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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奶奶走得很突然,她一覺睡過去,就沒再醒來。如果再撐兩個月,她就將迎來自己的八十大壽。她是個蘇州姑娘,六十年前與到蘇州當兵的二爺爺(我爺爺的弟弟)相識並相戀,最後跟著他回了福建。當年,每個見過她的人都讚不絕口,她的端莊賢淑、吳儂軟語和巧奪天工的女紅讓十里八鄉的小媳婦都黯然失色。整整六十年裡,她跟二爺爺都是一對恩恩愛愛的模範夫妻,她將二爺爺照顧得無微不至,而脾氣火爆的二爺爺也從沒對她紅過臉。其實二奶奶的身體一直沒什麼大毛病,比83歲的二爺爺要硬朗得多,二爺爺前年還中過風呢。

二奶奶的喪事我們辦得戰戰兢兢,又或者說心不在焉,我們的注意力都在二爺爺身上,因為他跟二奶奶之間有著一個曾轟動一時的約定——誰先走了,另一個必追隨而去!

沒有人懷疑過這個約定能否得到遵守。二奶奶溫柔外表下時時透露出來的剛毅與從容遠勝男子,如果二爺爺先走一步,她絕不會爽約。而二爺爺,他當兵時上過戰場立過戰功,復員回鄉後又當了整整四十年的村長,從來就是個說一不二的強人,怎可能不赴與愛妻的生死之約?

果然,頭七一過,二爺爺就把全家人召集了起來。

“你們都知道,我和你們奶奶是有約定的。”他平靜地說道。

“爸!”他的兩個兒子,我的堂叔們異口同聲地驚呼。

“住嘴!”二爺爺厲聲呵斥:“我不是來跟你們商量的!都聽好了,我這幾天就會走,她還在半道上等著我哩。叫你們來是要交代一件事,我走後誰都不要哭哭啼啼,更沒必要大操大辦,把錢省下來,修一修咱們的老宅子吧,畢竟是祖宗留下來的,別讓他倒了。”

一屋子的人面面相覷,不知該如何接話。好一會兒,我爸,所有晚輩中的老大才鼓起勇氣道:“修老宅子是小事,我們每家湊點錢就是了,但您要走這事,是不是再。。。。。。”

“我說了,沒得商量!”二爺爺一拍桌子,起身進了裡屋,兩位堂叔膽戰心驚,趕緊跟了進去。

“都給我滾!”裡面傳來一聲咆哮。

從那一刻起,每天兩個人,家裡的成年男子輪流守著二爺爺,寸步不離。他屋子裡的菜刀、農藥、繩子等可能的危險物品都被我們收了起來,而且還從他枕頭底下搜走了一整瓶的安眠藥。對我們的這些舉動,二爺爺暴跳如雷,他用最難聽的話訓斥我們,摔碎所有的碗碟,好幾次甚至想一頭撞到牆上,值守的人死死拉住他,結果被他狠狠踹了兩腳。幸好,他並不願意做個餓死鬼,三餐照吃不誤,不然我們真就拿他沒辦法了。

這種日子持續了三個多月,所有人都被折騰得筋疲力盡。我們都有一份工作,為這事不得不三天兩頭的請假,而且二爺爺的脾氣越來越差,由謾罵升級為打人的次數越來越多。最難受的還是守夜,他年輕時候就精力過人,如今老了似乎更不用睡覺了,時不時就凌晨三四點爬起來鬧。守著他的人提心吊膽,只能輪流在桌子上趴一趴,第二天渾身痠疼,骨頭快散了架,四五天都緩不過來。要是再想想這事不知道哪天是個頭,整個人馬上要癱軟下去。

“久病床前無孝子。”一天,剛值完夜的我心裡突然冒出這麼一句話,把自己嚇了一大跳,趕緊四下張望,怕有人聽到了我心裡的這個聲音。二爺爺當村長的那幾十年給我們謀了不少好處,又是如今家裡唯一健在的老人,這種話可是千萬不能說出口的啊!

