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2月末,疫情依然緊張,陽光正燦爛地傾灑著,透過醫院巨大的玻璃幕牆,仍能感受到春天的美好。第一個女孩來的時候正是陽光明媚的中午1點,婦產科的護士站內只剩下兩個人:我正在整理一些人員的資料,趙文值主班,負責接收病號。
“護士,我們來辦住院手續。”說話的是一個40多歲的婦女,她穿了一件長款、樣式老舊的藍黑色外套,頭髮高高盤在腦後,碎髮全部用小夾子別住,乾淨利索。她身旁站著一個瘦小的男人,手裡還拎著三四包東西。
“病號呢?”趙文問。
“在這兒呢。”女人指著她身後的一個女孩。
女孩不說話,捧著手機正看得入迷。
“姓名?”
“張陽陽”
“出生年月?”
“2007年12月。”
我聞聲抬頭——13歲,這不和我家閨女同一年出生的嗎?按出生月份來說,我家閨女還比這個女孩大半年呢。我轉過頭,認真地看了看躲在母親身後的張陽陽。她目測有1米6左右,很漂亮,直直的長髮披散著,五官小巧勻稱,面板白淨,眉毛黑且細長。一件黑色羽絨服下,四肢纖細,只有腹部明顯地胖出來一些,如果從背影看,完全是個成年女人的體態了。
張陽陽對我們的談話充耳不聞,專心盯著手機。她拿手機的右手手腕處露出了一朵玫瑰花樣的紋身,左手指甲染成大紅色,時不時撥弄著耳後幾縷挑染成黃色的長髮。她看上去很淡定,對自己懷孕的事情沒有表露出半點害羞、不好意思的神情,我也感覺不到她和父母之間有什麼情感互動。
“怎麼這麼晚才來做引產?都已經34周了,胎兒各器官發育已經成熟,引產難度特別大,你們咋不早點帶孩子來呢?”趙文一邊給張陽陽錄入病歷,一邊問陽陽的媽媽張嫂。
“俺們哪知道啊!淨顧著在外面打工、賺錢,平常也沒好好管過孩子……”張嫂說這話時,眼圈紅了。
錄完病歷,張嫂兩口子被我們主任叫進醫辦室。我帶著張陽陽來到了3號病房。同病房給孕產婦陪床的兩個大姨立馬熱心地圍在陽陽的面前,一連串地問:“你多大了?哪個縣的?”
這些陪床的家屬,大多是都是孕產婦的婆婆或媽媽,對新住進來的病人特別熱心,總是打聽、議論病區裡東家常西家短的家務事兒——什麼這個病床生的是閨女、那個病床生的是小子,誰家兒媳和婆婆不和、女婿和丈母孃吵架,添油加醋。
張陽陽白了她們一眼,並不接話,直接躺在病床上拿出手機,戴上耳機。我趕緊把那兩個熱心的大姨勸開:“讓孩子休息一下吧,別打擾她。”
我回到醫辦室時,主任正在跟張哥張嫂溝通。
“陽陽太小了,你們要不要這個孩子?”主任問。
“不要,肯定不要!孩子還要讀書上學呢!”張嫂連忙搖頭。
這個涉及到一個倫理問題:陽陽才13歲,屬於未成年人,需不需要報警來處理?是否存在性侵?
“這些你們都要說清楚。”我按照醫院的要求問張嫂夫婦。
“別,別,護士長,千萬別報警!”張哥結結巴巴地回答。
“這是兩個小娃娃自己闖出來的禍,那個男孩子是陽陽的早戀物件,他也不到14歲。”張嫂連忙解釋。
既然說到最難啟齒的地方,張哥張嫂索性向我們坦承了女兒的事。
2
張哥張嫂是一對老實巴交的農民,家在我們市A縣的村子裡。家中有5畝地,平時收入不多,僅夠維持生活家用,家境在村子裡屬於中下水平。陽陽是長女,他們還有個5歲的兒子壯壯,為了多掙錢供孩子們上學,夫妻倆常年在天津打工,兩個孩子就由奶奶帶。好在他們打工的地方離村子不算遠,基本一個多月能回家一趟。
在當地農村,很多女孩初中畢業就被父母帶出門打工。只有家庭條件好點、學習意願強、成績好的女孩,父母才會支援她們讀高中,上大學。陽陽小學畢業時,張嫂曾想讓她去縣城讀私立初中,畢竟村裡成績好的學生大多會選擇去縣城讀書。但是陽陽不肯,說幾個要好的小姐妹都在鎮上讀公立初中,她也要去。
鎮上的這所公立初中生源質量不太好,學生成績一般,有的只想混到一個初中畢業證。他們的父母大部分都在外務工,雖然住校但學校管理並不嚴格,對孩子們染髮、紋身、戴首飾什麼的,也是睜隻眼閉隻眼。
中學每半個月放兩天假,陽陽平時回家,大部分時間都在玩手機,有時還對著手機傻笑。奶奶若嘮叨她“和奶奶說說話,別玩手機了”,她就回一句:“你懂什麼啊?”
