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樓下有人叫我:小默,小默。
我很不情願的爬起來,所有在冬天的清早把我叫醒的人,我都想給他一拳,我下樓給了他一拳,問他什麼事。他說那誰死了,我聽了,就再給了自己一拳—我的一個兄弟終於熬不住肝癌了,如願而死,可賀。
我回屋請假。
媽問我什麼事,我說朋友死了;媽問我他怎麼會死了呢,我說是有病;她又說,年紀輕輕能有什麼病呢,我說,得病不論老小,媽媽還想說什麼,我就走了,冬日的清晨寒冷而寂寞,我們兩個在落葉的小路上走,沙沙的聲響使我覺得同路的不只我們兩個,灰藍的天空被枯黃的枝丫分成無數塊,而每一塊裡,似乎都有一張臉,各樣表情的臉,帶著生命的顏色。
醫院的白布裡,蓋著一堆什麼。掀開看,是我們兄弟的樣子,卻再也不是我們兄弟,如果是,就會睜開眼睛對我說:你來了。它只是一堆什麼,要包裹好,寄還到塵世裡的什麼。我摸了摸它,就和人把它一起抬走了,它還要以我兄弟的樣子,留在這個世上幾天,這是我們的需要。
中午回家吃飯,熱熱的米飯上來了,有一隻雞在湯盆裡平靜的臥著,土豆絲散著酸與辣的氣息,豆腐在紅色的辣椒油裡飄香,我餓了,對媽媽說,快啊,我們吃吧。當那隻雞看上去再也不像一隻雞時,我的肚子也看上去不像我的肚子了,而當媽媽再說話時,我再也吃不下米飯了,因為她又問——他怎麼會死了呢,我說得病死的;年紀輕輕怎麼會得病呢,我說,得病不論老小,媽媽還要問什麼,我說我得忙去了,我看到她嚥了一口菜,好象要把她的問題嚥到肚子裡。
太平間的燈光昏暗而迷離,那一堆被稱作我兄弟的什麼,靜靜的放在平臺上,前面有幾柱香,輕煙裡彷彿看見前塵和往事,有紙灰落在了蘋果上,雖然知道它不可能坐起來吃一口,我還是擦了擦。我懷裡有一瓶二鍋頭,我們曾經喝了一斤翻越欄杆去追人,而今夜逃跑的是他,逃到很遠很遠,直到變成了我不懂的一堆什麼。可我還是拿出來喝了,一次喝兩口,一口給我,一口給它,一口給生,一口給死。
晚上媽媽開啟我的房門,我說我睡了你還來幹什麼,她說我來看看你蓋沒蓋被子,我說二十八年前我就學會了,因為人一生下來就知道了冷。她問我今天是不是很累,我說是啊,去忙一個朋友的盛典,當然有點累。她笑了,摸摸我的頭,彷彿要摸到我那裡一直想著的問題,她不笑了,我不知道她摸到了什麼。我坐起來找煙抽,我說媽媽你出去吧,我歇會兒。可是媽你要幹什麼呢,為什麼不走,為什麼不走還要,還要說話,說話,說話為什麼非要問這樣的話呢——
你那朋友怎麼死了?
得病死的。
年紀輕輕怎麼會得病呢?
得病不論老小。
媽媽還想說什麼,我就站起來推她出去,我幾乎把她抱起來了,像抱我夢中的孩子。抱到門口,媽媽笑了,說我走我走,在關門的時候卻又進來了——
他多大了?
二十九。
他媽呢?
五十七吧。
我是說他媽現在在哪裡?
我不想說話了,遇到這樣一個愛嘮叨的老媽我不想說話了,我怎麼知道他媽媽在哪裡呢,你總是那麼愛嘮叨,別人的媽關你什麼事,反正兒子死了,媽媽必須還得活在這個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