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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老劉的老伴走了。老伴是肺癌,被發現時已是末期。

一開始,老伴咳嗽的時候,他沒注意。後來,老伴跟他說的時候,他就叫她自己去買瓶枇杷膏。到最後,老劉變得安靜了,那時老伴還咳嗽,臉龐變尖,去醫院一查,是末期了。醫生不建議化療,老伴也認命了。雖然還沒來得及抱孫子,養大一兒一女,也算是完成任務。

最後幾個月,老伴越來越瘦,最後還浮腫。老劉沒多傷心,照吃照喝,還嫌棄她走前要折磨他。

人一走,親朋來了又走,一兒一女也得回城上班。

沒多久,老劉就不適應了。以前,他一回家,吃飯有人遞筷子,洗澡有人擺好衣服。現在,事無鉅細,都要自己操持。甚至提著兩個水桶去澆菜,還會被雞追著要食。那些酒肉朋友看見就笑他好賢惠。

一氣之下,他將地掘了,雞殺了,香噴噴的雞塞住了那些說閒話的嘴。於是,那些嘴好言相勸劉老再要一個。他卻擺擺手說養不久。

那就趕子女回家養他,哪個子女生來不是養父母的?

劉老正有此意,然後興沖沖打電話給兒子,說誰家娶了媳婦,誰家又抱了孫子。兒子說話不耐煩,和他一個臭脾氣。他脾氣上來,就開口罵兒子,兒子說以後也不要管他。

然後老劉打電話給女兒,女人好說話,老劉語氣也平和,但無論怎麼說,女兒就是不肯回。老劉脾氣又上來了,逼她每個月給一千生活費。女兒剛畢業,他知道沒什麼錢。

女兒說,下個月發工資轉。老劉差點沒被氣暈。

既然這樣,兒子也不能少,然後問兒子要,兒子立即轉了兩千過來。

一個比一個不省心。

最後他安慰自己,有錢在手,怕什麼。

又到年底,要為年做好準備。掘了的地重新種上菜。這是一個很南方的地方,冬天除了枯草和北風,真看不出哪裡是冬天,反正樹葉還在樹上綠油油。一年四季都是種菜的時節。

特別是蔥、蒜、芫茜,越到年越貴。

他又買了幾隻大雞回來,放進桑地走上十幾天,肉質也會變得更美味。

老劉好心好意地計算著過年的事,過年嘛,一家團聚的日子。

2

然而,這個年註定是孤零零的一個年。

兒子是一家大飯店的大廚,過年給別人做團年飯。女兒也不回了,和朋友去旅遊,說去看雪。

誠心氣我的,老劉大罵,哪有人過年不回家的?女兒反駁,她很多同事就是過年不回家。

他無可奈何,也不能像小時候拿棍棒打他們回來吃飯。

一個人,貼對聯也貼不了,貼歪了,祖宗會責怪。以前都是老伴一起貼,他爬梯子貼,老伴在下面扶梯子,還要看有沒有歪。

年三十,他去求他的兄弟。兄弟派了兒子過來,侄子很年輕,快手快腳,做完回去團年飯。對聯貼得很好,而劉老卻鬱悶了。從年三十到年初一,外面聲聲爆竹,他心塞得落淚,粗糙的手掩著雙眼。

他想起了老伴的好。拜神的八仙台上放著老伴的飯碗,飯碗裡裝滿她喜歡的菜。他乾脆坐在邊上,對著飯碗,說了好多好多的話。

年後,熱鬧完的人又閒下來。那些人見到老劉,第一句總要問他,你子女沒回來過年嗎?其實,大家都知道,只是習慣了。他以前也總幹這種明知故問的事。原來被人明知故問,是會難受,但是他不能被人看低,於是說,兒孫自有而孫福,我還嫌他們煩呢。說完,他的嘴角快要歪上天了。

自那以後,他不願再出現的人群中。以前,他們一群人,刁起一根菸,從街頭巷尾聊到國家大事。天色差不多了,大家拍拍屁股回去等飯吃。

現在,他回去還要摘菜洗菜煮飯炒菜,吃完還要洗碗,有時看見被水泡著忘記洗的衣服。那些幹活的髒衣服,洗衣機都洗不乾淨。看見洗衣機就來氣,隨即踢幾腳洗衣機解氣。

老劉覺得難受。

更難受的是,村裡有人做了一件傻事,別人哈哈取笑,他笑不出來,感覺做傻事的才是他。

老伴走了,他也不屬於這個村子了。

他計劃逃離,逃去哪裡?