由於廠子忙著趕訂單,張嫂兩口子從秋收後就沒回過家,等回家時已經是臘月廿九了。回家前,張嫂特意給陽陽買了一件粉色羽絨服,女兒身上的那件黑色羽絨服已經穿了3個年頭,袖口都磨破了,用布貼縫著,看著有些寒酸。到了家,張嫂滿心歡喜地想讓女兒換上新買的羽絨服,陽陽卻沒有了往年見到新衣服的那種雀躍,只是回答“噢,知道了”然後就把新衣服放到床上。
幾個月沒見,張嫂明顯感覺女兒話少了很多,除了吃飯,大部分時間都是待在自己的房間裡不出來,早上要睡到9點,晚上就在臥室裡玩手機。陽陽奶奶告訴張嫂夫婦,春節前總有一個男孩給陽陽打電話,陽陽就偷偷摸摸到外面去接——這些蛛絲馬跡,奶奶之前在電話裡也嘮叨過,張嫂兩口子覺得女兒這是到了青春期,叛逆些也正常,沒把話放在心上。
大年三十這天晚上,張嫂招呼陽陽洗洗腳:“過年了,起碼要乾淨乾淨吧?我和你爸回來晚了,現在鬧疫情,鎮上的浴池都關了,一家人也沒洗個澡。”
“我不想洗。”陽陽在屋裡回話。
“陽陽,洗洗吧!”張哥也喊。
在父母的催促下,陽陽磨蹭了半天才穿著那件黑色的羽絨服從臥室裡出來。張嫂把洗腳水端到她面前,發現陽陽彎腰脫襪子時顯得特別吃力。張嫂說:“還不把你這件羽絨服脫下來,一天天地穿著它,多費勁!”
“我,我怕冷!”陽陽頭也不抬地說。
“媽媽,你看姐姐的腿腫得像個發麵饅頭!”壯壯這句話,引得張哥張嫂一起看向陽陽的腳面,不僅腫脹,還有些發黑。張哥問女兒怎麼了,陽陽支支吾吾地說:“沒怎麼,就是腿有些腫,你們別管了。”
張嫂就對張哥嘀咕:“孩子腿腫,要不咱過完年先別回工廠了,先去市裡大醫院給孩子查查吧。張二伯家的小芳得腎炎就是腿先腫起來的,後來臉也腫了,看咱家陽陽和小芳症狀差不多呢!”
大年初五,張嫂兩口子帶著陽陽先去了村裡的小門診。村醫是本家的嬸子,她把孩子拉進裡間,說檢查一下。
隔著門,張嫂聽到嬸子說:“陽陽,你把羽絨服脫一下吧。”陽陽沒吱聲,然後,裡間再也沒有聲音傳出來,似乎陷入了沉默。過了一會兒,嬸子出來對張嫂兩口子說陽陽沒什麼病,“在家好好休息就行”。
晚上,嬸子悄悄給張哥打來電話,“陽陽是不是懷孕了?”讓他們好好問一下孩子。
兩口子如五雷轟頂,把陽陽拉進裡屋,張嫂板著臉,怒氣衝衝地問女兒:“懷孕幾個月了?”
陽陽立馬跪在他們的面前說了實話:“七八個月了吧,我也不清楚。”
張嫂又氣又驚,從椅子上摔到了地板上。老實巴交的張哥也把手舉了起來,他想扇女兒耳光,但最終卻沒有捨得打,一巴掌拍在了自己的大腿上。
“誰的孩子?”張嫂先冷靜下來問。
“我同學的。”陽陽說。
“你們班的,叫啥名字?”張哥立刻抓起衣服,想要立刻衝出去找那個男孩算賬。
“不是我們班的,爸媽,你們千萬別找他了,我喜歡他。他也不知道這事兒,你就饒過他吧!”陽陽見狀,抱住張哥的雙腿不鬆手。
張哥用力地抓住陽陽的胳膊:“你說不說?不說,我和你媽就去報警!”
