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那年秋天,弟弟給我打電話,說他要買房子,向我借錢,我給他匯了過去。我想弟弟買房,是為了和美晶結婚,美晶家不是要弟弟買房子嗎?弟弟工作幾年存了點錢,他交了首付。
過了一段時間,弟弟又給我打電話,他對我說,他和美晶分手了,美晶離開他了。他在電話裡邊哭邊說,哭到後來泣不成聲,我聽的一頭霧水,他倆那麼有感情那麼適合,怎麼會分手呢?聽著弟弟在電話那頭嗚嗚咽咽,我說怎麼回事,你是不是喝酒了?他酒量不行,一喝就醉。我家女的能喝,男的不行,弟弟不說話,就只是哭,後來他掛了電話,留下我在這邊發愣。那是一個傍晚,颳著風,挺冷。
上一次聽到弟弟大哭,還是他十四歲的時候,正是男孩發育的時候,弟弟象拔節的毛竹一樣,個子迅速長高,有一天小弟又惹他,把他惹火了,他把小弟一頓狠揍,我見他打人不知輕重,就上前阻止,沒想到他這次發了瘋,竟然跟我動起手來,他哪是我的對手,我天天練武功的,上來一次摁倒一次,他急了,又抓掃把又拿鐵鍁又拿十字鎬衝上來,都沒用,還是倒下,我看他沒完沒了,就把他摁了幾分鐘,他掙不過我,最後實在無奈了,仰天倒地放聲大哭,哭的十分傷心,哭的好象我們所有人都在欺負他似的。他躺在地上,哭了一個小時,哭到最後就跟唱歌一樣,哭完了,呆呆的望著天,不知在想些什麼,我覺得他哭到後來連自己為什麼哭都忘了。我聽著他開始發育變粗了的聲音,聽著他聲音裡的悲憤和無奈,心裡覺得有些難過。弟弟長大了,他不是小孩子了,不能再打他了,從那以後,我再也沒有動過他一根指頭。
我也曾被人打倒在地,被人摁在地上痛毆,我也曾激烈掙扎反抗,都沒有用,我不哭,我在心裡暗暗發狠,咬牙啟齒,只要你打不死我,總有一天我要打得過你,打的你鼻青臉腫。我不仰天大哭,我仰天大笑,我大哭的時候都是抱著被子使勁的搖。
很多年過去了,又聽到弟弟的哭聲,這次是為了美晶。
而美晶曾經對弟弟說過,如果你敢離開我,我就把你殺了。
我離開了阿勒泰,去了烏魯木齊,弟弟買的房子在機械廠那一帶,那時他和美晶還在一起。
美晶早就沒有在烏魯木齊賓館幹了,美晶是個很有想法的女子,她在烏魯木齊賓館認識了一些做生意的南方人,浙江的,江蘇的,廣東的,福建的,美晶想學著做生意,她在考慮和弟弟的未來。弟弟雖然是工段長,每月工資也就三四千元,房貸物業每月交一千元。美晶就想自己做生意掙錢。
美晶的爸爸雖然是個總經理,國營企業,收入也不高,供著兩個女兒上學,在烏魯木齊買了房。我估計美晶的爸爸不貪汙受賄,否則美晶不會那麼累。
美晶在鐵路局一個商場裡租了一個櫃檯,賣女性用品,絲襪髮卡什麼的,她的嘴很甜,和旁邊的老闆們關係都很好,整天哥啊姐啊的叫著,她認了一個師傅,是福建人,那些南方人做生意幾十年,看貨很準,挺掙錢,掙著錢了他們就買商鋪。美晶見他們買,自己也買,跟著他們買沒錯,那時鐵路局匯金商場集資購商鋪,美晶從家裡拿了十五萬,其中有些是家人出面向別人借的,就是這十五萬後來壓倒了美晶。
我在美晶的攤子前見到了美晶的母親,美晶的母親激烈的反對美晶和弟弟在一起,象很多反對女兒婚事的父母做的一樣,她採取蹲點守候,嚴密監控的方法,不讓美晶和弟弟接觸,早晨跟著美晶到商場,晚上跟著美晶回家。美晶很無奈。
