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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2月,男友阿坤在接我下班的路上不慎出了車禍,作為肇事方,他被關進了看守所等候處理。接下來的一週,無法與他取得聯絡,我魂不守舍,整日渾渾噩噩的。

阿坤媽媽大概也差不多,那天,她在電話那頭嗓音嘶啞:“你給阿坤寫封信吧,我知道他肯定記掛你,你給他寫封信,我託人帶進去……”

第二天一早,我趕往老街的商業區,走進一家老式的傢俱店。彼時,阿坤一家靠著這小店剛在鎮上買了房,存款所剩無幾。要在短時間內想辦法湊出賠款,很艱難。

這是我和阿坤媽媽的第一次見面,她穿了一件咖色大衣,留著一頭黑藻般捲曲濃密的長髮,面板很白,襯得一雙眼睛愈發浮腫發紅,憔悴不堪。

“信寫好了?”她快步朝我走過來。

我忽然有點緊張,“嗯,昨晚上寫的,接完電話就去寫了。”說完又後知後覺地補充道:“阿姨。”

她連連點頭,伸手捏了信紙的一角,手指微微發抖,“我這就託人去送,和平時他穿的幾件衣服褲子一起,他看了肯定能心安些……”說完,她將信紙又疊了一層,輕輕塞進兜內。

關了店門,我目送她離開的背影,微微有些發怔。在此之前,我想過很多遍與阿坤媽媽見面的場景,可怎麼也想不到,第一次見面會是這樣潦草、倉促。

但無論如何,這一切都無足輕重了,我只迫不及待地盼望著阿坤能快點出來,然後娶我。

一年後,我和阿坤終於克服了重重阻礙訂了婚。

在此期間,我的生活與單身時沒多大區別,與未來公婆也沒有過多接觸。從購買三金到敲定彩禮,阿坤家幾乎傾盡所有,即使我媽仍有些不滿,但架不住我立場堅定。最後,阿坤父母還出首付給我們買了車,寫了我的名字。

婚後半年,我懷孕了,不再在家裡的飯店幫忙,開始休息養胎。然而,一場始料未及的“家庭戰爭”卻爆發了。

阿坤的老家不在鎮上,是稍偏遠一些的農村,我媽突然提出要他把戶口遷進我家,態度還很強硬——在她看來,我們村的福利更好,說不準往後能有什麼好處,遷過來更划算。

閨蜜們知道了都鳴不平:“你媽這是什麼思路啊?你地瓜娘(婆婆)不可能同意的。好端端養大一個兒子,買了房,買了車,又不是入贅,憑什麼把戶口遷到你家?說出去會被人笑話死。”

我的心更沉了,可我媽的態度一日比一日急迫。她這人耳根子軟,又好面子,說不定是誰有意無意地撩撥了幾句,她就更加霸道固執了。

我不得不將這事告訴阿坤,他先沉默了一會兒,說還是得回去同父母商量。然而出人意料的是,婆婆竟然同意了:“阿慧媽媽既然這麼堅持,就隨她的意吧,別再等她催,你們找個時間早點去辦了吧。”

2

預產期一天天臨近,家裡卻沒有太平,我媽再次“發難”,以我是獨生女為由,要求寶寶以後隨母姓。

閨蜜說:“你老公的戶口已經遷到你家去了,以後寶寶的戶口不管跟著你還是跟著爸爸姓,不都在你家戶口本上嗎?說真的,你媽該不會是從一開始就計算好了的吧?”

我苦不堪言,嘴上說:“不是,我媽心眼沒這麼多。”但摸著高高隆起的肚子,還是重重地嘆了一口氣。

那天回婆家吃飯,我心裡堵著事,食不知味。飯後,電視裡的廣告重播了三遍,才下定決心開口:“媽,之前阿坤戶口不是遷到我家這來了嗎?那會兒我們就想著村裡能有點好政策。現在寶寶的戶口要跟著阿坤的話,就相當於是登我家的戶口了,我去問過,這個一時半會也沒法改……”

“哦,”婆婆顯然愣了一下,拿遙控器的手放了下來,“你是說孩子出生以後,戶口也得登到你家那邊是吧?我倒沒什麼關係,就是阿坤他爸想法會多一點,之前阿坤的戶口登到你家去,我沒同他商量,他發了挺大脾氣,也被親戚們說了一通……算了,我來和他說,唸叨幾句就讓他念叨,這個老倔驢,話就是多,我也習慣了。”

“你地瓜娘心是真大!她到底懂不懂答應了以後代表什麼?兒子跟孫子的戶口都登到女方家去了,這在村子裡傳出去,要多難聽就有多難聽,你地瓜娘是真不懂人情世故還是傻啊?”

