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賈笙是第一次來到這個墓地，站在眼前這個墓碑前。
或許也是最後一次。
墓碑上的中年女人有一張即使上了年紀也能看得出好相貌的臉，只是臉上寫著明晃晃的愁苦，看著人的時候，總覺得叫人心生同情。
賈笙面無表情地看著，然後又轉過臉看向旁邊。
這個墓裡是一對合葬的老人，慈眉善目，溫柔地注視著碑前人。碑的右下角刻著旁邊那個女墓主的名字。
2
賈笙只能努力地安撫她：“姐，你先冷靜一下，你跟我說說，到底發生了什麼，你需要我怎麼幫你？”
女人只顧哭著重複：“我想見他，我想他。求求你們，幫我找找我兒子。”
原本不該是賈笙來接待人的，但是公司的前輩們今天都出去了，留守的只有她這個剛來不到一個月的新人和窩在剪輯間趕樣片的影片後期。接線員剛才跟他打了聲招呼，去廁所了。以至於前臺那邊領著人過來的時候，她不得不硬著頭皮陪著到會議室。
女人介紹自己叫劉香，是本地人，五十歲了，家裡爹媽都沒了，自己以前結過婚，但是十幾年前就離了，自那以後，她就自己過。這麼多年來，不好不壞的也就這麼過來了。原以為自己沒什麼掛礙，但是前幾年先後把自己爹媽送走，心裡就一直有一件事梗著過不去。
說到這裡，她開始哽咽。她說她是有個兒子的，二十郎當歲上生的孩子，白白胖胖，長得可精神，嘴巴可好看，還有福氣的大耳垂。
但是後來她就再也沒見過自己的孩子了，很多很多年，都只能自己偷偷流著淚想孩子。
說完，她就開始聲淚俱下地哭，拉著賈笙的手反覆反覆說自己想孩子，求他們幫她找孩子。
劉香哭得太過慘烈，賈笙於心不忍，答應下來幫她找孩子。跟帶她的前輩同事打了個電話報告以後，前輩覺得這也不算是多複雜的事情，不外乎就是劉香前夫把孩子藏起來了，想辦法找到前夫就行。大概是賈笙不同於其他女生，個子很高，人也很結實，力氣也跟男同事們相差無幾，所以前輩也總是很放心她，同意讓她單人去跟後續，有什麼變數隨時求援。
3
於是賈笙跟著劉香開始找孩子。
一開始她也以為劉香的兒子是跟前夫離婚以後，被前夫帶走了，再也不讓母子倆見面。
但是第二天跟劉香碰面以後，她才知道事情不是如此。她讓劉香把她前夫的身份證號和所有知道的資訊都告訴她，她去試試看找人。劉香擺擺手說沒必要。
賈笙一頭霧水地看著劉香。
劉香告訴她，孩子不是前夫的，甚至除了她自己以外，她身邊的所有人都不知道她曾經有過一個孩子，這件事她藏了二十多年，連她父母都不知道。而她前夫之所以跟她離婚，就是他們結婚十年了都沒有孩子，他們倆都非常努力想要有個孩子，卻無論怎麼都沒辦法，最後查出來是劉香生不了孩子，他們倆低迷了很久，最後好聚好散地離了。
那個孩子是她大四那年生的，她瞞父母說是在外地實習，瞞著所有人生下了這個孩子。可沒多久，孩子就被人帶走了。從那以後，她沒再見過那個孩子。
一開始她很想孩子，但是她忍住了。因為這個孩子的到來，不在她的預期內，她也根本沒法跟親友開口說這件事情。她以為時間會撫平一切，她會忘記這個孩子，她會在未來遇到對的人然後再擁有一個可以名正言順接受所有人祝福的孩子。
然而命運作弄人，她再也沒機會擁有自己的孩子了。
4
這個故事聽得賈笙很唏噓，大抵年少時總是一時衝動，憑著一腔愛意就能付出所有，卻最終還是留下滿地雞毛和傷痕。
如果劉香想要孩子，就得去見見那位帶走孩子的大學的前男友了吧。
劉香搖頭，說沒有用。
她說：“我不知道孩子的父親是誰，我不知道對方的任何資訊。從我開始後悔的那一刻，我就在找我的孩子……”
“我那時候太傻了，我羨慕寢室裡那個家境很好的室友，羨慕她穿的衣服、用的香水和護膚品，羨慕她總是那麼高貴漂亮，我也想用最新的手機，穿又貴又漂亮的衣服，去做好看的頭髮，用最好的化妝品和護膚品。”