不過,我不敢說出口不代表別人也不敢。當我兩眼紅腫的回到家時,老婆抱怨道:“再這麼下去,他還沒怎樣,別人都被他折騰死了。”

一晚沒睡的我情緒惡劣,怒氣衝衝地回她道:“怎麼說話的!他可是我二爺爺!”

“你兇什麼兇!”老婆也發了火:“我還不是心疼你?而且我說錯了嗎?你看看你那二爺爺,伺候他的人都被他鬧得病怏怏的,他自己卻紅光滿面,哪裡像尋死的人,根本就是樂在其中!”

說完,老婆的眼睛一紅,竟哭了起來。

我本來還想教訓她幾句的,見狀趕緊反過來安撫她道:“算我不對,好不好?我不該那麼大聲跟你說話,我就是一晚上沒睡,心情有點煩躁。不過, 你也不該說那種話,怎麼能說他樂在其中。。。。。。”

“是!是我錯了,是我狼心狗肺,喪盡天良!”老婆抬起頭,淚眼婆娑的喊道:“可是我告訴你,樂在其中這話不是我先說的,是你那位了不起的二爺爺自己的兒媳婦說的!”

“啊?”我驚愕道:“我嬸嬸?哪一個?”

“兩個!”老婆冷笑,臉上還掛著眼淚:“兩個人當著我的面嘀咕的!她們說,老頭子是在這事上找到了以前當兵打仗和當村長的感覺了,越玩越來勁!他年輕時候就專斷自私,現在更加不為別人考慮,他的兒子孫子們快被他累出病來了不說,連工作都要丟了!哪個老闆受得了自己的手下動不動就請假,上班還老打瞌睡的?久病床前還無孝子呢。。。。。。”

“好了,別說了!”我突然怒吼。我心虛了,“久病床前無孝子”這幾個字在我心裡還新鮮熱乎著呢,現在從老婆嘴裡說出來,讓我有做賊卻被人贓並獲的感覺。

“我說了,這話不是我先說的!”老婆還擊道。

“別人說是別人的事,我們不能說!”

“你這個虛偽的人!”

我們大吵一架。

五天後,輪到二爺爺的兩個孫子,也就是我的大堂哥和二堂哥值守。大堂哥是大嬸嬸的兒子,二堂哥是二嬸嬸的兒子。快到中午的時候,二爺爺剛躺下去午睡,大堂哥就接到他老闆打來的電話,指責他做錯了一筆賬,將他罵得狗血淋頭,勒令他或者馬上趕回公司或者捲鋪蓋滾蛋。大堂哥急得滿頭大汗,這年頭的中年男人供著房子養著娃,誰敢把工作丟了?

這時,大嬸嬸如神兵天降,趕過去道:“去,趕緊回去上班去!這裡我替你看著!”

大堂哥猶豫不決。當初大家一起約定必須由成年男子來值守,因為二爺爺力氣奇大,女人根本摁不住他。

“還愣著幹什麼!”大嬸嬸火道:“丟了飯碗會有別人來給你養老婆孩子嗎?我的力氣不比你小,又有他在。”大嬸嬸指著二堂哥道:“還怕對付不了一個老頭?”

大堂哥看了看二堂哥,二堂哥正好也看著他。他希望二堂哥能跟他說“你放心吧,有我在。”或者對他點點頭,可是二堂哥只是靜靜的看著他,什麼表示都沒有。最後,飯碗的重要性壓倒了一切,他轉身,急衝衝出了門。

到了傍晚,我剛下班回到家,老爸一個電話打了過來,說二爺爺不見了,要我速速趕回老家。我大吃一驚,心想完了,只怕該發生的已經發生了,然後。。。。。。我有了讓我感到羞恥的、如釋重負的快感!

我趕回去的時候,二爺爺的屋子裡已經擠滿了人,老爸正在追問事情的經過。原來,大堂哥走了不到半個小時,二堂哥也走了,他的單位也有急事,他的老媽也趕來給他替班。他知道有大堂哥在前頭擋著,誰都沒法指責他,所以走得理直氣壯,毫不遲疑。

“那不是還有你們倆嗎?”老爸質問兩位嬸嬸:“就算你們摁不住他,給我們打個電話總可以吧?他到底是幾點跑出去的?”