“好在你婆婆啥也不懂,好像啥也無所謂,不然要跟你媽槓起來,就你媽那脾氣,嘖嘖嘖,真不敢想象。”

……

我把手機放回兜裡,看著婆婆,她正起身燒一壺熱水,預備將廚房油煙機和檯面擦洗一遍。她伸著懶腰,打了個哈欠,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樣。這件在別人看來有些了不得的事,對她似乎沒有什麼影響。

我鬆了口氣,心想:“有一個心大的婆婆,不是件壞事。”

閨蜜群裡,聊天資訊刷得飛快,熱鬧非凡。話題只有那麼多,婆媳關係當然逃不過。

那天我剛說了句:“我地瓜娘還行吧,不怎麼管我們的閒事,也蠻好說話的。”立馬就有語音回過來:“阿慧,你現在是還沒跟你婆婆住一起,相處的時間不算多,等你們要住一起了,再有了孩子,你肯定也要來吐槽的。我跟你說,千萬要跟你婆婆分開住,切記切記!”

當時我並沒有把這話放在心上,不管婚前婚後,我都在孃家住得自在。就拿吃飯這件事說吧,我媽是開面館起家的,攤煎餅、包粽子、蒸麻餈、醃鹹貨,一人幾乎可以撐起一家飯店的後廚。對比之下,婆婆的手藝就著實令人不敢恭維。

在婆家吃飯,我大多隻敷衍潦草夾幾口菜,寧可扒拉白飯,也不願把筷子放到浮了厚厚一層油花的湯汁裡頭。青菜加熱後,黃乎乎、軟塌塌,紅燒魚被挖了幾筷子,幾乎原封不動地擺在邊上。只有蘿蔔排骨湯能勉強入口,但蘿蔔切得有半個手掌那麼大,湯底黑黃,排骨老得塞牙。

“說了多少次了,別放這麼多油,阿慧吃不下的……”還沒動筷子,阿坤的眉頭就皺了起來。

我什麼也沒說,強壓下舌間泛起的油澀怪味,將一小塊肉嚥下去,心想:“以後,我總歸不會長期和她一塊住的。”

3

2019年3月,小子出生了。他還是隨了父姓,中間是母姓,最後一個字是我爸取的——我媽對此安排很滿意,我才算鬆了口氣。

我被推出產房,老公走在身邊,婆婆從護士手裡接過寶寶,小心翼翼地抱到懷裡。不知怎麼,這極為普通的一幕,卻讓我心裡升起一股莫名的煩躁。我一眼就注意到婆婆指甲上的汙垢,她用那隻粗糙龜裂的手掀開包被的一角,指腹與寶寶嬌嫩的面頰緊緊相貼。

我強按下心中的不悅。更沒想到,這種畸形的情緒,竟伴隨我度過整個產後最漫長難熬的一段時期。

月子期間,月嫂與我睡一個房間。產後體虛,汗液和奶漬將身上薄薄的月子服溼了通透。我每日都期待去浴室擦身子,卻又期望不用去,因為每當這時候,月嫂會喚婆婆幫忙看孩子。

很多次,我都趁月嫂擰毛巾時悄悄透過廁所門縫看,婆婆背對著我坐在床沿,將寶寶環抱在臂彎裡逗哄著——貼得太近了,我忍不住皺起眉頭;她還用會剛嚼完蔥餅的嘴親,唾沫沾在寶寶臉上,讓我無法忍受。

我也越來越怕寶寶哭,只要哭聲一響,婆婆就會衝進屋裡,身上帶著廚房的油煙味,用油膩的手將寶寶抱到懷裡。老公買了兩瓶洗手液放在廚房,多次叮囑要洗了手再抱,即便如此,只要她抱過,我總敏銳地嗅到殘留在寶寶包被和衣物上的難聞氣味。

不分晝夜地餵奶,反覆堵奶、漲奶、發炎,讓我身心俱疲,婆婆對寶寶的親暱,更是長成了我心窩裡的一根刺。在產後激素的推動下,我的心理變得愈加病態。

月嫂走後,我寸步不離留在家中照看寶寶,甚至連房門也不大願意開啟。每當婆婆抱孩子的時候,我都要用盡全身力氣,才能勉強維持住臉上的笑容——我打心底裡厭惡這樣的自己,但又無法控制。

婆婆給我做的第一餐飯,蛋羹裡竟放了熬熟的姜酒,沖鼻的氣味令我差點嘔出來。我失聲叫道:“媽,蛋羹裡怎麼會放姜,這怎麼吃啊?”

