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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國十八年,大西北遭遇百年不遇的大旱,靠天吃飯的渭北平原,顆粒無收,餓殍遍地。含淚掩埋了太姥爺,為了逃命,太姥帶著年幼的舅婆和姨婆,娘仨從渭北平原一路向南。

在那個兵荒馬亂的年代,舅婆每天跟著太姥一路擔驚受怕,一路風餐露宿,一直走到渭河南邊的一個村子才停了下來。太姥做一手好針線,每天天不亮就出門攬活,舅婆帶著姨婆四處找野菜,晚上娘仨棲身於村頭一座破廟裡,雖然飢一頓飽一頓,但總算有了落腳之地。好景不長,在一個月黑淒冷的冬夜,身單力薄的娘仨被同是逃難的幾個人趕出了破廟。

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時不時從村外傳來野狼和貓頭鷹淒厲的哀鳴聲。身在異鄉,舉目無親,太姥強忍著淚水,摟著兩個嚇得瑟瑟發抖的孩子,不知道她們孤兒寡母該去哪兒。舅婆哭著問太姥,那些人為啥那樣欺負人。太姥含淚嘆息,唉,這年月,都是為了活命!

夜越來越深,又冷又餓,舅婆拽著太姥衣襟的手失去了知覺,但她不敢鬆手。太姥抱著姨婆在夜色中掙扎著,她怕一停下自己就再也起不來,蜷縮著身子,每挪一步都在生與死之前掙扎。娘仨在村子裡轉了大半宿,最後,倒在了一戶人家的屋簷下。

第二天早上,外曾祖母開啟房門,被眼前的一幕驚呆了。一個衣衫襤褸的女人背坐在牆角,環抱著兩個凍得發紫的小孩,寒風吹散了髮髻,迎風飛舞的破棉絮在脊背上顫抖。聽到門響,太姥想起身,但腿腳已經不聽使喚。外曾祖母趕緊上前攙起太姥,招呼著她們娘仨進屋暖暖身子,並遞上一碗熱騰騰的開水。

那個寒冷的清晨,因為一碗水,拉近了兩個女人的距離,她們從遭年饉到家長裡短,言談中,外曾祖母看著長相俊秀的舅婆,想起因還未成家的兒子,三言兩語,兩個女人就促成了一樁婚事。貧困的歲月,兩個女人各懷心事,一個給自己的娃尋了條活路,一個為兒子不花一分錢討到媳婦。就這樣,十歲的舅婆成了康家的童養媳。

那天早上,外曾祖母煮了一鍋野菜糝子招待了自己的親家,苦難讓兩個女人有說不完的話。臨別時,給太姥的破兜裡裝了幾個野菜團,又翻箱倒櫃找了幾件破衣服送給她們娘倆,舅婆拽著太姥的胳膊哭得撕心裂肺。強忍著淚水,太姥為舅婆抹去淚水,語重心長地說,娃呀,飢時給一口,勝過飽時給一斗。從今起,這兒就是你的家,要勤快要聽話!說罷,抱起姨婆扭頭就走。舅婆哭喊著追著太姥,姨婆伸著小手呼喚著姐姐,太姥強忍著淚水回頭大聲呵斥:你給我回去,再走一步,小心打斷你的腿!

哪個孩子不是母親的心頭肉?面對飢餓,太姥別無選擇。那天早上,目送著母親遠去的身影,舅婆泣不成聲。

聽說外曾祖母為舅爺討到一個童養媳。村裡一時議論紛紛,有人羨慕,一碗水換了個媳婦還添了一個勞力,真是一舉兩得啊!有人撇嘴,雖說不花錢,這年月,多一張嘴就是負擔!

鋪天蓋地的閒言碎語沖淡了外曾祖母的喜悅,是啊,多一張嘴,對於一個日子不寬展的家來說就是雪上加霜。呆坐在炕頭,外曾祖母有點後悔自己一時衝動,望著破敗的老屋,她長吁短嘆。啪嗒一聲,把外曾祖母從愁緒中驚醒,透過窯窩,看到舅婆蹲在地上,慌里慌張在揀打碎的老碗,壓抑了很久的悶氣終於找到了發洩的視窗,她立馬溜下了炕,揪住舅婆的頭髮邊打邊罵:你個喪門星,手沒脈了?!年幼的舅婆不敢反抗,她邊哭邊解釋:媽,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

“狗日的,還敢頂嘴?!”火冒三丈的外曾祖母下手更重了。

開了“殺戒”的外曾祖母,每天看舅婆不順眼,每天都會找茬打罵舅婆,又唯恐舅婆逃走,讓姑婆幫忙,硬是給她裹上了腳。十歲的舅婆,早已過了裹腳的年齡,鑽心的疼,每邁出一步如同行走在刀尖上。十天後,拉長工回家的舅爺看到爬在灶房裡燒火的舅婆,他於心不忍。在舅爺的勸說下,外曾祖母才給舅婆剪開了裹腳布。

