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打記事起，我就知道我不是親生的。

聽說是我爸和我媽結婚後，很長時間一直沒有孩子，去醫院檢查，兩人身體都沒毛病。實在找不出來是啥原因，後來就聽信了村東頭老孫婆的話，去外邊抱了我回來。

我媽給我起名叫孫銀娣，就是把弟弟引來的意思。

說來也怪，在我五歲那年，我媽懷上了。第二年，生下一個男孩，就是我的大弟。

自從有了自己的親生骨肉，我的好日子就過到頭了。

我爸在鎮上幹活，我媽一個人帶兩個孩子，還種好幾畝地。忙不過來時，經常把我呼來喊去當大人使喚。

小小年紀，我就學會了做飯，切菜，帶弟弟。那時候家裡用的還是那種土煤火灶，灶臺跟我的身高差不多，我夠不著，經常是把鍋先放上去，然後一碗一碗舀滿水，站在一個小凳子上，再倒進鍋裡去。碗裡的水順著袖口往裡流，冰涼冰涼的。

冬天沒有熱水，用刺骨的冷水刷碗，洗衣服，我手上的凍瘡又紅又紫，一遇到熱氣鑽心的癢。我媽經常說，我是家裡的老大，就應該多幹點活，給弟弟做個好榜樣。

其實，從我知道自己身世那天起，我就很清楚自己在這個家裡的位置。可以讓我填飽肚子，不至於流落街頭，我已經很知足了。

當然，也是因為根本不知道去哪裡尋找我的親生父母。

2

我上三年級那年，二弟出生了。

村裡那幾年計劃生育抓得很緊，我媽生完二弟，就被婦女主任拉去做了節育手術。有時候我會想：如果不是被拉去做了手術，我媽是不是會再生一個親生女兒出來呢？

大弟已經會到處亂跑，不用管了，我開始接著帶二弟。

我家種了好幾畝的水稻，每到收割季節都是我最苦難的日子。

水稻從地裡收回來後，要放進脫粒機裡脫粒。我爸往機器裡面塞，我媽把打好的稻穀粒往車上運，我永遠是那個接稻穀粒的角色。

又小又硬的稻穀粒，像雨點一樣落在我的臉上，胳膊上，手上，扎扎的疼。除了疼，還很髒。隨著輪子的瘋狂運轉，一捆捆稻秧被紛碎成碎末飛出來，從我頭頂飄落下來，一不小心就會吸到鼻子裡嘴裡。

這時候，我都是穿上長袖上衣和褲子，用個圍巾把臉圍起來，只露個眼睛。

有一次，一個飛出的稻穀粒正好崩進眼裡，疼得流淚，急忙用髒手去揉，越揉越疼，好不容易把那個穀粒弄出來，那隻眼睛卻紅腫了好些天。

我們幹活時，大弟的任務是在家看管二第。儘管二弟睡著了，我媽也捨不得讓大弟來 代替我一會。鄰居二壯神的兒子在接稻穀粒時，一不小心把手伸到裡面了，指頭絞斷了半截，我媽覺得太危險。

所以，除了接稻穀粒，其他的家務活對我來說，都算是美差了。

3

初三上完，我自覺不上了。

當在飯桌上聽到我說出這話時，我爸和我媽相視一笑，都鬆了一口氣。可能他們正發愁怎樣開口讓我輟學，沒想到我早已經猜到他們的意思，自己提出來了。

這時候我已經十幾歲了，察言觀色對我來說，不算是個特別困難的事情。

到這個年齡，我已經完全可以當個大人了。我知道爸媽內心是非常想讓我早點踏入社會賺錢的。女孩子嘛，早晚要出嫁的，何況還不是親生的，傻子才會樂意供我繼續上學。

輟學後，我媽買了個軋麵條機回來，讓我軋麵條賺錢。這個活不算太累，在屋裡，風颳不到，雨淋不到，我幹得十分賣力。每月上交的錢越來越多了。

一天，我正在屋裡和麵，看見老孫婆急匆匆跑來找我媽，兩人在院裡交頭接耳竊竊私語，還時不時朝我這裡瞄上一眼，好像談論的事情和我有關。

親媽來找我了嗎？我滿心激動。

沒想到，沒等來親媽，反而把我推得離親媽更遠了。

這天吃過晚飯，我媽把我叫到她身邊坐下，我爸坐在凳子上悶著頭，一口接一口抽菸。

我媽瞄了我一眼：銀娣，你今年也不小了，該找個婆家了。

原來這事啊！我白天的興奮頓時煙消雲散。

“今天老孫婆來提了個口，我和你爸都覺得不錯，明天你去見個面。”