“啊,我看那會兒月嫂給你蒸魚都放的啊,不是說暖胃嘛。”婆婆在圍裙上搓搓手,一臉茫然。

“我最討厭吃薑,魚上面還可以挑出去,這雞蛋全是姜味,怎麼吃。”

“那,那我重新給你蒸一個?”婆婆小聲地說。

“不用了!”

那天的餐桌上,清炒小白菜散發著一股怪味,花生燉豬蹄又油又鹹,萵筍炒肉肉焦菜硬,番茄蛋湯油得無法下嚥。我胃口全無,隨便吃了兩口白飯就下了桌。再這樣下去,奶水只怕要斷。

除此以外,還有其他。

那天下午,我在屋裡哄睡近兩個小時,寶寶依然啼哭不止。傍晚,婆婆推門進來,趴伏在我肩頭的寶寶明顯身子一顫,我立刻豎起手指示意噤聲,婆婆退了出去。沒成想,隔了不到10分鐘,婆婆又推門探進頭,嗓子嘹亮:“銀耳湯好了。”

我趕忙壓低聲音,“不要不要。”

可還是晚了,寶寶“哇”地一打挺,小臉哭得通紅一片。婆婆慌慌張張抱過去哄,又是搖又是顛,寶寶依舊厲聲嚎哭。我再壓抑不住情緒,極不耐煩地將寶寶接過,冷冷地說:“都是你開門進來吵醒了他,現在好了,哭成這樣還睡什麼!”

婆婆愣在原地,過了一會兒,又轉身走了出去。

晚上阿坤回來,我餘怒未消,劈頭蓋臉就是一通抱怨。阿坤皺眉起身,準備出去跟婆婆說說,想讓她今後不要這樣莽撞。我急忙拉住他:“算了,你說了,她還以為我找你告狀說她壞話呢,還不如別說。”

老公點點頭出去了,然而沒過幾分鐘,他又急急地回來,“怎麼回事,我剛看到我媽在廚房哭,你是不是說她什麼了?”

我莫名其妙,心頭騰的一下冒起火,“她兩次進來吵醒寶寶,我怎麼就說不得了。再說我說她什麼了?錯在她,又不在我。”

“她說本來是想叫你吃點心的,不知道寶寶要睡覺。”老公嘆了口氣,無奈說道:“你也別放心上,她就是很粗心,現在看來也挺難講話的,你就別計較了。”

從此,我對婆婆的不滿上升到了最高點。虧我還一直覺得她心大,現在看來根本就是個玻璃心,說不得也碰不得。

4

寶寶滿月後,我就搬回孃家住。誰知一個月後,我爸因突發腦出血送去醫院搶救。

“你帶你媽回去睡,我們晚上睡這。”那天在醫院,婆婆抱著剛吃完奶的寶寶,悄悄把我拉到一邊,“這兩天錢夠不夠?我這還有1萬多,阿坤他爸都不知道,先拿去給你,晚點我跟他爸再說說,卡里有多少都先給你。”

“不用了,現在我們自己還頂得上。”

一個多月後,爸爸轉到市醫院,媽媽趕去照顧,我只好帶著寶寶搬回婆家。因過度悲傷終日流淚,我幾乎一下沒了奶水,婆婆開始想方設法給我做吃食。

“有沒有什麼想吃的菜?也不知道買些什麼比較好,怕買來你不愛吃。”婆婆說。

“這些就挺好。”我勉強笑了笑。這時候,吃飯對我來說只是機械性的咀嚼了,談不上任何期待。

一天晚上,我們帶寶寶去超市遛彎,他對水箱裡翻滾的魚群表現出了極大的興趣。我瞧了會兒肥碩的黑魚,隨口說:“這魚做水煮魚合適。”

第二天中午,我在臥房陪寶寶午睡,突然聞到一股熟悉的麻辣香氣。香氣從門縫擠入,絲絲縷縷,源源不絕。自從生產以後,我一直剋制飲食,這樣惹人垂涎的香味不知多久沒聞到了。我心頭一動,小心翼翼地帶上房門走了出去。

