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爾朱莉會在夢裡見到小溢,有時候小溢還是五歲的樣子,有時候又長得比她還高了。她騎車路過當年和小溢一起買花的賣花車,停下來買了幾隻百合和勿忘我,放在車筐裡,繼續騎車往前走,腦海裡出現的是小溢當年聞過的那盆紫色的風信子,眼淚落下來。她在心裡對著小溢說話:不要忘了媽媽。
文|戴敏潔
編輯|槐楊
這前面的時間,都過了
這是一個靜止的房間。電視螢幕永遠是黑著的,牆上掛著的是2016年的日曆,畫面是個男孩的笑臉。沙發邊上停著一輛敞篷玩具車和一個小木馬,次臥裡的兒童單車看起來嶄新、鏈子已經生鏽。倒是小溢兩歲時候他們一起在草叢裡揀回的小白貓,已經胖得讓人抱不起來。但小溢不見了。
朱莉一個人住在這裡。她今年40歲,身高1米55,體重80多斤,是一家寵物店的老闆,一個孩子的母親。她是浙江人,2006年來到南京,2011年兒子小溢位生,2016年,小溢被她的前夫劉榮華帶走、藏匿。四年了,她成了一個失去了孩子的母親,日日夜夜都在想著,如何把小溢奪回來。
過去的四年裡,她只見過兩次小溢。第一次是2017年的春節,朱莉帶上七大姑八大姨一起去劉榮華家,在客廳坐了一下午,劉家才讓小溢從鄰居家回來。朱莉問,你記得媽媽的名字嗎?你記得媽媽的手機號嗎?小溢都答上來了。朱莉想,小溢還是記得過去的歲月的。
還有兩次,朱莉覺得那不能算是見面。2019年初,朱莉去劉榮華家裡,隔著防盜門,她聽見小溢的聲音。開門瞬間,朱莉瞥見劉榮華外甥女將小溢拖入房間關上門,任憑朱莉怎麼敲門,他們就是不開。朱莉想,小溢就在房間裡聽到了媽媽的聲音,半個多小時卻沒有出聲,他是不敢,還是不想媽媽了?那年8月,朱莉和72歲的母親又到劉榮華家裡,話沒說兩句,兩邊拳打腳踢起來。小溢被人從屋裡推出來,對朱莉說,我不認你們了,接著「啪」一聲把自己鎖進屋裡。這句話讓朱莉難過,分別三年了,小溢還是以前的小溢嗎?
有時候朱莉希望,小溢能暫時忘記思念媽媽的痛苦,但她又怕,小溢會忘了自己,「不要媽媽了」。偶爾她會在夢裡見到小溢,有時候小溢還是五歲的樣子,有時候又長得比她還高了。她騎車路過當年和小溢一起買花的賣花車,停下來買了幾隻百合和勿忘我,放在車框裡,繼續騎車往前走,腦海裡出現的是小溢當年聞過的那盆紫色的風信子,眼淚落下來。她在心裡對著小溢說話:不要忘了媽媽。
難過是週期性出現的。「有一段時間過不去了就真的就想死」,在那些時候,朱莉的心裡湧起一種強烈的衝動——要去把小溢搶回來!「憑什麼自己生的小孩,要給別人養?」但她很快又會想到,如果把孩子搶回來,劉家又過來搶,孩子不就是換個地方藏嗎?她必須要找到讓孩子活在陽光下的辦法。理性慢慢地回來,她感覺好一些了。但過不久,難過又迴圈回來,讓人再熬一次。
「經常會想著想著哭了,哭著哭著睡著了。」有一次,她躺在床上,感到有微微的呼吸拂過,她睜開眼睛,是她的加菲貓坐在旁邊,腦袋湊過來蹭她的臉。朱莉又想起小溢,剛學會爬行翻滾的時候,他早早醒來,見朱莉還在睡覺,便在旁邊自個兒玩起來。朱莉其實醒了,她裝睡,又忍不住睜眼想看小溢在玩什麼,結果對上了他的眼睛,她趕緊閉上,已經來不及了——小溢爬過去扒開她的眼睛,不許她再睡,兩人一起哈哈大笑起來。
她又落回現實。一米8的大床上只有她一個人了。以前小溢睡覺愛往床邊滾,她就放了兩個紅色枕頭在床側擋住,至今枕頭還在;枕頭是小溢上幼兒園時做的,上面是他五歲時的笑臉。在這個靜止的房間,掛曆已經掛了四年。物品的擺放都沒有變,她勤勉甚至有點強迫地打掃、整理,她希望小溢回來的時候,會有熟悉感。
2020年11月,小溢真的回來了。客廳的茶几上放著2020年的日曆,以前,朱莉只在每個月過去的時候翻一頁。但小溢在每天的小框框裡劃了一道又一道,劃完,他說:「這前面的時間,都過了。」