“我怎麼知道他幾點跑掉的。”大嬸嬸嘟噥道。

“什麼?你看的人,你怎麼會不知道他幾點跑掉的?”老爸愕然道。

“快2點的時候,我看他還在睡覺,就先回家餵雞去了。”大嬸嬸揚著頭,毫不示弱:“幾十只雞呢,可以不喂嗎?”

“那你呢?也回去餵雞了?”老爸扭頭看著二嬸嬸。

二嬸嬸陰著臉,不接話。

老爸氣得渾身發抖。他憤怒地盯著兩位堂叔,顯然是希望他們站出來教訓一下自己的老婆,沒想到兩位堂叔都回避著他的眼神,頭半低著,假裝不明白他的意思。

半餉,老爸軟了下來,嘆氣道:“算了,都趕緊出去找找吧。”

我們找了兩個多小時才終於在村口的一片小樹林裡找到了二爺爺。他穿得特別乾淨整齊,坐著一塊青石板上,看到我們時,咧嘴一笑。

他還活著!只是,他竟誰也不認得了,痴呆了!

這真是個出人意料又皆大歡喜的結果,他再也不

記得自己跟二奶奶的生死之約了,我們解脫了!

痴呆以後的二爺爺連伴隨了他一生的爆脾氣都給忘了,他變得跟個小孩一樣,溫順聽話,見到誰都樂呵呵的。這對他真是件再好不過的事,因為現在是他的兩個兒媳婦輪流照顧他,如果傻到毫無還手之力的他還有以前的臭脾氣的話,我真不知道我的兩位嬸嬸會怎麼對付他。據說,她們倆時不時就會忘記送飯給他吃。

他又活了兩年多,直到有一天突然昏厥,被送進醫院。醫生檢查後說是不明原因的腎臟衰竭,已經救不回來了。親朋好友們聞訊都趕了過去,小小的病房裡一下到處是人。堂叔、堂嬸和堂哥們跪在病床前,呼天搶地地嚎哭,聽得在場的每個人心中慘然。

哭喊得最賣力的是大嬸嬸,她一邊使勁搖晃著躺在床上一動不動的二爺爺,一邊嚎啕道:“爸啊,爸!你怎麼就這麼走了呀,怎麼就扔下我們不管了呀!”

這時,二爺爺猛地坐了起來!他一把抓住大嬸嬸正在搖晃他的手,滿臉憋得通紅,似乎使出了全身的力氣,說道:“救我!救我!我不想死!”

這突如其來的一幕把所有人都嚇傻了,連大嬸嬸都止住聲,目瞪口呆。

“快去叫醫生呀!”不知道誰先回過神來,喊了一聲,病房裡立刻陷入了一片混亂,有要去扶著二爺爺再躺下的,有要去給他揉胸口的,還有要去鬆開他抓住大嬸嬸的那隻手的,可是他抓得是那樣用力,怎麼掰都掰不開,疼得大嬸嬸哇哇亂叫。

醫生很快趕了過來。他摸出聽診器放到二爺爺胸口聽了一會兒,又用兩根手指捻開二爺爺的眼皮,看了看他的瞳孔,然後不耐煩的推了大嬸嬸一把:“別叫了!人死了,準備後事去吧。”

“又死了?”大嬸嬸驚魂未定道:“我的媽呀,嚇死我了!老頭都痴呆成那樣了,竟然還知道怕死!”

“痴呆?”醫生冷笑了一聲,道:“我看老爺子聰明得很呢!”說完,揚長而去。

二爺爺的喪事辦得極其隆重,所有見了的人都誇二爺爺命好,當了一輩子強人,活得又久,老來兒孫還那樣孝順。全家人,包括兩年多來對兩個嬸嬸一直心懷芥蒂的老爸聽了這樣的評價心裡都有點得意,只有我始終悶悶不樂,因為那段時間我老是做一個夢,夢見二爺爺坐著兩年前我們發現他的那個小樹林裡,垂著頭,嘆氣道:“還是活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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