清明節,子女回家掃墓,老劉在老伴的墳前燒起紙錢,說,子女回來看你了。

“你”字說得有點大聲,故意說給子女聽的,意思要不是掃墓都不能見你們一眼。

子女還是沒有多逗留一天,該走還得走。

3

他也走,跟著他的堂弟走。堂弟一直做建築工,雖然接的專案不大,甚至轉了幾手,但是也有自己的小團隊。

老劉沒有做過建築,他之前是做殺豬的。很久之前,殺豬要到賣豬的人家去。凌晨四點,夜醒的人經常會聽見豬的慘叫。殺豬很費勁,鏖戰過後,還要載豬去檢疫,然後再回到街上的檔口。去得早賣得快,通常中午回家,賣不完的在回村裡賤賣。後來,他不用殺豬了,直接去肉聯廠拿豬,省了許多力氣。

賣了半輩子的豬,生活還算富足。有了錢,在村子裡說話都大聲。包括在那群人中他也是大聲的那幾個,更不容說在家裡了。

家務肯定不幹,不舒服就罵幾句,這也是子女不親近他的原因。

現在叫他幹建築,簡直是拉牛上樹。隊裡的人跟他堂弟說,家裡賣豬肉不好過這裡受罪?堂弟也不好說什麼,自己孩子也吃過他送來的豬肉,現在他執意跟著來,也不好推辭。剛好隊裡缺個做飯,就叫他負責大家的伙食。

老劉也是做菜的能手,小時候他也窮苦過,差不多是自己養大自己。平時他就是懶,開心時才會拿起鍋鏟。

隊裡的人吃過後,都讚不絕口。他不好意思,壓抑著笑,擺擺手說,哪裡,哪裡,一般般啦。

他還挺喜歡這份工作,工資多少不在乎,主要是開心。然後他想到了女兒和兒子,是的,他們現在同在一個地方。只是隔得有點遠。

於是,他去找兒子。兒子說到站去接他。坐地鐵一個鐘到,但是他沒坐過不敢,堂弟帶他去公交站,告訴他哪裡下車換乘,換一次就到。他心裡忐忑,一刻也不敢放鬆,認真聽每個報站。過程雖然順利,見到兒子那一刻才敢放鬆。

兒子不是讀書的料,小時候經常跑外頭玩。老伴打過他,罵過他。老劉卻在一旁說風涼話,打他幹嘛,以後讓他跟去我賣豬肉,餓不死他。

後來,兒子還是違抗了他的意願。初中畢業後,他自己出去闖,也拿起了刀。

兩父子同是拿刀吃飯,老劉用來砍肉,兒子卻用來切菜。

他還很鄙視,山長水遠跑去給別人做飯,賤命。叫兒子以後也別回來,那時候兒子還是很低階的廚房工。

你殺豬還裝什麼高尚?