小溢回來了,他的玩具就放在朱莉寫申訴材料的電腦上 攝影:戴敏潔
遲疑的兩年
性格里的強硬部分支撐著朱莉過了這四年。朱莉從小就有主見,她是家裡四個孩子中最小的,母親總說她「太強了」。高中時候她當團支部書記,上了大學當團委的辦公室副主任,大學畢業時,大姐帶二姐去福州,也想帶她一起,她拒絕了。為了初戀,她從老家溫州跑到寧波找了一份工作,在當地一家報社當記者,大太陽下跑新聞,和各種人打交道。當初從報社辭職開寵物店,她也沒告訴父母,她總是自己做決定。
朱莉26歲那年,和初戀男友分手,辭了工作,從寧波回到溫州。家裡催婚,一位高中同學撮合她和劉榮華。劉榮華是她的高中同學,朱莉覺得劉榮華對她「還行」——聽她的話,她想,不能跟愛的人在一起,找一個對自己好的也行。父母並不同意他們的關係,覺得劉家是農村人;朱莉也動過分手的念頭。她上進、做事積極,而對方天天躲在家裡打遊戲。但這個話頭一提起來,劉榮華就出去喝酒,醉了回家,拉著朱莉讓她嫁給他,一遍遍說,「我會改」。
2008年,朱莉28歲,同學朋友都成家了,她覺得自己「年齡到了」,還是嫁給了劉榮華。他們一起到南京工作,朱莉先進了一家報社,又辭職開寵物店。婚後不久,他們買下這套兩室一廳的房子。兩人還是經常吵架,朱莉想離婚,不想要孩子,但兩年之後,她還是懷孕了,她心裡又有了一點希望,「想想有孩子會好一點」。這是她在婚姻裡又一次的妥協。
回憶到這裡,朱莉像是清醒過來,「不想講,這神經病有什麼好講。」她的面前,是為了奪回小溢而寫的各種申訴材料,被分裝在藍色、粉色、綠色、黃色的資料袋裡,這樣的袋子她有十來個。因為那兩年的遲疑,因為孩子的出生,很多事情無法挽回了。她低下頭,用手理了理資料,沉默了一會兒,輕輕地說,「人生,整個人生就毀了。」
2011年,小溢位生,還沒滿週歲,劉榮華去新疆工作,小溢的奶奶幫忙把小溢帶到滿月也離開了,留下朱莉一個人,每天六點多起床,收拾一下就帶著小溢去寵物店工作。在店裡,朱莉常常一邊手上給貓狗剪毛、做美容,一邊把腿伸出去,搖一搖小溢的嬰兒車。雖然辛苦,但朱莉享受著和小溢的「二人生活」。小溢上幼兒園了,她去接,他的小朋友們圍過來和她說話,小溢就會吃醋地說:那是我媽媽。小溢眉眼深邃,一頭小卷毛,是個很會撒嬌、有點話嘮的小男孩,總跟媽媽嘰嘰歪歪沒完沒了。
2015年,劉榮華從新疆回到南京,再吵架時,劉榮華會當著小溢的面,把桌子砸碎,扇朱莉耳光。最嚴重一次,她流了鼻血,耳膜被打穿孔,小溢在旁邊大哭。朱莉下了決心,2016年,她提起離婚訴訟。
很快,劉榮華把小溢帶走了。想到他們可能要回老家,朱莉在火車站附近的賓館找到了他們,她抱著孩子被劉榮華從樓梯上拖下來,大人爭吵,孩子在哭。一次混雜著暴力與狼狽的搶奪,朱莉把小溢搶了回來。8月25日,劉榮華趁朱莉上班,又把小溢帶走了。朱莉報警,警察說,那畢竟是孩子的父親,不符合人口拐賣的情況,她和劉也還未正式離婚,屬家庭糾紛無法立案。朱莉想起那次爭搶時在賓館大哭的小溢,她不願意讓小溢再承受一次那種痛苦,她要用法律手段把小溢留在自己身邊。
2017年1月,離婚案一審開庭,朱莉出示了家暴證據,但法官告訴她,按照慣例,第一次離婚訴訟只要一方不願意,法院就不會判離,她只能在半年後再提起訴訟。4月,劉榮華提起離婚訴訟,要求孩子的撫養權。後來朱莉才知道,根據司法界遵循的兒童利益最大化原則,為了不輕易改變兒童的原來的生活狀態,撫養權很可能會判給與孩子生活的一方。此時小溢在父親身邊已經8個月。而很多法院會因為執行難,傾向把撫養權判給藏匿方。
2017年10月,因為朱莉的條件優於劉榮華,且朱莉出示請婦聯進行的家事調查,證明過去五年小溢一直由她撫養,加上劉有搶奪藏匿行為,法院將小溢的撫養權判給朱莉。劉榮華不服,上訴,2018年1月,二審法院宣佈維持原判。
收到二審判決書後,朱莉準備去接小溢回家,突然她收到了小溢班主任的資訊:小溢被父親帶走了!