“我在廁所的時候，看到了代孕廣告。其實那個廣告已經被其他女孩子用黑色馬克筆努力地蓋住了。但是，我發現電話號碼是用小刀刻出來的，還有刻痕在。我辨認出了號碼。”
“我打出了這個讓我後悔一生的電話。我那時候太年輕，也太愚蠢了。我以為我只需要付出一顆卵子和十個月的時間，我就能擁有我羨慕的人生。”
“但是後來我才知道，他們一次性取了我十個卵子，又在我體內放了三個受精卵，結果三個都成活了，所以不得不做減胎手術，我的卵巢和子宮受到了非常嚴重的傷害。他們卻告訴我只需要休息好就行。”
“直到我跟我的丈夫怎麼努力都生不出孩子，我想起來這段事情，偷偷去醫院檢查，發現是我的身體再也孕育不了孩子了。”
“我太后悔了，我現在午夜夢迴，都是當初那個剛剛出生的、在我臂彎裡躺了那麼幾分鐘的孩子的臉，他長得真好看，有福氣的唇珠，眼睛很大，鼻子翹翹的，他的手臂上還有一個小小的胎記，長得像顆蘋果，一定是上天祝福他往後平平安安、順順遂遂的。他是我此生唯一的孩子，是我唯一生命的延續。”
“可是我找不到他。那個代孕機構在十多年前就被公安搗毀了，我不敢去問涉案人員名單。”
“前段時間，我查出來，得了胃癌晚期，我只想見見我在這個世界上最後一個親人一面。你們是我最後的希望了，你們幫我發微博、發影片，幫我找找我的孩子吧。”
“我明明是他的媽媽，為什麼他卻不是我的孩子。”
賈笙沒有說話，卻暗暗攥緊了自己的拳頭。
5
賈笙的手臂上有一個小小的蘋果狀的胎記。
她從前不是她，是他。
他也曾有著漂亮的唇珠。
他曾經以為他有兩個愛他的父親。但是當她慢慢長大，長到十二三歲，他的其中一個父親，總是會用一種讓他不舒服的方式撫摸他的身體。
他長得真好看啊，有大大圓圓的眼睛，翹挺的鼻子，小小的唇珠點綴著紅潤的嘴唇。眉目乾淨又純真，誰看了不誇一句像個小仙童。
可是他的其中一個父親，卻從他那麼小的時候就猥褻她，在他耳邊誇他好看，一邊親他一邊撫摸他的性器官，用他骯髒的性器在他身上蹭，說愛他。
而他的另一個父親，對這些毫無知覺。他以為他不知道，也不敢告訴他。
直到他十五歲的時候，他的兩位父親，逼著他跟他們一起上了床。
當他哭著問他們為什麼要這麼對他的時候，難道他不是他們的孩子嗎？他的兩位父親告訴他，他只是一個他們購買的商品，一開始他們只是想有一個後代，後來，後來他長得越來越出色，以至於他們覺得或許他可以有其他的用途。
其他的用途，就是做他們的性愛玩具。
賈笙用了十年的時間，最後成為了現在這個賈笙，變成了女孩子，沒有了她的父親們稱讚說很適合接吻的唇珠，也沒有了“父親”。
她的人生裡從來不曾有過母親，而“父親”，是她一生都甩不脫的噩夢。
她的新人生才剛剛開始，再也不會遇到那對禽獸。
而現在，她知道了自己來到這個世界，僅僅是因為一個女生的虛榮心，和一對男人繁衍後代的慾望。
6
賈笙沒有再跟劉香的尋子後續了，她把情況如實反映給前輩以後，前輩決定親自去跟。
賈笙從此以後日夜都祈禱，劉香這輩子，都找不到自己的孩子，她要永遠痛苦，永遠找下去，找到死都不得解脫。
後來，劉香孤單單地、永遠地睡在父母的墓旁。她這輩子都不知道自己的孩子是誰。
賈笙從同事那裡知道劉香的死訊後，沉默了很久，找了個週末，去了墓地。
就這樣吧，她想。就這樣吧，所有的痛苦和折磨，都好好地埋在這座墳裡。你由你的父母帶到這個人世間，陪伴著生，也陪伴著死。
而我，我孑然一生，不需要來處，歸處也就由我自己說了算。我好好活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