也比你給別人打工強,我自己做老闆。

兩人差點打起來。那時候,老伴還在,她拉走老劉,轉身又安慰兒子,你想做就做,別管你爸。

4

兒子現在威風了,一個人手下管十多人。因為菜做得好,有很多回頭客。老劉心裡看著暗暗歡喜,果然是遺傳了自己的基因。

中午吃過飯後,他在桌上續了幾根菸,不想走。兒子卻不打算留,說晚上有個生日會要忙,要休息補充體力。

兒子把他推給女兒。

妹妹今天休息,你也去看看她。

老劉也不好說什麼。於是,坐上一輛兒子攔截的計程車。這次不比公交車,他放鬆許多,好奇地望向窗外的一切。

全變樣了。他感嘆。還記得上一次來的這裡的時候,他是極自大的黃毛小子。沒想到,自己竟因為想家,嗚嗚地哭了。然後灰頭土臉跑回去,賣了一輩子的豬肉。

轉念一想,兒子比自己出色多了。他又傻笑起來。

女兒來接他,其實很為難,不知道要做些什麼,吃飯還不到時候。於是買了兩張電影票。

老劉沒進過電影院,他覺得花錢看個大電視太浪費,還不如多買幾斤豬肉。

這是一部3D的戰爭片,電影情節中有顆子彈直接射向他。雖然女兒提前告訴他是假的,但老劉還是害怕得側頭閉眼。他偷瞄其他人,大家當沒事發生一樣,他也裝著鎮定。後面看到激烈的打鬥,他快被捱到時,身體不自覺地扭動著。

電影結束,他還沒緩過來,心想這錢花的不冤。

看完電影,吃完飯,已經好晚。公交車停運,女兒想著帶老劉找個酒店住下,可老劉堅決不住,寧願睡女兒那裡的地板。

女兒拗不過,只能帶他回去。

那是很小的一室一廳,老劉突然替女兒委屈。

那晚,兩人也沒有太多的話,女兒很快回房睡覺。他蜷縮在短短的沙發裡,回想這一天,感覺還不錯。

他決定留下來。只要一得空就過來看看他們。

5

只是,老劉沒想到,做工程的人就是跟工程走的。幾天後,他們要離開這裡去隔壁市。

走不走呢?

不走,他能去哪裡?他可以幹什麼工?他這年齡,超市賣豬肉都不要他。他又不能麻煩子女。

走,他當初來這裡的目的就是為了能離子女近些。這樣做沒了意義。

老劉問堂弟,什麼時候再回這裡。

堂弟說,不知道,有工程就回來,不一定就是這裡。

堂弟知道他的心思,托熟人找了份保安的工作。

老劉勉強答應了,看著堂弟一群人走,心中很是不捨。

走一步算一步了。

保安也不好做,不僅要倒夜班,還要看別人臉色。來不久他就跟一個住戶吵過幾次,好在大家都知道那個住戶平時是不講道理的人,領導訓他幾句,叫他以後多忍忍。

若是在家,老劉肯定已經抄起傢伙,如今寄人籬下,只能安慰自己退一步海闊天空。

這是一箇舊小區,白天經常碰面的是他這種上了年紀的人,他們早上帶著孫子出去買菜,回來就在小區曬著太陽,擇菜,聊八卦。

說實話,老劉心裡是很羨慕。

平時與老劉交班的叫老梁,與老劉不同,老梁可是有家的人。他的妻子做鐘點工,他們住得不遠,交班回去,老梁還能吃上熱飯。

老劉就沒那麼幸運,他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

等到休息,他想到女兒那裡坐坐,出發前,沒有告訴女兒。

地址還記得,透過老梁他知道怎麼坐車,老梁是個熱心腸的人。他想著回去的時候要帶些東西給老梁,感謝他的幫忙,不過要說是女兒買的。

到了樓下,老劉打電話給女兒,打了幾個,沒人接聽。他進不去,無奈坐在門口附近的石基。

一個下午,他坐在那裡看人來人往,還時刻留意電話。

終於,女兒來電話。原來女兒已經搬去另一個地方。

搬地方也不跟我說聲,現在怎樣去你那?

爸,要不你先回去吧,那麼晚了。

老劉一聽就來氣,我等你一下午了,你趕我回去,有沒有良心,哪有你這樣做女兒?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然後說,那你等我一會吧。

6

女兒來接了他。

這是一個城中村裡面的一個小單間,比之前的小,也更破舊。

老劉看哪哪不舒服,女兒一直隔著口罩說話。

怎麼不摘口罩說話呢,害怕你爸我帶髒東西給你嗎?老劉說話總是一副罵人的語氣,連他自己都不知道。

女兒極不情願地摘下口罩,然後慢慢別過臉。這麼小的地方,挪一步都難。

那臉上分明顯著一道淤青,嘴角還有一個結痂。

誰打你了?老劉憤怒地責問。

女兒情緒上來,哭哭啼啼說起整件事。

之前老劉來的時候,男孩出去住了酒店。

但是男孩拍的影片熱度慢慢退減,影片也沒之前拍得勤快。流量越來越少,廣告更加接不上。所有支出都是女兒一個人維持。她下班看見男孩躺床上,家務不做,地上還一堆外賣盒。女孩氣不過就罵他,兩個人吵起來,男孩就動了手。