這些年,朱莉和「紫絲帶媽媽」們一直在為禁止藏匿孩子呼籲立法 攝影:尹夕遠
孩子,棋子
和朱莉類似的媽媽還有很多,比如萬臘梅,她是江蘇淮安人,2020年4月,刷著抖音,萬臘梅看到一個影片,幾位女性對著鏡頭講述自己的孩子被帶走的故事。她點進去這個叫作「紫絲帶媽媽的愛」賬號,看到了十幾個相似的影片。這些影片是朱莉和姐妹們做的。
離婚訴訟獲得了撫養權卻見不到孩子,朱莉向法院申請了強制執行。2018年7月,劉榮華被法院司法拘留一個月,但在這之後他仍不願意交出小溢。律師建議朱莉,以「拒不執行判決、裁定罪」申請提起公訴。2018年8月,「拒執罪」立案。但因為江蘇沒有拒執罪用於撫養權的先例,公檢法就細節問題多次討論,對朱莉而言,對小溢的爭奪陷入停滯,她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再見到小溢。
2019年中,朱莉加入了一個孩子被藏匿的媽媽群,裡面的媽媽討論怎樣把孩子搶回來,夾雜著困頓中的抱怨。朱莉覺得,唉聲嘆氣沒有用,搶來搶去沒有頭,她要用合法合規的方式奪回小溢,「揭竿而起」,朱莉描述自己,她拉了一個新的群,叫「做個行動派」。建群之初,群裡有30多人,兩個月後,變成200多人。她們沿用美國反暴力運動標識「紫絲帶」的名字,自稱「紫絲帶媽媽」,發微博,開公號,拍影片,做抖音,試圖讓更多人關注這些孩子被藏匿的媽媽們。
搶奪、藏匿孩子並不是一個新奇且稀少的現象,張荊是北京市律師協會婚姻家庭專業委員會副主任,她和團隊曾對「中國裁判文書網」上從2007年至2020年10月間的749個涉及「撫養權」、「探視權」的案例進行分析,發現12.68%的案件伴有搶奪藏匿孩子行為。大多數藏匿發生在離婚訴訟前後,大部分由父親一方實施。擁有撫養權將帶來財產分割上的優勢,在一些離婚訴訟中,爭奪撫養權讓孩子變成了棋子。
建群之初,朱莉是群裡唯一一個孩子滿兩週歲被藏匿仍獲得撫養權的母親,她的故事給了很多媽媽信心。如今,在執行群(離婚訴訟已經進入執行階段的媽媽們)裡,已經有三分之一的母親爭奪到了撫養權,三分之一的母親有探視權。但即使獲得撫養權和探視權,她們仍有可能見不到孩子。為了找到孩子的下落,讓法院能夠執行,她們會在群裡互相推薦私家偵探,定位器、監視器也是常用的手段。朱莉跟其他媽媽「統一思想」:個人的力量太小了,一定要國家重視、法律上改善才行。她們一起分析案例,研究法律,請公益律師在群裡直播給媽媽們講解新的《民法典》中關於撫養權的規定,聯名寫信,請全國各地關心婦女兒童權益的人大代表在兩會上提案。朱莉經常說,只要有一絲絲可能性,就去做,什麼都不做,就什麼希望都沒有了。
萬臘梅找到了組織。她是淮安人,到鎮江打工,經人介紹認識了後來的丈夫,在2007年生下兒子,2008年春節,她和婆婆發生矛盾,丈夫給了她一耳光,她帶著兒子回了孃家。萬臘梅說,過了幾天,男方帶著一箱旺仔牛奶來了,她的媽媽去廚房給他燒飯,她也進了廚房,「那麼一分鐘的時間,他抱著孩子就衝出去了,在馬路邊攔下車就走了」。後來萬的父親問到車牌號,司機說送他去高速路口,有人接應。那是一場有預謀的搶奪。萬臘梅回到鎮江,和丈夫協議離婚。但因為孩子在男方那裡,法官說,先把撫養權給男方。