餐桌上,盛好的白米飯高高冒尖,正中央擺著一隻不鏽鋼大盆。豔紅的湯汁裡,白嫩的魚片邊緣微微內卷,沾著細碎的辣椒麵和芝麻,頂上綴一把香菜。底下,黃瓜翠綠,豆芽細黃,都融進了紅油裡。

“我跟菜場的人打聽了,水煮魚放專門的調料包就行。聽說這個牌子的料包最好吃,賣得最好,按照她教我的步驟做,也不知道好不好吃,你吃吃看。”婆婆抽出一雙筷子遞給我,又將飯碗朝我的位置挪了挪。

唾液在口腔裡分泌,魚片夾起時辣油滑落,我忙不迭湊過頭去接,立時嚐到了滿嘴的鮮辣嫩滑。“好吃!”我驚呼。

相比以前在餐廳裡吃過的,有些油膩鹹辣的水煮魚,婆婆做的這一盆魚鮮肉肥,滾燙香辣,火候把握得恰到好處,比我想象中的還要更加美味!

“怎麼的,魚片我用澱粉和蛋清裹的,嫩不嫩?”

“嫩!”我嘬一嘬筷尖上的辣油,開始撈底下的黃瓜。

一碗飯轉眼下肚,我還未起身,婆婆已經將我的飯碗拿去,又盛滿米飯遞過來,“還有一半我留著晚上給你做,黃瓜豆芽什麼的都還有,冷了一熱就不好吃了,還是得要現做才好吃些。”

婆婆夾了一口豆芽吃,立即連連咳嗽,拿筷子的手捂嘴,“還真挺辣啊。你多吃點,都吃完,晚上還有。”

我抹一把鼻尖的熱汗,嘶嘶哈氣:“我還餵奶呢,吃辣的會不會?”

婆婆笑了:“不礙事,吃飽飯一樣,你吃得多吃得舒服,奶才好咧。要麼就把奶給斷了,吃奶粉,得讓他早點習慣,你出門還輕鬆些。”

5

從這以後,婆婆隔三差五就給我做水煮魚,我猛增的飯量似乎讓她備受鼓舞,廚藝竟突飛猛進起來。

有時碰到小販賣野生河蝦,婆婆總要多買兩斤,回來放老酒、冰糖燉熟。那湯汁澄澈,河蝦赤紅,是我喜愛的鮮甜口味。她又不知向誰討教了糖醋排骨的做法,知我嗜甜,老冰糖放得格外多。

“太甜了。”阿坤嘗一口,砸砸嘴。

“你少吃幾口,給阿慧的。”婆婆把盤子移到我面前。

那段時間,我每隔兩三天就會去一趟醫院,婆婆總會提前想好要給我媽帶去的菜,第二天一早就買回來做。我時常在睡夢中聽到廚房油煙機嗡嗡作響,油鍋與鍋鏟碰撞,不久,隱隱的飯菜香氣就會飄至鼻端。

那天早晨9點左右,我走出房門,婆婆已經把菜裝好了,另外還有一瓶燒酒、幾隻鹹餅和粽子——我媽愛吃鹹餅,婆婆記下了,一早去菜場買來的。剛出爐的鹹餅表皮烤得焦黃酥脆,一口咬下去,層層疊疊,酥得掉渣。

“媽,這麼多,我媽一個人也吃不完的。”

“這哪裡多?你媽在那邊沒什麼東西吃,成天自己煮麵吃粥能有什麼營養?可惜天氣熱,新鮮的菜也放不住,我再炒點鹹魚和醃菜給她,她可能會喜歡。餅和粽子平時餓了當點心吃,這酒也存得久,你媽媽每天喝一點也舒坦。好了,孩子給我,你快去吧,去晚了你媽該餓了。”

自從寶寶開始喝奶粉,我終於可以在出門時,完全放心將孩子託付給婆婆了。此時,論耐心和用心,我已遠不及她。

醫院的走廊裡,媽媽將我帶去的菜擺到凳子上。那天,婆婆做了螃蟹、香煎鯧魚、排骨燉筍絲、鹹魚和醃菜。

媽媽頓了頓說:“每次都帶這麼多菜,真挺難為情的,你爸要吃的中藥還都是她給買的,你私下得給你婆婆錢,不能老讓她買還燒。”

我每次給婆婆塞錢,她都不要,還說:“不過就是做幾個菜,有什麼麻煩的,就是我做菜挺難吃,就怕你媽媽吃不慣咧。”

