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二蛋把摩托車推到院子當中,撐好。提來半桶水,添了一些熱水,給水裡倒上洗潔精和洗衣粉,攪拌一下,拿了一個新毛巾,泡了水,提拉上來,稍微擰擰,讓毛巾帶點水好擦洗,開始從反光鏡和龍頭擦起。
八嬸走到後院,看著二蛋正在洗車,笑呵呵地說:怎麼突然想起洗車了。
二蛋嘿嘿一笑說:閒著沒事,洗乾淨了,過年走親戚還好看些。他不想說心裡空空落落,急得發慌,如果再不幹點活兒來分散注意力和精力,他真的會像老家人說的,閒得學驢叫呀!車子本來也不髒,孫八叔除非走遠路,馱負重東西時才會騎摩托車,平時都是騎腳踏車。很快,第一遍就擦完了。把毛巾涮洗乾淨後,開始擦拭第二遍。擦到座位時,自然而然地想起曉婷第一次摟他腰的感覺,一種被電擊,麻麻酥酥,還有點癢癢,很快就被內心裡一股興奮淹沒。擦完座椅,開始擦油箱,擦車身,擦排煙管,擦腳踏,擦前保險槓,最後擦車輪輻條。擦完,後退兩步看著,車子煥然一新,就像剛玩土回家的小孩洗完臉,像出嫁的姑娘揭開了蓋頭。
他丟下毛巾,掏出手機看了看,心裡不由得埋怨道,才中午十二點多鐘,還有四個鐘頭的煎熬呀。他把車子發動,找來八叔平時給腳踏車鏈條上滴的機油,給車子掛了一檔,開始給鏈條上油。上完油,看著摩托車,似乎再沒有什麼活可幹了。他把車子推到靠後門口位置,想著一會兒出去方便。
轉回身站在院裡,他點了一根菸,抬頭看著天空,天空湛藍純淨,就像一塊從藍色墨水裡泡過再展平的幕布。幾隻麻雀在樹梢上嘰嘰喳喳,兩隻灰鴿停歇在屋脊,隔壁鄰居家石榴樹的樹枝伸了過來,細嫩的樹枝上垂吊著一顆嬰兒拳頭般大小,果皮早已乾枯皴裂的石榴。牆根下堆著一堆乾枯的木頭,父親每天生爐子的時候,會用斧頭劈下幾塊,燃煤用。斧頭就放在木頭堆邊。他扔掉手裡的菸頭,走了過去,拿起斧頭開始劈柴。反正家裡遲早也要拾掇,他正好無所事事,心裡慌得腿不是腿,手不是手,正好,把這些柴劈了,方便父親生爐子用,主要是能消磨時間。
斧頭掄圓,紮在短木上,連著短木一起提起,掄下,咔嚓一聲,短木被一劈為二,他彎腰撿起其中一塊,再一斧子下去,一劈兩半。如此反覆,一小堆圓木很快被他劈成了薄薄的片木。八嬸走到後院,拿起笤帚,皺著眉頭,看著正在劈柴的二蛋問:娃呀,你咋啦,大年初一不幹活,你一時洗車哩,一時劈柴哩,你是咋哩。二蛋不知道怎麼回答,就說,你不是也拿著笤帚準備掃地嗎?八嬸說,已經到晌午了,地上的鞭炮碎屑可以掃了。二蛋笑著說,不是要收拾屋裡嗎?我先把後院的這些柴給劈了。八嬸笑著說,要劈也得等到明天,大年初一不幹活,不然,一年都是勞碌命。二蛋,你是不是心裡叵煩裡。二蛋停下手裡的活兒說,媽,我一會兒去找曉婷,能去嗎?八嬸想了想說,可以,但你不能進人家家門,你可以把曉婷叫出來說會話。二蛋笑著說,好的,我就害怕有什麼忌諱。八嬸說,沒什麼忌諱,就是你倆現在這事還不適合直接去人家家裡,知道嗎?事定了,你隨便進出,事沒定之前,就冒失了。二蛋點點頭。八嬸笑著說,今晚你爸就去看日子。說完,笑著走了,邊走邊說,碎崽娃子,急啦!