萬臘梅去男方家裡找孩子,但是村裡只有一條路,她剛走到路口,孩子就被藏起來,她根本見不到。她整天哭。幾個月後,她聯絡上男方,在鎮江火車站附近的賓館,男方把孩子帶了過來,孩子不說話,坐在那兒一動不動。她想起以前兒子總愛在院子裡滾,玩得渾身泥巴弄得一身汗,挺調皮的孩子怎麼變得這麼安靜呢?她還聽說,男方成天把孩子關在家裡,就給孩子一個棒棒糖。
這時,男方提起了復婚。當時的萬臘梅不知道還能變更撫養權,為了能見到孩子,2010年3月,他們復婚了。
這對夫妻從公婆家搬了出去,度過了平靜的四年,2014年10月,她生下了女兒。女兒有哮喘、夜驚,為了照顧她,萬辭去工作,在家門口的飯店打工,又搬到公婆家。家庭矛盾又開始了,2018年一家四口在萬臘梅老家過年時,男方把兒子帶走,當年11月,又把女兒帶走了。
萬臘梅起訴離婚,要求孩子的撫養權。她認為,男方每一次搶孩子,都是因為鎮江老家在徵地拆遷,男方不想讓她獲得補償款,用孩子的撫養權作為談判籌碼。但是,法院沒有判離,認為「雙方仍有和好可能」。她報警、找婦聯,說自己的孩子被搶走了,人家說,男人搶孩子很正常,那孩子是他的啊。她一直以為是自己太倒黴了,直到她發現「紫絲帶媽媽的愛」,她也因此認識了朱莉。
孩子被藏匿的母親中,有足球解說張莫涵這樣受過良好教育的女性,但在紫絲帶媽媽群,更多人生活在二三線城市或者農村,對法律全無瞭解,只能在困頓中一點點學習。萬臘梅常來南京「跑」法院,朱莉就讓她住進自己家。兩個女人由線上的關係成為現實裡相互幫持的朋友。她們一起跑公安廳、跑全國巡回法庭。「瞎跑,大海撈針地跑,一百個裡面一個有用也好」。萬臘梅去鎮江見女兒時,朱莉擔心她的安全,讓她一直髮定位、發語音。朱莉父親生病時,萬臘梅就幫朱莉照看寵物店。
她只能從男方偶爾發的朋友圈看到孩子們。她看到女兒的一口牙齒全發黑了,她想著,一定要儘快把女兒接過來,去看牙齒。2020年9月中旬,萬臘梅等來了離婚判決和女兒的撫養權。但就在判決生效前兩天,男方遞交了上訴申請。她著急地等著再次開庭,牙齒,牙齒,她不斷記掛著女兒的牙齒,「你錯過最佳時機對孩子真不好」。
現在,萬臘梅在南京,和朱莉同住。她總是皺著眉頭,只有在談起寵物店裡每一隻狗的名字和性格時,臉上才終於有了一些笑容。
貓貓狗狗,給了朱莉和萬臘梅溫暖。在小溢被奪走的四年裡,朱莉說,「還好有寵物娃們與我作伴」。寵物是這樣的,你愛它們,它們就愛你;你給它們多少,它們也會給你多少。朱莉和萬臘梅都覺得,人不是這樣。
2020年12月,萬臘梅的離婚訴訟進行了二審,她正在等待審判結果。
朱莉(右)和萬臘梅 攝影:尹夕遠
把孩子「買」回來
沙發邊上敞篷玩具車裡坐進了一個孩子,腳卻塞不進去,他轉身去騎腳踏車,車鏈子已經生鏽——玩具們都變得太小太小了。倒是兩歲時候,他聽到在草叢裡喵喵叫的、讓媽媽帶回家養的白色小貓咪,已經太胖太胖了。他在這屋裡到處轉悠,在客廳的茶几前停下,拿起黑筆,把桌上空白日曆裡的十一月一天天劃掉。小溢回來了。
提起「拒執罪」公訴後第六個月,朱莉的案子被撤,撤案函說,司法解釋中沒有明確規定撫養權問題可以用於拒執罪。之後,朱莉去檢察院申請對撤案不服的監督。此後的一年半,她一直在跑法院,她聽說,案子卡在了中院刑庭。在開放日,她去找庭長,對方勸她:你把孩子父親抓起來,那孩子怎麼辦?朱莉生氣了,撫養權是我的,孩子當然給我了!她吵了一架。又跑市政法委,一個男性工作人員說,你再婚好了。她說,你這不是替無賴說話嗎?又吵了一架。到2020年10月,中院給了朱莉一個紅標頭檔案,說公安局壓根沒有把案子遞到法院。