在這個家裡，我很少有不聽爸媽話的時候，爸媽說什麼我都是默默接受，但是這次是婚姻大事，我想說下自己的想法，可一想到自己身世，話到喉嚨又咽下去了——我有這個資格嗎？

4

第二天，我在老孫婆家見到了相親物件。

他叫小帥，面板黑黑的，個頭不高，坐在凳子上看上去像是一個大齡孩子。最彆扭的是他的兩隻眼睛，中間間隔的距離比正常人寬很多，看上去怪怪的。

說到長相，我應該是遺傳了親生父母的優點。1米6多的個頭，面板白皙，一頭烏黑的秀髮，雙眼皮大眼睛。沒事的時候我會看著鏡子裡的自己偷著樂，也只有這副相貌能讓我心裡稍微平衡一點了。

都說郎才女貌才是好夫妻，可如今找個這樣的醜八怪物件，我是一百個不願意的。

見面回來，我一整天都沒和媽說一句話，她應該清楚我的感受，也不搭理我。一直等到晚上我爸下工回來，才開始正式說這個事情。

我媽拉了個板凳在我旁邊坐下：銀娣，小帥長得是醜了一點，但是這門親事咱還是得答應，我和你爸都同意了。說完還把臉轉到了我爸坐的那個方向，向我暗示，這也是我爸的意思。

我爸一手彈了下菸灰，一手端起搪瓷茶缸，抿了一口老孫婆送來的糯米香，看都沒看我一眼，慢悠悠說：你媽說的對。你是老大，下邊還有兩個弟弟，咱家負擔多重你可是清楚的。小帥長得是不咋滴，但是家裡條件好，跟了他是去享福的。

白天聽來軋麵條的鄰居們說，這個小帥一直跟著姑姑在國外做生意，到了這個年齡父母才讓他回來找物件，這次就是專門回來辦這個事情。確定下來馬上就得跟他到國外去。

不會是真的吧？那我豈不是再一次淪落為孤兒了？我有點心慌，胸口突突跳的厲害。我兩手在板凳下面使勁扣著指甲，咬緊嘴唇直挺挺呆坐那裡裝啞巴。

果然，我媽斜了我一眼：銀娣，你是個懂事的孩子，實話跟你說吧。人家小帥這次回來就是要找媳婦的，聽老孫婆說昨天已經見過村西頭一個姑娘了，不太滿意才又找的咱家，你要是錯過了這個機會，人家和那個姑娘定下親事那咱可虧大了！

人家小帥姑姑在國外開的大公司，他姑姑沒兒沒女才讓小帥去做繼承人，你可別不識抬舉。你想想啊，跟了小帥，他姑姑去世後，那遺產不都是你們的。你兩個弟弟還要上大學娶媳婦，你爸年紀大了，幹不了幾年活了，你這當姐姐的可不能不管！

說罷，我媽一隻手緊緊的捂著胸口，愁眉苦臉搖頭嘆氣。

5

我明白了，這不就是讓我嫁給小帥爭到財產，以後好幫到弟弟嗎？

如果是別的事情，我會毫不猶豫答應下來。可是這麼多年來，事事我都聽他們的，每天小心翼翼地看他們的臉色行事，惶惶度日，連讀書都自覺放棄了，為的就是能討得他們的喜歡，給我找個好婆家，讓我以後能擁有一個屬於自己的家。

現在，唯一的願望也無法實現了，還要被迫遠嫁到異國他鄉。到那裡一個親人都沒有，真不敢想象等待我的是什麼樣的生活。

想到自己的可憐身世，像一隻多餘的皮球，從小被生父母拋棄，現如今被養父母逼嫁，我鼻子一酸，淚水再也忍不住滴落下來。

“你看這閨女，讓你去享福又不是受罪，哭啥啊？”我媽不高興了，瞪了我一眼，給我爸使眼色。

“銀娣，哭也沒用。今個白天我和你媽已經和小帥的父母見過面了。人家說只要咱家同意，20萬彩禮一分不少。到了那裡，小帥姑姑還會送你個大紅包。我和你媽都答應了，你明天也就是和小帥認個臉走個過程罷了。”我爸撂出這句實話，扭頭走了。

在這個家裡，還是我爸說了算，他決定了的事沒人敢反抗。何況我這個和他沒半點血緣關係的假女兒。我還能怎樣？只好把淚水嚥到肚子裡，只能接受命運的擺佈。

6

我去和閨蜜告別。

閨蜜說：村西頭那個姑娘就是嫌棄小帥長得醜，家裡也不捨得女兒嫁那麼遠才拒絕的。

沒想到，我媽不但騙我說是小帥家看不上那個姑娘，還把人家不要的男人搶來當寶貝，收下天價彩禮讓我嫁過去！

閨蜜悄悄說：這件事情已經在村裡傳的沸沸揚揚了，都在背後議論我見錢眼開，就是衝著人家財產去的。

我聽了心裡是五味雜陳，連和閨蜜解釋的心情都沒了。匆匆道了別，邁著沉重的步子回到家，把自己關在屋裡獨自傷心。這個原本就不溫暖的家，此時越來越讓我感到冰冷之極，甚至讓我痛恨。