二蛋放下斧頭,轉身回屋,給自己泡了一杯茶,拿了小說《平凡的世界》走了出來,順手搬了把靠背椅子,再進去拿了把方凳,把茶杯和煙盒還有打火機放在方凳上,坐在院裡開始看書。陽光明亮暖和,照在身上很舒服,照在書上,紙張發亮,字也變得清晰。接著那晚沒看完的地方繼續看。很快,他便沉浸在路遙的文字裡,沉浸在那個年代裡年輕人的愛情故事裡。孫少平和田曉霞的初次會面,孫少平的拘謹和曉霞的落落大方,就像他第一次看見曉婷時一樣,內心裡是一種無法言說的激動和不安。孫少安和田潤葉之間的誤會和分手,讓他讀的惋惜和心痛。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的一対戀人,愣是在路遙的筆下被生生分開,有時不得不讓人慨嘆命運的無常和不公。
時間在閱讀中很快過去,當八嬸叫他吃飯的時候,他掏出手機一看,快四點了。他快速把東西收拾了搬回裡屋,就跑到廚房,端了自己那碗剛出鍋的羊肉水餃,淋了些油潑辣子醋水,一口一個,一個一口,三兩下就吃完了。八嬸在一旁喊著,慢點,慢點,娃呀,看把你噎住了,時間還早哩,夠你倆說話啦!哎呦,這才一兩天沒見,能有多少話說。到時你倆訂完婚,得分開至少半年,兩千多公里路,我看你娃到時咋辦。二蛋笑著說,訂完婚,我就把曉婷帶到廈門去。說完,他跑到洗漱間,重又洗了把臉,拿起電動剃鬚刀,把鬍子又颳了一遍,還擦了一點大寶SOD蜜。
戴好護膝,手套和頭盔後,他跨上摩托車,發動車子,等車子稍微熱熱,就掛擋給油松離合,一氣呵成,摩托車像是感激他中午為它清潔車身似的,平順的滑出了後門。
幾個拐彎後,車子順利駛上柏油路。西斜的陽光呈橘黃和橘紅色照在路面上,車輪的影子拉得老長,就像一個滾動的巨輪,碾過麥地,泡桐樹和路邊的房子而過,就像什麼都阻止不了的怪物。他感覺自己就像國外小說裡的騎士,為了自己心愛的人,準備和敵人一戰,這是出發前兩人最後一次,人約黃會後,月上柳梢頭,再訴衷情。車子拐過十字路口往南,一路下坡。路兩側的商店關著門,大年初一不營業,人都在家裡吃吃喝喝,接物待客。小孩子們在家門口玩著新買的玩具槍,放著二踢腳和飛鳥。飛鳥的聲音尖刺而又華麗,直衝藍天,在藍色的天空下炸響,白色的煙霧就像一縷雲煙。他遠遠地就給放飛鳥的小孩舉起了大拇指,大聲喊著牛逼。可惜,頭盔擋住了他的聲音,攔住了他的笑。
很快,走完了柏油大路,車子拐上水泥村道,他停下車子,熄火,卸下頭盔,掏出手機看了看時間,四點十五。開啟簡訊,曉婷在他騎車的時候已經發了過來,他開啟看了,曉婷說,我剛走,一會兒我在上次我們趕集經過的引黃渠邊下車,我在渠沿上等你,你一會兒過來接我。他重新戴上頭盔,發動車子,順著村道,趕往那天經過的那段引黃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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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不和曉婷父母在大路上相遇,他故意走小路,走村裡的巷道。十五分鐘後,他騎車趕到了曉婷說的位置。引黃渠的水從南邊過來,經過一級一級的抽水站,把水從低處運送到高處,然後順著長長的灌溉渠,流到成千上萬畝的麥地裡。這段主渠夾在兩個村子中間的一大片麥地裡,高高隆起,就像睡臥在這片麥地裡的一條水龍,少有人來往,很僻靜。水渠下兩側,緊挨著水渠地基的是幾畝蘋果園,另一側是幾畝桃園,其他是一望無際的麥地。