我爸在醫院住了近7個月,她便這樣為我媽媽準備了大半年的飯菜。而我也不知吃了多少頓水煮魚。

6

2019年12月,臨近元旦。這天,我趕在天黑透前回到家。

開啟門,婆婆正抱著寶寶坐在餐桌旁吃飯。我無意間瞥一眼,卻看到婆婆咀嚼著飯菜,用自己的筷子夾了一口飯,直接送入寶寶口中,之後又抽出筷子抿了抿。

“媽,你怎麼直接給寶寶吃乾飯了,他一下消化不了的啊!”我驚得聲音都變了調。

“我可早就這樣給他吃了,你看,吃得可好呢。”婆婆滿不在乎,又挖了一口飯送入寶寶口中。

我不在的時候,她一直是這樣給寶寶餵飯的?我感覺自己的腦袋“嗡”的一下,幾欲爆炸:“寶寶才剛開始吃輔食,他沒長几顆牙,嚼不了都是直接咽的,就算要吃飯也得先從軟飯吃起,而且要慢慢適應,怎麼能一下吃這麼多!”

“況且,寶寶還這麼小,怎麼能同大人用一雙筷子?”這句話是我硬憋回肚子裡的。

婆婆又往寶寶嘴裡餵了一大口,“哪有那麼多講究,這不吃得很好嗎?啊——張嘴。”

我氣得頭頂生煙,一把將寶寶抱回懷裡,“哐”的一下關上房門。可不論我怎麼哄誘,寶寶一口奶粉也不願吃,不住地搖晃腦袋掙扎,哇哇大哭,最後竟吐了一地。

我一番詢問才知道,婆婆當天不僅給寶寶餵了米飯,還有米餅、豆腐、香蕉和橘子。當晚,寶寶因腸胃不適哭鬧到凌晨兩點,我們抱他去鎮上的衛生所看急診。婆婆陪在邊上,我陰沉著臉,不與她搭話。

第二天清早,阿坤在廚房與婆婆說話:“孩子不會說話不會表達,我們大人要把握好分寸,要懂得科學餵養。昨晚這樣,我們辛苦還是其次,孩子不舒服哭成這樣,多遭罪,多可憐啊……”

“曉得了。”婆婆聽得動靜,忙從廚房探出頭,壓低聲音問我:“醒了嗎?”。

“還在睡。”我輕輕說。

“以後給他吃啥,我都跟你說一說,不能吃的就先不給吃了。”

我“嗯”了一聲,坐到沙發上看電視,婆婆主動走過來,先感嘆天氣熱,然後突然開啟話匣子:“說起來,我生阿坤那時候還是夏天,那熱的真是沒法說。我在出租房坐月子,那個屋子悶得很,就只有頂上一個小窗子,電風扇也沒有,我就脫得只穿短袖、短褲坐在窗子底下等風吹。風大吹得頭痛,不吹熱得發慌,阿坤也熱得哇哇哭,喘不上氣。”

阿坤爸爸年輕時就愛喝酒,不做活,還打罵老婆。婆婆只好獨自搬貨、理貨、處理賬目、料理家務,整日忙得像個陀螺。他也不管兩個孩子,阿坤和弟弟就跟著婆婆有一頓沒一頓的,總不長肉。

婆婆彷彿陷入了往事,出神地叨叨:“現在比不得以前了,還是得精細些好,要精細些,別讓孩子跟他爸一樣瘦,腸胃沒養好,一輩子苦哦!”

我側過頭,注意到婆婆鼻樑挺直,側顏很好看。此前,我很少真正地仔細看她。在我的印象裡,婆婆手笨,廚藝差,做事也不怎麼利落,兩手常年覆蓋著黑不溜秋的老繭,顯得很粗糙。但阿坤跟我說過,婆婆年輕時是個美人。

20多年前,婆婆拍過一張證件照,至今還留著,裡面的她眉目溫婉,面板白淨。而現在,經過半輩子的勞碌,婆婆身體已經搞壞了,不僅腰椎間盤突出、肺部病毒性發炎,這兩年又患上了甲亢,導致眼球突出,面板蠟黃,身材也愈發虛胖。