夜深人靜,舅婆常常想家,想起所受的委屈,偷偷躲在被窩抹眼淚。也曾想過逃離,但一想起太姥臨別時的那些話,又打消了念頭。畢竟,這個家對她們娘仨有恩。一想起親人,舅婆愈發難過,她不知道母親與妹妹是死是活。第二年,風調雨順,從渭北傳來太姥的訊息,舅婆懸著的心才落地。

日子一天天滑走,舅婆在苦水中一天天長大,不管是種莊稼還是織布紡線,裡裡外外,舅婆是一把手。十六歲那年,舅婆成了舅爺的媳婦。成親那天,太姥帶著姨婆從渭北趕來,娘仨相擁而泣。

母以子貴。舅舅的出生,也讓舅婆的日子好過了許多。自從踏進這個家,舅婆勤勤懇懇任勞任怨,她用勤勞的雙手為自己迎來了尊嚴,也迎來了春天。隨著母親和兩個小姨的出生,原本清貧的日子捉襟見肘。為了家,舅婆農閒時步行幾十里路去西安去咸陽賣蒸饃賣辣面。常言道,好出門不如懶在家。在那個舉國上下都困苦的年代,舅婆每天奔走在大街小巷,餓了嚼口菜團,渴了討口水喝。人心都是肉長的。幾年時光,讓那個視舅婆為眼中釘的人,只要舅婆出遠門,她每天傍晚都會坐在村頭的皂角樹下翹首企盼。每次回家,舅婆總忘不了給外曾祖母買幾塊麻餅。每當外曾祖母偷偷給舅舅手裡塞東西時,舅婆都會制止:就知道你這是“老鼠給貓省著”,娃娃們吃的日子還在後頭呢!

幾塊麻餅,雖不多,但那是舅婆從嘴裡省下來的。看著滿頭白髮的外曾祖母,雖然曾經被她刁難過,但多年的朝夕相處,早已沖淡了怨恨,讓她們親如母女。雖然大字不識一個,但舅婆懂得太姥離別時那句“飢時給一口,勝過飽時給一斗”的含義。每次吃飯,第一碗飯永遠是外曾祖母,早早失去太姥爺的舅婆,她深知作為一個寡母的不易。

看到舅婆這麼孝敬,街坊鄰居恥笑,這個女人真瓜!舅婆聽到了抿嘴一笑:以前婆婆養我,現在輪到我養她了,畢竟,人人都有老的那一天。

日轉星移,眨眼到了一九六一年,三年自然災害,田間地頭的野菜被飢餓的人們挖光,沒了糧食,舅婆奔走幾十裡挖野菜挖草根,看到年近八十歲的外曾祖母餓得逮蝨子吃,舅婆半夜偷偷起來,躲過護田人,從地裡掰了幾個嫩玉米回來。大半夜聽到灶房有動靜,舅爺被眼前的一幕氣暈了,容不得舅婆解釋,舅爺一個巴掌過去,舅婆就倒在柴火堆裡。那天晚上,從沒見過舅爺那樣發脾氣,孩子們嚇得不敢出聲,舅婆怕驚動鄰居,任由舅爺雨點般的拳頭落在身上。

“給我住手,要打就來打我!”外曾祖母披著棉襖顫巍巍站在門口。

“媽,你別管,這狗日的,明知道我是隊長,還糟蹋糧食!”舅爺氣洶洶指著案上的那幾個玉米。

舅婆抹掉嘴角的血水,哽咽著說:家裡沒有一顆糧食,咱年輕,但咱媽年紀大了………

聽罷舅婆一席話,舅爺頓時愣了,太姥靠在牆上紅了眼圈……

經歷過苦難的舅婆,常教育子女要清白做人,但為了外曾祖母,第一次違背了自己。多年後談起,舅婆嘆息,要不是窮,誰願意幹那丟人現眼的事?何況那時候你舅爺還是隊長,這不明明讓他下不了臺?

六八年,癱瘓了幾年的外曾祖母在舅婆的懷裡溘然長逝。人生最苦痛的莫過於生離死別。舅婆摟著外曾祖母失聲痛哭,大半輩子的朝夕相處,讓兩個毫無血緣關係的女人成為血濃於水的親人。癱瘓幾年,舅婆任勞任怨,直到死,外曾祖母身上沒有一點褥瘡。

沒讀過一天書的舅婆,卻懂得世間最真的親情,這是我母親常給我說的話,從她平靜的敘述裡,我能感受到舅婆從“滴水之恩,當以湧泉相報”,自然而然演變成後來“百善孝為先”的淳樸觀念,這,不僅傳遞給了母親,也在後來的日子裡深深影響了我。也許,舅婆永遠都不知道“盡善盡美”這個詞,但,我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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