他撐好車子,順著水泥臺階走上引黃渠,就像走上一處烽火臺似的。爬到水泥制好的閘門臺上,看向遠處,往南,一望無際的麥地,就像綠色的海洋,幾片果園就像點綴其間的島嶼。往西,是一個村子,整個村子沐浴在橘紅和橘黃色的陽光裡。往北,北橋山如屏障屹立,連綿起伏,如巨人的半個懷抱。往東,又一個村子,和西邊的村子一樣,被整個照的就像一塊抹了黃油的蛋糕。就在村子的出口處,他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走在冬日晚霞橘黃色的光影裡,紅色的外衣,襯著橘黃色的光,就像從春天的爛漫花叢裡走出來的春姑娘。沒錯,向這邊慢慢走過來的正是曉婷。他向她招手,她沒看見,還是自顧自地走著。他忍不住地喊了一聲,再招手時,曉婷用手在額前搭了個涼棚,向他這邊搜尋,像是終於看見他了,招了招手。
他跳下水泥臺子,順著臺階走下去,站在路邊等她。她快步走了過來,快到跟前時,就看見她笑靨如花,笑臉在光影裡,就像一朵盛開燦爛的花兒。他本想跑過去,一把摟住她,可理智還是攔下了他內心的衝動。現在才四點多,天光正大亮著,雖然行人稀少,但走親戚的人此刻都在零零散散地回家。偶爾路上騎過一輛摩托車,一輛腳踏車。
等曉婷走到跟前,他笑著問道:你不是說在引黃渠這邊下車嗎?怎麼在村子裡就下車了。
曉婷笑笑說:我害怕我爸媽懷疑,半路上下車,前後不著村,他們問起來怎麼說呀!
二蛋說:嗯,說的也是。我們到那邊去吧,路上一會兒一個車。
兩人相跟著來到了引黃渠地基下面的小路上,在一個果園旁,兩人並排迎著霞光站著,氣氛一時有點尷尬,都不好意思開口。雖然簡訊上聊得火熱,可現實裡再見,倆人還是有點拘謹。
曉婷說:大年初一你不去你爸爸的外婆家嗎?
二蛋笑著說:我爸和他外婆家斷親了。
曉婷有點驚訝地嗯了一聲,沒再說什麼。
二蛋說:我爸爸嫌他幾個妗子勢利眼,看不起他,我奶奶過世後,他就不再去了。我記得我從來就沒去過。
曉婷兩隻手插在大衣口袋裡摸索,像是找尋什麼似的,抬頭看著西天邊已經像打翻了油漆架子的晚霞。她的劉海在額前閃閃發光。漆黑的長髮紮了一個馬尾,垂在後背,快到腰上了。深藍色的牛仔褲,褲腳裝在黑色的靴子裡,幹練得就像一個舞蹈演員。
兩人都不說話了,一起看著西天邊的晚霞。太陽正在墜山,就像山後有人用繩子牽了它用力拽,想把它拉到山的後面。橘紅色,橘黃色,深紅,淺紅,緋紅,鐵紅,鏽紅,各種顏色,天邊就像掛著一塊幕布,梵高正端著油漆桶往上面潑。又像一條色彩的小河,在慢慢流轉變幻。太陽終於被拉下了山,天一下子暗了許多,但夜幕還尚未拉起,眼前的顏色,像是四季在以一秒一幀的速度迅速變幻。一會兒是春的爛漫,一會兒是夏的繁盛,一會兒是秋的豐收,一會兒是冬的收儲。兩人雖然沒說話,但此時無聲勝有聲。
曉婷突然從大衣口袋裡掏出來一顆大白兔奶糖,遞給他,說:我老舅的重孫子給我塞到我大衣裡的,我都不知道,給你吃。
二蛋剝開糖紙,準備吃的時候,問曉婷說:就一顆嗎?你吃!
曉婷說:給你的就你吃,就算我請你吃糖。
二蛋把糖捏在手裡,想一分為二,一人一半,可糖太短,手指根本使不上力,弄了半天,還是沒斷,曉婷看著一邊笑,一邊說算了,還是你吃吧!