我出自農家,從小母親就教育我們和人見面要打招呼,要笑,要叫叔叔阿姨,我走過很多地方,我和許多上一代人有親近感,特別是農村的大叔大媽,他們很容易信任我親近我,一個人的誠實和善良從臉上能看出來,我總是一副很懂事很知書達理的樣子,實際上我老幹混賬事,不過我不說別人不知道罷了。
我和美晶的母親沒法親近,她一副虎視眈眈的樣子,我一去她就猜到了我是誰,我們兄弟倆挺像,她就一副敵對的架勢。美晶的母親一看就是那種心眼不寬比較固執的人,美晶有點不好意思,給我使眼色,偷偷的對我說,那就是我媽。
我望了望美晶的媽媽,她正警惕的看著我,我也不好說什麼。
美晶的媽媽坐在攤子邊的一張椅子上,一副死守城池護女情深害怕被壞小子勾走的樣子。
這種情況一般發生在混混追姑娘的身上,我家兄弟怎麼也會受到這種待遇?還是認認真真規規矩矩老實巴交的弟弟。
我年輕的時候,都是別人來我家說媒,或者姑娘父母自告奮勇,或者託人來說,我的答覆是,誰看上誰娶,我不娶,我現在娶誰以後都是離婚,我這輩子不離婚。
有一次我在街上看到一個姑娘,莫名其妙發了痴,喜歡了,心裡認定她是誰誰家的姑娘,我就直接找上門,對她媽說,我看上了你家姑娘了,這阿姨見了我很高興,說哪一個,把照片翻出來讓我看,她家好幾個姑娘,我指著最小的一個,說好象這個,她說行,哪個都行,你要哪個我給哪個。這是真事,弟弟可以作證,他跟我一起去的。我年輕時暈的厲害,有些阿姨就被我搞暈了。我現在也暈,要不我寫小說呢。
我去了美晶的商鋪,美晶的商鋪地段很好,在幾排商鋪的連線處,估計價格要高一些。我給別人出主意很在行。從前在青海,姐夫的妹妹當時沒工作,我那時開飯館,讓飯館的大師傅熬了一鍋麻辣燙,自己用毛筆給她寫了一個牌子,妞妞麻辣燙,姐夫的妹妹小名叫妞妞,結果生意火爆,走在街上就聽小孩們都在說,去吃妞妞麻辣燙,她比我開飯店還掙錢。可一到我自己做事,怎麼犯暈怎麼來。
美晶對我說她和弟弟的事,說她家人越來越反對,弟弟也不上心,一副聽天由命的態度。
我說這事成不成在你倆,你倆要是堅定了決心,誰也擋不住。不要和父母對抗,要拿出態度和決心來,慢慢來,你媽也看不了你一輩子,他們遲早得認。
小的時候,有一部電視劇,《康德第一保鏢》,裡面有一首歌,李娜唱的,《誰說也不信它》
誰說也不信它
誰說也不管他
只要我今生認定了他
走遍天涯去尋他。
風狂也不管他
雨驟也不管他。
心中真情不凋零。
生死離別相牽掛。
誰攔也不管他
誰擋也不管他
流水絕無回頭悔
生死相依跟著他。
美晶說,這事不好辦,我家裡說了,我要是敢跟你弟弟,我們家就沒我這個女兒了,好像所有反對兒女婚事的父母都是這個說法。
我從前在青海開飯館的時候,有兩個礦務局的工人來吃飯,一個小夥子說他和一個姑娘談戀愛,那姑娘家人反對,他這朋友就給他出主意,讓他找幾個人晚上把那姑娘的爸爸打一頓,打一頓就老實了,不敢管了。
我站在櫃檯裡聽著,心想這是什麼狗頭軍師啊,這樣的餿主意都能想得出來。