對朱莉而言,這是一個瀕於崩潰的時刻:努力了兩年多,難道全是白費力氣?她孤注一擲,一個星期跑完了法院、中院、省高院還有最高院在南京的一個辦事點,跑巡回法庭,又去了檢察院和省公安廳。在省公安廳投訴後的當天下午,「拒執罪」終於重新啟動,一旦成立,劉榮華將可能被處3年甚至3-7年有期徒刑。
朱莉也一直在透過私人的方式想要和劉榮華調解並奪回小溢。她給央視《律師來了》節目組寫郵件講了自己的故事,錄製了一期節目。2020年9月,節目播出,高中同學和老師都知道了,幫她在高中群裡調解,但劉家都沒有反應。朱莉透過同學傳話,說,當時雙方家庭爭執的照片裡,劉榮華父親涉及猥褻罪。她已經收集了證據,準備民事訴訟。
她感到對方鬆動了。加上拒執罪的壓力,2020年10月底,劉榮華方提出調解。
執行調解的民警總是在早上7點接到小溢奶奶的電話,邊說邊哭,「尋死覓活」。朱莉覺得,不是劉榮華,而是小溢的奶奶,在和自己爭奪小溢。她聽說,小溢後來轉了兩次學,奶奶也一直跟著,去小溢的學校食堂裡打工,夜裡就和小溢睡同一間宿舍,寸步不離。朱莉在執行群裡做過統計,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孩子是被爺爺奶奶藏匿,但他們不是法律上的被執行人,使得案件更加複雜。
經過許多次談判,2020年11月17日,是雙方約定接回小溢的日子。朱莉付了82萬元,包括兩人共同財產的分割款,還有因為要湊到82萬朱莉晚交的利息一萬五千元。她很氣憤,法官說,你到底要錢還是要孩子?她覺得,自己就像是花錢把孩子「買」了回來。
能把小溢接回來,對朱莉以及紫絲帶媽媽們來說,終究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情。群裡的媽媽們也很振奮,連雲港的一位媽媽將朱莉的案例告訴審理自己離婚訴訟案的法官,沒有太久,孩子也回來了。新版《未成年人保護法》將於2021年6月實施,第二十四條規定:「父母離婚時……不得以搶奪、藏匿未成年子女等方式爭奪撫養權。」朱莉覺得,這是她們的一點點勝利。
那一天,小溢被民警從劉榮華家接到派出所。派出所門口,朱莉走向小溢,他別過頭不看她。在調解室,小溢縮在椅子裡,拿著一本書擋著臉。朱莉說,媽媽終於找到你了。小溢不出聲。朱莉繼續跟他說話,很快小溢就樂呵呵地跟她玩起來。
他們一起回到南京的家,電視螢幕亮了,小溢一本本拿出臥室書架上的童書,趴在沙發上看。朱莉拍下他看書的背影,發在紫絲帶媽媽群裡。所有人都在祝賀她。那一刻,她感到了真實,小溢真的回來了,就在這間屋裡。
朱莉和小溢在寵物店 攝影:尹夕遠
「最漂亮的媽媽」
從溫州回南京的路上,小溢哭過一次。奶奶的影片電話打到了民警手機上,小溢接了。朱莉聽到,小溢的奶奶哭著說:在那邊要好好學習,做人一定要講良心……小溢也開始抹眼淚,說知道了。臨走前,奶奶帶著小溢去買了一臺新手機,他們約定,每週日晚上六點,影片通話。
回到朱莉身邊的第一個月,小溢總是提起奶奶。朱莉給他買迷彩服,小溢說,奶奶買過。給他煮地瓜粉條,小溢說,果然和奶奶做的味道一樣。回到南京的第一個週日,朱莉帶著小溢去商場吃披薩、看電影,到家已經過了六點。拿出手機,小溢發現沒電了。等電充進去,開機,電話就打了進來。奶奶問小溢,你有沒有想我?小溢說,有。奶奶說,你不想奶奶嗎?為什麼不提前做準備?小溢著急了,用腳踹床,大聲說,「我想啊!」