二蛋不肯,笑著把糖遞給曉婷說,我是沒辦法了,你試一下。
曉婷笑笑說:笨呀,一咬就斷了。說完,接了過來,把糖塊塞進嘴邊的兩排牙齒間,輕輕一咬,只聽嘎嘣一聲斷了,把手裡的那半塊遞給二蛋,遞的時候看見二蛋嘿嘿笑著,曉婷像是想起什麼似的說,不嫌有我口水的話,就吃吧。二蛋接過糖塊,直接塞進嘴裡。一股甜美的味道,帶著絲絲潤滑的牛奶味,在舌尖,在嘴裡,像是湖水的漣漪,慢慢地擴散,延展,一直到心尖。
二蛋說:你爸媽沒有給你限制時間吧!沒說讓你幾點必須回家。
曉婷說:趕天黑回家就行。
二蛋說:太陽已經落山了,估計五點多了,現在這天氣六點多天就慢慢黑了,七點天就黑嚴實了。
曉婷剛才還站筆直的腿,突然抖了兩下,瞬間又站好了。他彎下腰,解下自己一隻腿上皮質帶毛的護膝,轉過身子,圍在了曉婷的腿上,拉緊後,黏上,再套上卡扣。曉婷一開始被嚇了一跳,繼而定定地站著,低頭看著二蛋解下另一條腿上的護膝,替她圍好,扣上。卡扣咔嗒一聲清脆的響聲,就像在曉婷的心裡點著了一盞明亮而又溫暖的燈。
她看著孫二蛋細緻溫柔的動作,嘴角翹起,溫柔的笑了起來。二蛋站起身說:寒氣升起來了,看你凍得發抖,給你圍上,你們女孩子是隻要風度不要溫度,將來老了就知道苦處了。
曉婷笑著說:你這句話跟我奶奶說得一模一樣,什麼老了就變成老寒腿了,天氣一變,就開始酸脹疼痛。
二蛋笑著說:奶奶沒說錯,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一會兒我載你回家,會更冷的。
夜色慢慢升起,西天邊的餘暉,就像灶底燒過的炭火,只剩了一些暗藍色。寒氣明顯地升起,咄咄逼人,就像推著二蛋走近曉婷,告訴他,路上沒行人了,天也暗的看不清人臉了,還不趕緊走過去,等天黑嗎?女孩子這時最需要的就是一個溫暖的懷抱。
二蛋慢慢走近曉婷,拉起曉婷的手,今天她沒戴手套,兩隻手冰涼冰涼的,曉婷沒有任何不悅,緊緊抿著嘴唇,微笑著,任他將她的兩隻手攥著,一股微微的暖意傳遞給她。他輕輕的把曉婷瘦削的身體,緩緩地拉了過來,將她的兩隻手和他的手,一起塞進了他的羽絨服口袋裡。她像一隻可愛乖巧的小貓,又像一隻雪白的鴿子,收起疲累的翅膀,輕輕的靠在他的胸前,兩隻胳膊環著他。她沒有抬頭看他,而是側著臉,兩人一起看著西天邊最後幾絲光亮,就像看著一團火苗在慢慢熄滅。能聽到彼此的呼吸,能感知到彼此的心跳,兩人一句話沒說,二蛋害怕一張口,這如夢的情景瞬間像破碎了的鏡子。只有靜謐的時刻,我才能聽見你愛我的心跳和呼吸。
終於,西天邊最後一絲光亮也被黑暗吞噬,天一下子又暗了許多,夜從淡淡如透明的紗,開始慢慢變得像黑色的粗布一樣。二蛋笑著說:給你的手暖熱了,我送你回家吧!曉婷微微笑著,點點頭。兩人緩緩分開,孫二蛋繼續拉著曉婷的手,一直走到摩托車旁才鬆開。
原地將車子轉了一個圈,他把手套從頭盔裡拿出來,遞給曉婷,讓曉婷戴上,曉婷不肯,說你一會兒騎車,手更冷,我一會兒坐在你身後,兩隻手塞進你口袋裡。說完,嘿嘿笑著。
孫二蛋戴好頭盔,戴好手套,發動車子,開了大燈,讓曉婷上車,曉婷沒有像上次那樣側著坐,而是跟他一樣坐著。坐好後,兩隻胳膊自然而然地環了過來,塞進他的羽絨服口袋裡,身子緊緊靠在他的身後。他能感覺到背上一股異樣,一種讓他從未有過的體驗,一種幸福的顫慄。
他緩緩將摩托車開出,車燈的光線,像一艘小舟的漿,將夜的暗波緩緩攪動。愛情和幸福的漣漪,在空曠的夜裡,向天空蕩漾而去,就連漫天的星星也跟著晃了一晃。樹梢的月亮,也蕩了一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