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快春節了。觸景生情啊,忽然想起那年這個時候,我陪父親回農村老家去祭祖。返回時,攔了一輛小客車。上車後發現還有兩個座位,我便趕緊扶父親坐下。當我剛剛坐下時,發現門口又上來一老頭,年齡與父親相仿,大約八十多歲。我趕緊起身,抬手招呼說:“來來,這兒還有個座位。”
老頭扶著車內的座椅靠背,艱難的挪到我跟前,邊喘著粗氣邊說:“哎呀,今天遇到好人。”
“應該的,應該的。”我邊說邊扶老頭坐下。
老頭坐穩之後,抬頭瞅我,問:“哎喲,你也不年輕了……”
“嗯,嘿嘿,五十多點。在你老面前,我永遠是個小孩啊。”
“小孩?現在的小孩,大都不讓坐嘞。”
他與我寒喧兩句後,扭頭打量身邊的人。這時我才吃驚的發現,父親一臉的尷尬,表情中還流露出幾分恐懼。這讓我非常吃驚,急忙追問父親:“您哪兒不舒服?”
父親搖頭,表示不想說話的意識,只是搖頭示意,讓我不要管他。可就在這要命的時刻,那老頭開口了:“你們,是土庫灣的?”
我趕緊禮貌的回答:“啊,是是。你認識我呀?”
老頭爽朗的笑了。望著我父親吃吃的說:“嘿嘿,你老哥不記得了?我是原來食品的老周啊。”他說的“食品”,是原來專營豬肉的食品公司的簡稱。
“食品的屠戶!”我一聽,頓時嚇了一跳。怪不得父親見他上車,就感到尷尬不安的,原來他就是父親最最最怕見到的那個人呀!現在對方將話挑明,更讓老父臉紅脖子粗,無地自容……他老懺悔了二三十年的事情,終窮沒躲過,該來的還是來了。
說起來慚愧啊。那是1968年冬天的事。本來國家經濟就不發達,加上三年自然災害剛過,蘇聯債務還沒還完,就趕上全民性的政治運動一折騰,因此造成物資奇缺。明面上規定每人每月供應半斤豬肉,而且是連骨帶皮的“毛案”。可愈是物資緊張,貓膩就愈多,象我們平民百姓能買到的自然一半筋頭巴腦,一半是泡皮“拖泥”。當時我家五口人,每月只有兩斤半豬肉供應。為了給病重的母親買到一個豬肚,父親就揣著僅有的兩斤半肉票,起了幾個早床,跑到公社所在地的食品公司去排隊。結果每天一兩個豬肚不是被內部處理了,就是被手長的人搶走,他老只能空手而歸。
父親無可奈何,只得做起了功課——他發現屠戶每天殺豬都有個幫手,這個幫手就住在附近,每天五更來開門。因此父親半夜就到食品公司門口守候,等到幫工開門,就跟他說明來由,請求讓他跟著進去幫忙——那時候農村裡殺豬還是老辦法,純手藝活,僅憑一個屠戶一個幫工,連宰殺帶處理乾淨一兩頭豬,是很吃力的活。所以幫工一聽,也樂於多個幫手,還賣個人情,所以便讓父親跟著進去。
一進門,父親就在幫工的指導下開始將大缸裡的水往大鍋裡舀。舀滿大半鍋水,就開始生火燒水。水還沒完全燒開,就脫去棉衣,跑去幫屠戶和幫工捉豬,殺豬。等豬殺完了,水燒開了,又幫著拼命的刨豬毛,洗豬腸,清理場地,打掃衛生。好不容易幫著把一切都幹完了,將白條肉送到案板上,眼睜睜的看著豬肚用稻草繫著,就掛在旁邊的柱子上。父親看到天已大亮,便穿好棉衣,小聲懇求屠戶:“師傅,您把那豬肚子賣得我吧。我排了幾天隊了。”可屠戶卻象完全沒聽見似的,只顧賣肉,始終不願答理一下幫了一早晨的人。
父親問了幾次,屠戶就是不理不睬。正當他不知如何是好時,那個幫工一旁遞給他一個眼神,示意他偷偷拿了走路。
“天啦!這這,抬頭三尺有神靈啊!我怎麼能做這種昧良心的事?就算神靈原諒我,那也是犯法的呀……”
父親雖然感激那個幫工,卻不敢做違背良心的事。誰知他的懦弱反而激怒了幫工。他瞪著憤怒而失望的雙眼,衝父親耳邊低聲吼道:“你來這早做麼事?還不趕快走!”
“走!我來做麼事的啊?”父親明白了幫工的意思,終於鼓起勇氣,伸手從柱子上取下豬肚,揣進小竹藍子裡,從後門出來,拼命的往家跑。只到跑出一兩里路,實在跑不動了,才坐在路邊喘著粗氣……
從那以後,父親再也沒敢去買肉,也不敢從食品公司門口經過。有事沒事就背地裡懺悔似的說:“我做了件昧良心的事,我這輩子,就做了一件昧良心的事。”連我的耳朵都聽出繭子了!
其實他為了這事,已經懺悔二三十年。不想已到暮年了,偏偏碰見這個他最怕見到的屠戶。天啦,這不要他的老命嗎?想到這兒,我趕緊哈著腰抓住父親的手,以示安慰,同時用乞求的口吻對周屠夫說:“我父親身體不好,您老……”
“看他老身體還好啊。嘿嘿,只是他老為人太挨呆,膽子太小……”不想這老頭竟然毫不避諱地舊事重提:“唉,你忙了一大早晨,搞得汗巴水洩的,還換不到一個豬肚子?東西就掛在你面前,站在那裡呆個把小時,還不曉得拿了走路!”
“哦,他他,他是心知肚明呀?”我驚訝之餘,便想著為父親辯護:“嘿嘿,你老不知道啊,我父親一輩子膽小怕事,連螞蟻都怕踩死了。沒得到您的允許……”
誰知老頭一聽火了,衝我反問:“我允許?我怎麼允許?別說那是公家的東西,就算我能做主,你知道有多少眼睛盯著嗎?我要隨便允許你拿走,我的飯碗就危險了。你自己拿走了,我大不了就是個失職……你怕什麼?就算被人抓住了,你也有理可說,你可以說怪我不近人情嘛……”
原來,這周屠夫也是一片好意,用心良苦。
雖然老父為這事背了半輩子包袱,現在說明了,也算讓他老搬去心裡的一塊石頭,讓他終身無憾了。於是我趕緊向屠夫致謝,感謝他理解老父親當初不得已的行為。
同時父親也象獲得親生孩子,輕鬆舒展的臉上,竟然流淌著幾滴熱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