記不清在哪裡看過這樣一句話：命運掌握在自己手裡。可我的命運從來就是掌握在別人手裡。

婚禮是在國外舉辦的。

原來小帥的姑姑年輕時就來到這裡創業，婚後不久遭遇丈夫出軌，憤然離婚，然後一直獨身。現在年齡大了，就想讓小帥做她的繼承人，給她養老送終。

姑姑的母嬰用品公司經營的風生水起，每年賺的錢還真不少，難怪我媽心急火燎讓我嫁過來，看來她應該是瞭解一些情況的。

到這裡後，生活水平提高了不少，姑姑拿我們當自己的孩子對待。她和小帥要上班，我因為語言不通，在家裡一邊做家務一邊學習外語。

7

這裡不搞計劃生育，鼓勵婦女生育。在姑姑的命令下，我一口氣生了三個孩子，兩男一女。

如果嫁給別人，我媽和婆婆都可以幫忙帶孩子。可在這裡，姑姑才不會幹這樣的事情。她的任務就是每天穿著得體的衣服，化上精緻的妝容，去公司開會，管理員工。下班回來也很少會抱一下孩子，怕弄髒了她的衣服。

本來就不是自己的孫男嫡女，給我們一家提供這麼好的生活環境，我已經心滿意足了。

大房子，車子，零花錢，這在之前我是想都不敢想的，現在居然都變成了現實。

小帥雖然長的醜，但人還是不錯的，也沒有什麼不良嗜好，特別是對孩子們非常親切，這點讓我十分滿意。我逐漸開始享受這樣的生活，幻想營造一個屬於自己的溫暖小家。

老大和老二送去幼兒園了，保姆帶著老三。我空閒下來後主動提出去姑姑公司幫忙，順便可以有更多的機會向別人學習外語。之前是養父母不肯供我繼續讀書，現在沒有他們的束縛，有這麼好的學習機會，捨不得再錯過了。

如果生活就這樣一直下去，或許我還不算一個最倒黴的人。可是上天偏偏和我針鋒相對，見不得我半點好。剛適應了傳說中的幸福日子，現實一個巴掌又將我拍翻在地打回原形。

命運再一次向我伸出了魔爪。

8

一天，小帥和司機一起去送貨，路上出了車禍，小帥和司機都沒有搶救過來。

我和姑姑趕到醫院時，小帥已經沒了呼吸，渾身血肉模糊，姑姑當場就暈過去了。

本來是打算讓小帥來繼承遺產的，姑姑才不厭其煩細心培養他，供養我們這一大家子。現在小帥沒了，姑姑沒了繼承人，我沒了老公，帶著三個孩子，這下來的日子可怎麼過啊！我心亂如麻，頭髮一夜之間白了許多。

我是被小帥帶過來的，現在所擁有的一切都是因為小帥才得到的，現在小帥沒了，我不知道姑姑下來會怎麼樣對待我們。

畢竟，到了她這個年齡，沒有多少時間可以去浪費了。正是因為明白這個道理，我才更加忐忑不安，好幾次夢見自己無家可歸，帶著可憐的孩子們在街上乞討度日，醒來時枕邊溼了一大片。

還真是怕什麼來什麼。

姑姑終於做了決定：讓我把兩個兒子留在國外跟著她，女兒讓我帶著回國去。

她不允許我繼續留在那裡，擔心我還這麼年輕會再嫁，會破壞她和我兒子之間的感情，影響她的老年繼承人計劃。

不過，答應給我50萬作為補償。

我同意了。

兒子本來就是小帥家族的血脈，憑我的能力也怕培養不好耽誤他們。跟著姑姑，起碼可以保證他們衣食無憂吧。

9

帶著50萬，我回國了。

沒敢再和養父母聯絡。因為我知道一旦到了那個家裡，姑姑給的這筆錢肯定保不住了。我在鎮上買了個房子，又開了一家母嬰用品店。憑藉著跟姑姑學到的本領，很快就把店裡生意做的紅紅火火。

時隔多年，養父母那個家對我來說，已經沒有一絲留戀的念想，反而更想逃的更遠。

一天，我正在店裡忙碌，進來一個顧客買奶瓶。第一眼看到這人，就覺得有種恍惚的熟悉感，仔細辨認竟然是老孫婆的兒子。

他說我養父母最近幾年身體不好，在老家跟著二弟生活，幫他們帶孩子還經常受氣。說到這裡，連連搖頭嘆氣。

聽聞這些，我的心裡有種莫名的酸爽。時隔多年，那個曾經的容身之處，在記憶中的痕跡逐漸模糊。我不敢回憶，也不想回憶，就讓它塵封在記憶深處吧。

如今，我的第二家新店即將開業，還有很多事情要忙。未來可期，餘生可待。

照顧好自己，培養好女兒，經營好生意，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