我們那裡有一家姑娘,跟我姐差不多大,性格非常溫柔,被我們那裡的一個壞小子看上了,這小子整天陰陽怪氣,名聲不好,人們說他偷看女人洗澡。那姑娘父母就反對,這個小夥子說,他孃的敢反對我,我早晚要把這兩口子俎一頓,新疆話是收拾一頓的意思。這本來是個玩笑話,就有好事者傳到了姑娘父母耳朵裡,父母生氣了,說我這丫頭嫁不出去也不給這樣的小子,她媽老到我家來哭訴,我就聽到了。我家和這小子家是老鄉,兩家關係很好,我媽也不好說什麼。後來這小子調到南疆當警察,把這姑娘帶走了,她爹媽去南疆把她找回來,這姑娘心裡很苦。那年我去阿勒泰演講,去小東溝玩,這個大姐還幫我洗褲子,非常溫柔賢惠老實的一個女人。後來在家呆了好幾年,鬱鬱寡歡,父母看著不行不管了,那男的回來下了話,賠不是,這姑娘就跟著去南疆了,小兩口過的挺好,壞小子就喜歡找好姑娘。
美晶對弟弟說,要不咱們就私奔吧。美晶父親看書,她也看書,大概知道紅拂女夜奔李靖,卓文君和司馬相如的故事。
紅拂女是越王楊素的一個舞女,有天正在跳舞,見了李靖,看出這小夥子是個人才,當晚就跑去找李靖,說我看上你了,咱倆跑,李靖那時又窮又窩囊,一看有這等好事,趕緊帶著漂亮姑娘跑路,跑到李世民那裡,做了唐朝的開國大將。後來又被民間封為陳塘關總兵,托塔天王,就是哪吒的父親。這紅拂不貞,夜裡夢見有東西鑽到她肚子裡,懷孕三年生了一個肉球,李靖以為怪物,用劍劈開,裡面一個小孩兒,就是哪吒,爬起來就會跑,和他爹打架。
卓文君是鉅富卓王孫的女兒,看上了一貧如洗的司馬相如,跟他私奔,還在她爹門口擺攤,賣肉包子,她爹看不過眼,就認了。後來司馬相如做了大官,看上了年輕漂亮的女人,卓文君就給司馬相如寫信,寄了兩個泥人,說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司馬相如看了非常慚愧,就不找別的女的了。我小時候看過這兩個故事,這兩件事都是歷史有記載的。哪吒那段是演義。
美晶覺得私奔很浪漫很勇敢,可能好多姑娘都有過私奔的念頭,和心愛的男人私奔,想想都興奮,而且一般私奔的男的都有出息。可是她這念頭卻被弟弟打斷了。弟弟對美晶私奔的說法嗤之以鼻,私奔,啥年代了還私奔,私奔了我工作咋辦,房子咋辦,咱倆吃啥?
我見過一對從伊犁私奔的小兩口,那女的做了小姐。
我也覺得私奔不是個辦法,有問題解決問題,實在解決不了再私奔。
比如美晶爸媽逼著她嫁人,像梁山伯與祝英臺,不想殉情就只有私奔。
我建議弟弟去和美晶的父親談談,畢竟他們認可過,弟弟表明決心,哪裡不行,咱努力,咱改。
弟弟不願意去,他說沒用。
我說要不我去找美晶父親談談,他愛女兒,會尊重女兒的選擇。
弟弟說你也別去,你去算什麼,是啊,我去算什麼,我連工作也沒有。
我到了烏魯木齊,就不知幹什麼了,在阿勒泰掏了幾年金,夏天上山,冬天休息,艱苦,但是掙錢,自由,沒事打打牌,釣釣魚,在河邊走走,街上轉轉,現在突然又來到這城市,街上都是人,人人在忙著掙錢,當了幾年老闆,現在只能打工,我幹什麼,修車,我都忘了。
我實在想不明白自己該幹什麼,就整天看電視,看世界盃,研究誰能奪冠,那一年,中國隊有史以來第一次進世界盃決賽圈,也是唯一的一次。巴西奪冠,中國零蛋,一口氣吃了十二個鴨蛋,哥斯達利加三個,土耳其四個,巴西五個。
他們的事就這麼拖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