在客廳,朱莉聽見了,她輕聲說了一句:「我兒子的壓力好大啊。」
她和小溢之間,橫亙著那四年,還有和劉家簽訂協議中的違約金50萬。像是互相的試探,這兩個數字反覆被提起。朱莉看著小溢寫字,說,你要是從小在我身邊長大,字肯定不會寫得這麼難看,她還說,你不能再不見了,再不見的話媽媽找不到你了。小溢說,那你就再找我四年唄。小溢在地上亂滾,朱莉說,不要碰瓷了,摔壞了又要跟我要五十萬……
她還不知道如何對小溢講述自己這四年,也只能在小溢的隻言片語中窺看他過去的四年。一次吃飯,小溢啃著雞翅,講起之前奶奶帶他去看哮喘,順便帶他去看了心理醫生,「心理專家說,今天你必須要開朗起來。」
說完這句話,突然,他用一種毫不在乎、抑揚頓挫的、甚至有些童真的語氣說道:我真的很想跳樓好幾年了,忍不住很想跳樓。他邊扒拉著雞翅邊說,「並且我還做過,被攔住了」。
放下雞翅,小溢說,「現在真的很開心」。「吃得開心,活得開心」。
從溫州回南京的路上,辦理這一拒執罪案件的大隊長告訴朱莉,「儘量不要再刺激到他們的家庭了」。大隊長告訴我,「從孩子角度來說,他也是父親,也是爺爺奶奶,這個本身沒有什麼違法犯罪的問題,只是他們符不符合判決的規定而已。他們始終觀點是他們也在撫養孩子,法院只是判決給她而已,但是我撫養孩子本身這個行為並沒有上升到違法犯罪的程度。」在我提出採訪男方家庭的時候,朱莉拒絕了,她擔心又觸怒到對方,對方又來把小溢從她身邊搶走。她謹小慎微,送小溢去學校的第一天,她就叮囑班主任,一定不能讓除了她之外的任何人接走小溢。
有一天,朱莉問小溢,要不要看看那期《律師來了》,小溢說,從頭到尾,他都看過了。他還說,看完他才知道,媽媽其實一直在找自己。因為這期節目,他才願意跟她回家。他們開始越來越明朗地談論那四年,朱莉發現,小溢知道的,比自己想象的要多。小溢還開始對法律感興趣,朱莉去公安局給民警送水晶杯表示感謝的時候,小溢也跟著去了。他說,以後想當個法官,或者警察。
小溢還是有點拖拉,作業總要做到晚上十一二點,還得朱莉在一旁盯著他。不盯著,小溢就不寫,可是她盯著,小溢又要跟她說話,又要撒嬌,媽媽,親一下,抱一下,不親不抱我就不寫了。朱莉又好氣又好笑,有時她也急,催小溢趕緊寫,小溢就會耍賴,哭,躺地上打滾,或者施展他的「鐵頭功」,用腦袋撞朱莉。除了這些,每個老師都告訴朱莉,小溢很努力,在進步。他已經從教室的最後一排挪到了三四排。他還知道了,媽媽不會再婚,不會再生孩子,他是唯一的。
根據協議,小溢放寒假後,要立即被送到奶奶家,到2月13日大年初二回來。朱莉不擔心小溢的父親再藏匿孩子,她擔心小溢的奶奶。小溢也有點擔心。朱莉說,你記得打電話給媽媽;小溢說,沒地方打電話怎麼辦?手機被奶奶收起來怎麼辦?最後,小溢問,把我藏到深山老林裡怎麼辦?
朱莉也不知道怎麼辦。
小溢又想起了他感興趣的法律。如果奶奶把他藏起來,會有什麼罪名?這些天,他總是在想這件事。
但在這些擔心之外,朱莉現在知道了,在小溢心裡,媽媽是最重要的。前一天,小溢在背單詞,背到beautiful,突然跑出來說,媽媽,你是我心目中最漂亮的媽媽,你是世界上最能幹的媽媽,最聰明的媽媽。
小溢在購物中心的遊樂場玩 攝影:戴敏潔
(文中劉榮華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