女兒低著頭說完,像個做錯的事的小孩。

老劉一邊嘆氣,一邊問,怎麼識來這種人。

聽到這句話,女兒覺得更加委屈。想到自己也沒得過多少來自父親的寵愛,還要被質問,哭喊著,我的事不用你管,你看完就走吧。

老劉知道自己說錯話,女兒被打怎會不心痛,。但道歉的話他沒說慣,於是叫兒子馬上過來幫忙。

要幹什麼呢,當然是找渣男算賬了。

一開始,女兒不敢說出渣男在哪裡。不過他們知道上個地方是她租的房子,渣男肯定在那裡,不然她也不會被趕出來。

女兒只好帶他們過去,她還有那裡的門禁和鑰匙。

三個人一同來到原來的出租屋。女兒開門進去,發現屋裡面坐著一男一女,想不到渣男這麼快就找了別人,女兒又氣又羞。

老劉衝上去揪起渣男的衣服責問他的所作所為,渣男一下子推開老劉,兒子上來就給他一拳。

混亂中,屋裡的女人已不知所蹤。渣男打不過也慢慢求饒,女兒不忍心,於是拉開兩人。

最後渣男道歉,拿走自己的東西落荒而逃。

7

老劉拾起地上的垃圾,拿來掃帚清理角落的碎屑。兒子去下面市場買了些菜回來,女兒則在房間裡收拾東西。

那一晚,他們三人吃了一頓簡單的團圓飯。記不清三個人多久沒一起吃飯了。老劉突然有些哽咽,緩慢地扒著碗裡的飯。

這個地方不能住了,萬一渣男回來找麻煩。

接下來,老劉又重新幫女兒找了新房子,城中村裡的單間實在破小,然後又轉了些錢給女兒。

以後有什麼麻煩就跟我說······跟你哥說也行。老劉叮囑女兒。

她記得唯一一次,她想親近他的是一年級,她被一個男生欺負了,母親跟他提起,他跑去學校罵了那個男生,那個男生縮著頭像個鵪鶉一樣。

那一天,她帶著跳繩去找父親玩。父親在和一群人說話,他趕她回去。她轉身的時候,聽見父親說,孩子大了就不好玩了,還是兩三歲得意。然後一群人哈哈笑起來。

如果父親後來對她多在意些,他的愛或許會令她忘記那句話。但是,他越來越不在乎家裡的事,那句話讓她記到今天。

她是愛父親的,但是也很介懷。

最後,女兒深吸一口氣,用力說,爸,您自己多保重身體。這是她自認最明顯的愛意。

哎,好好。老劉含淚點頭。

老劉被辭退了。他幾天不回來上班,頂班的人也有意見。之前是小區著急找不到人,現在找到人,老劉也多餘了。

不過,老劉還是買了水果多謝老梁,他跟老梁說,這是女兒硬塞給他帶回來的。這幾天,兒子放年假帶他去旅遊了。老劉眉飛色舞地說著這些事。

一時間,老劉也沒有找到工作,他只能回老家。

他在老伴的牌位前說了在城市裡的經歷。至於在說閒話的那群人前,他還是真假混雜加工著故事。

老劉不再想出城了。他幹起了老本行,能幹多久是多久。想著以後,給子女多留些錢,在外也不用受委屈。

他也不再害怕那些閒言碎語,儘量不出現在那群人中。閒下來他就去種菜,養雞,還刷起小影片。

有一天,他刷到一條關於孩子教育的影片,他恍然大悟,然後深深地自責。

從沒有人教他怎樣去做一個父親,他的父母沒有,他的老師沒有。他讀書不多。從來都是聽著長輩傳下來的話,追隨著同齡人的言行。

他以為,只要給錢,衣食無憂就行。

如今子女寧願每個月給他錢,也不願意回家,真是輪迴的諷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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