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有看見過他笑過,更別提哈哈大笑了。
我看了看他,覺得人家形容的一點沒有錯。他的頭圓圓的,頭髮沒有梳理成型的,就那樣支楞著。見過他的人,總覺得他是在塞外邊關呆過的人,一年四季臉上都是好像風吹或者凍皴的那樣,紅紅的。
他長久地站在那裡,不說也不笑,別人在大聲在開他的玩笑,一會把那些不好聽的曖昧的詞語運用到他老婆身上,一會拿動物的特性來比喻他。一個人說完,幾個人在鬨然大笑,一邊笑一邊朝這邊挑釁地看著。
有個傢伙嫌玩笑開得不夠激烈,就開始說:“看呀,那傢伙急了,一會就過來把你掀倒,給你兩皮錘!”
開玩笑的身上有刺青,一身的煤泥和汗水依然掩不住那嚇人的紋身。他的身邊有左膀右臂,偎在他身邊,據說得罪的人多,自己就有些發虛,怕哪個不要命的傢伙在巷道里抄他的後路,來個冷不防。他大大咧咧地說:“他敢?你敢不敢!”
也許是他真的不敢,巷道里的風很猛烈,把他衣服的一角掀起來又貼緊了身子。他不發表任何語言和表情,直直地站在那裡,彷彿在遠眺,又好像不是。
我心裡很替他鳴不平,但是在井下這樣的玩笑又實在沒有辦法當真,如果是一個肯開玩笑的,那今天就有好戲看了,兩個人就會像說相聲一樣你來我往,包袱不斷,笑聲不停,氣氛反而愈發地活躍起來。但是他沒有迴應,讓笑話有些不好玩了。
他的力氣大得驚人。有一天井口的礦車太多了,都是重車,我手忙腳亂,看著一輛輛料車從罐籠裡出來,我又氣又急,心裡埋怨別人幹嘛那麼急著下料,著急的是我沒有三頭六臂去把礦車一輛輛推走。有一輛車不僅大,而且輪子有些變形,老天爺,那個費勁,我推半天推不動,就整個人趴在地上,看情況,然後半跪在地上用撬棍一寸一寸地撬著往前走。汗水匯成一條小溪聚集在下巴上,淌在地上,洇溼一片。要不是井口注意形象,我早就把衣服全扒了。
我氣急敗壞地大聲嚷著:“等一會再下料!”
礦車一點點地移動,幾十米的距離彷彿是一個漫長的旅程,一下子什麼也聽不見,只有巷道里的風一陣陣從耳邊吹過。忽然我感到礦車的速度加快了,一點點加快,半跪著的膝蓋起來才感到疼得厲害,剛才是跪得麻木了。我一邊起,一邊看是啥情況,原來是他在後面低著頭,雙腳用力撐著地,正在幫助我推車呢!
我的心裡又是感動又覺得輕鬆。
還有一次車輛掉道了,得趕緊處理,這些工作對我來說是很陌生的,一時不知怎麼辦才好。我扛了一根木料去撬,紋絲不動。他走過來,不吭不哈,圍著掉道的車子走了一圈,小聲地說:“兄弟啊,你這麼幹,什麼時候也讓車上不了道。”說完這句話,轉身就走了,不大會,他又回來了,手裡多了兩樣東西,一根是鐵路上常用的“羊蹄子”,另一樣是千斤頂。他又讓我拿一個四四方方的木塊,開始了工作。千斤頂好像有些缺油,不好使,他不斷壓動撬杆,效果不大,身上的衣服被汗水洇溼了一大片。我說要替換他,他擺著手不讓,直到最後礦車的輪子全部上到鐵軌上才起來,他滿意地笑著,但是那笑只是微微一閃,瞬間就看不到了。我想他一定是自豪於自己處理了一次麻煩,而且是替別人。
有一次,他好長時間沒有來上班,對於一個循規蹈矩、從來沒有請過假的人來說,這很奇怪。湊巧的是我在路上遇到低頭走路的他,想嚇他一下,就慢慢靠近他,猛地大喊一聲,他彷彿早就知道我會這樣做似的,慢慢地扭過頭,臉上還是那一點點笑,嘴角一扯就又恢復原狀,那笑真的有點苦澀極了。
我連珠炮似的問他這些日子幹什麼去了。他看了看我,把一個病歷包拿給我:“兄弟,你不是說我不愛笑嗎?我想笑,可是我笑不出來!”
“我能看嗎?”
他點點頭。
我一點點開啟檔案袋,一個人患病十幾年的記錄赫然在目。我看著他,長久地沒有說話,聽他講了很多家庭成員的變化,他是以自己的力量支撐著一個有病人的家庭在艱難地前進。
我拍著他的肩膀說:“老哥,你真是不容易!”
我想陪著他走一會,他卻加快了步伐,說是有一件什麼東西沒有拿,得趕快走了。
蛋糕店裡迴圈著一首海來阿木的《不過人間》,我看著他急匆匆消逝在茫茫的人海里,覺得這首歌就是唱給他的。
作者簡介:劉亮,濟寧二號煤礦井下工人,兗礦文學創作協會會員,鄒城作家協會會員,濟寧散文學會理事。以真誠端莊的態度書寫平凡世界普通人的真善美,創作以礦山和鄉村為題材的作品,有作品百篇在各級平臺報刊發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