笑了。棠微對他們母子這眼神永遠免疫不了，本來鬱氣滿滿的心就稍稍平和了點。

唐媽拉她的手說，糖糖，你生氣了吧，別怪阿姨，知道你們要結婚了，我高興的不得了。

棠微忍住翻白眼的衝動，阿姨，我們可能結不了婚了，您的要求我們家達不到。

唐媽嘆了口氣，說：我一個寡婦媽，又欠了一身外債，咬著牙挺到了現在，把唐偉養大成人，欠的債還清了，還攢了點錢。多虧小偉他是個省心的孩子，知道上進，跟著我吃了不少苦，也沒走歪路。

我這些年，接觸過各式各樣的家庭，看見太多寡婦媽帶大的男孩子是什麼樣兒了。現在不是流行那個叫什麼，媽寶男嗎？這當媽的指哪兒兒子就打哪兒，搞物件的時候不顯，等結婚有孩子了雞飛狗跳的不少。

棠微看著唐媽，心驚肉跳，您這是什麼意思啊？給我打預防針呢？

唐媽笑了，拍拍棠微的手。糖糖別怕，我見得多了，就怕小偉長歪了，所以時刻提醒著自己不能照那樣兒教育孩子。你們家沒嫌棄我們孤兒寡母的，我不知道多感謝你父母。

唐媽告訴棠微，當年唐父患肺癌，在北京治病，走投無路下，一個浙江的病友家屬幫過他們。雖然兩家的病人後來都去世了，但是兩個人一直聯絡下來，並在互相鼓勵扶持中，想過要共度一生。

開始唐偉年紀小，唐媽想等兒子畢業後再說。可是畢業後她跟唐偉側面提了兩次她想去南方，都被唐偉給否決了。他早就存了志氣，等成家立業了，就不讓寡母再出去辛苦工作，就在家裡幫他帶帶小孩，享享清福。

唐媽才驚覺，寡母獨子的特殊家庭結構，讓母子兩個人之間的牽連更加緊密，即使不經常在一起住，唐偉心裡對她的依賴和情感，比一般家庭的孩子多太多了，這不是她所能避免的。

聽說棠家為了兩個孩子結婚，連家底都空了，唐媽感動之餘，又怕兒子拎不清，寒了對方的心。因此，她提出了對方完全不能接受的條件。其實，就是讓兒子能獨立，並且能看到如果她一直和小兩口的生活攪在一起，未來是什麼樣的。

但是她也怕會把棠微嚇跑了，所以提前約棠微出來，告知她真相。並且讓棠微別擔心，她再調教調教兒子，保證給她一個人格獨立的大男人，而不是抓著媽媽不放手的小男孩。

唐媽跟她說，今天得幫她在唐偉面前演一場戲，讓她推一推唐偉。

唐微反手握住唐媽的手，就算您真的去了浙江，我和唐偉的家裡也永遠有您的位置。

唐媽笑了，那當然好啊，我還得來給你伺候月子呢。

臨走時，唐媽告訴棠微，這幾年，她已經是鉑金月嫂，不僅早就還清了欠款，還攢下了幾十萬塊錢，準備給他們裝修買傢俱之外，還能給棠微家二十萬的彩禮。等她調教完兒子，兩家就準備婚禮。

所以，在唐偉不知道的時候，他媽媽，還是把他，賠錢賣了。

7

棠微看著唐偉微紅的眼睛，心想，這件事改天再告訴他吧。

帶唐偉去看她看中的那套房子的路上，一陣微風吹來，銀杏葉隨風飄下，溫暖的金黃色裝飾著小路，蜿蜒向前。

棠微想起一段話：所謂父女母子一場，只不過意味著，你和他的緣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斷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漸行漸遠。你站立在小路的這一端，看著他逐漸消失在小路轉彎的地方……

眼中似乎有溼意漾起，她抬起頭，挽著身邊的男人大步向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