作為那個年代的女人,婆婆沒有選擇的餘地,是生活將她打磨成了如今的模樣。想起昨天自己發的那通脾氣,我開始覺得有些過意不去了。

7

2020年1月,我爸終於出院了,自從他出事後,媽媽睡覺就再沒關過燈。為了方便照顧,我帶著阿坤和孩子搬回孃家,婆婆每日過來幫忙。

爸爸或是陷入沉睡,或是睜眼呆呆地看向上方,無論我們怎麼翻弄,他也沒有任何反應。這一切對媽媽的打擊太大了,又逢更年期,她稍有不順心,就會衝著我們發火。

整個家的上空,彷彿籠罩著一層黑雲。

一天早上,我整理房子時丟了一隻餐盤,媽媽大發雷霆,將所有的不滿都發洩了出來。我忍不住頂了幾句嘴,她就指著我的鼻子大罵,我只好跑去陽臺上大哭。

上午,婆婆拎著菜進門,笑道:“阿慧媽,中午我來燒水煮魚啊。” 媽媽陰著臉,“嗯”了一聲就徑直回房了。婆婆察覺到異常,輕聲問:“又怎的了?”

我坐在地板上訴說委屈,阿坤也悶悶地開口:“我也有點受不了你媽的脾氣了,我們做哪一件事她能看得順眼?我跟你媽好像真處不來,不如我回家住幾天,你在這陪她。”

我咬著嘴唇,眼淚滾落,這時候婆婆厲聲訓斥阿坤:“瞎胡說什麼呢!夫妻倆本來就應該在一塊的,你回家,讓阿慧自己帶著孩子在這,像什麼話?她媽媽的脾氣你們又不是不知道,她是長輩,你是晚輩又是個男人,不能心胸寬一點,肚量大一點嗎?”

我第一次見到婆婆這樣聲色俱厲的樣子,阿坤沉默了,低頭扒拉著寶寶的玩具,可婆婆仍然沒有停下:“你這個臭小子,這樣的話以後不要再講。結婚本來就是兩個家庭要一塊處,誰家沒個矛盾,不都得好好過日子。你爸脾氣差,什麼時候順過我?我心裡有話也只能忍著不說。阿慧她媽是她爸捧在手心裡的,一直寵著,現在阿慧他爸出了事,她是最苦的,不跟你們發脾氣,不跟你們唸叨,還能跟誰?”說著說著,婆婆的眼睛溼潤了,竟有些哽咽。

等四下無人的時候,婆婆又和我講起了一段往事。

她說阿坤小時候,她和阿坤爸經常吵架,只要一吵,阿坤奶奶就衝過來幫兒子,罵她是潑婦。“我那時候就在心裡想,以後我有了兒媳婦,一定不會讓她受這種委屈。”

婆婆又說起我媽,她年輕的時候也不受婆婆待見,虧得我爸是個老實人,一直對她好。“在一塊睡了30多年的枕邊人啊,現在一聲不吭倒在那兒,你媽心裡有多不好受,你們做子女的很難體會。你們能順就多順著她,別讓她不痛快。”

我應聲:“我知道了。”

沒過多久,廚房內油煙機轟鳴,媽媽在做菜,她探出頭主動找我搭話。中午她燒了幾個菜,最後一道出鍋的是婆婆做的水煮魚,端出的瞬間,滿屋瀰漫著熱辣的香氣。

“阿慧媽,喝點酒嗎?”婆婆問。

“當然要,你也來點?”媽媽從玻璃罐子裡舀出一小杯酒,裡頭浸了枸杞和草藥,對止痛有療效。

婆婆忙笑著擺手,取了瓶飲料。兩個媽媽舉杯對飲,無論喝的是什麼,氣氛都很和諧。

那道水煮魚端放在桌子的正中央,白魚片、紅辣椒,盆子都快裝不下了。這道菜的名字聽著寡淡,實則重口,有時,我只覺一家人的日子也好比這盆水煮魚,想要滋味好,烹飪手法必須多變——魚頭、魚骨、魚尾厚重,要熱油翻炒才能熟透入味;魚片輕薄,只需在熱鍋滾湯潑油中浸潤片刻便好。花椒麻口,辣椒刺激,不斷衝擊著味蕾,而黃瓜、豆芽,又會帶來些許的清爽。

一盆魚尚且多變,更何況是人與人之間呢?

水煮魚就著白米飯、熱燒酒,一家人熱熱乎乎地說著話。嫌隙、誤解、尷尬、埋怨,統統都消融在紅油辣湯裡了。

寶寶邁著短腿,笑著繞我們打轉,不知從哪撿來一根生豆芽叼在嘴裡,口水糊了滿臉。跌跌撞撞摔倒又爬起,還抓了盆栽裡的泥往嘴裡塞。看著稚子,我心頭忽然撞上一股難言的情懷。若干年後,保不齊我也會成為誰的“地瓜娘”。

那時候的我,又會是什麼樣呢?

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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