在張哥的逼問下,陽陽說出了男孩的名字——是鄰村張家的小子。這孩子的父親以前也算是個勤快漢子,但自從離婚後就變得好吃懶做,還小偷小摸。他將自己的獨生子扔給父母,不聞不問,父子倆常常兩三個月也見不到一面。
張嫂想起,有一次她帶陽陽去鎮上趕集,在網咖門口看到過那個男孩。他和陽陽一樣,也挑染了幾撮黃頭髮,左耳上扎著一個銀光閃閃的耳釘——“是不是當時他們就好上了?”張嫂使勁地揪住自己的頭髮,“我怎麼當時就沒有看出他倆的貓膩呢!”
張哥讓女兒回屋去反省,然後拉著張嫂到廚房商量對策。他要去找那個男孩的父親算賬,“好歹是都姓張,他家還能不認這個事?!”
張嫂一把拉住他:“不行,你和一個二混子掰扯什麼?這事兒捅出去,他家小子一點影響也沒有,咱家陽陽可不行。你把閨女未婚先孕的事情坐實,他家再把這事兒嚷嚷得十里八村都知道了,陽陽以後還好找物件嗎?你還真想認下那個混小子做女婿不成?陽陽嫁到他那個窮家,人生不就毀了嗎?!”
張哥頓時就清醒了,但他不死心:“那報警呢?”
“報警,那混小子也不夠進監獄的歲數,公安、法院都來了,村委會和鄉親們不都知道了?”張嫂嘆氣,“咱倆偷偷帶著陽陽把孩子做了吧,再讓陽陽轉到縣裡的私立中學讀書,切斷和那小子的聯絡——趁現在鬧疫情,村裡也沒人串門。”
然而,張嫂的計劃實施起來並不順利。因為疫情嚴重,張哥張嫂又不能道出真相,村裡遲遲沒有給開允許去醫院的證明,所以等他們到我們醫院來,一個月差不多過去了。
3
聽完張哥的敘述,主任說那隻能引產了。
“引產,陽陽疼不疼?”張嫂擔憂地問。
“當然會疼,她本身還沒有發育成熟,各器官可能會無法承受生育帶來的傷害。你們需要提前和孩子溝通。引產的話,我們也建議上‘水囊’——就是把孩子的陰道撐開——保障她的安全。”
主任把病情告知書推到張嫂面前,讓家長簽字。張嫂“哇”地一聲哭出來,哭聲像警報器發作似的,傳遍了整層樓。
主任只能先安慰張嫂:“陽陽媽媽,你先別哭了,需要你們做的事情還多著呢,特別是你,作為媽媽,你要多安慰她,多和她溝通,幫她走過引產這個難關。再說,哭能解決問題嗎?”我也趕緊勸張嫂,遞給她一包紙巾,“嫂子,我也是兩個女孩的媽媽,我家大閨女也像你家陽陽這麼大,所以我特別理解你的心情。你想啊,孩子這麼小,這事不但身體受到了傷害,心理上的負擔也不小,你還要幫助她減輕心理壓力,別先自己嚇倒了。”
聽我這麼說,張嫂停住了哭聲。
“孩子正處在生長髮育期,在引產的過程中特別容易出現產道裂傷、產後大出血、羊水栓塞等產時併發症。另外,因為她的子宮沒有發育好,母嬰的死亡率也很高。”主任看到張嫂恢復了理智,又開始把引產手術可能引發的後果告訴他們,並且保證,醫生會盡最大可能保證陽陽的生命安全。
晚些時候,我去給陽陽整理病床,把“17號”的床頭卡片放到她的床頭上。
陽陽躺在床上,那身黑色羽絨服還沒有脫,拿著手機不停地刷,神情有些憂鬱。我瞥了一眼——手機的螢幕調成了暖光,是一行行文字,原來她從辦理入院手續時,就一直在看網路小說。
“阿姨,做引產疼不疼?”見我在觀察她,陽陽突然開口問。
“沒事,有醫生呢,到時候大家都會幫你的。”我只能這樣空洞地安慰她。
“我受不了太疼,你可要幫我啊。”她語氣坦然,令我有些吃驚。
我帶著陽陽去護士站測體重,剛走出病房,就聽見兩個陪床大姨在背後議論:
“你看17床那個孩子,她還懷孕了,這麼小,聽說才13歲。”
“她爸媽在外邊打工,在家裡跟著奶奶上學——你說現在這孩子還管得了嗎?”
“你說她以後怎麼找物件?還怎麼結婚呢?”
“這是哪個男人的孩子?這家男人怎麼這麼老實,還不找那家闖禍人家鬧去?”
“要我說,乾脆結婚吧,現在咱們村裡不也有十七八歲就結婚的嗎?大不了,先不領結婚證。”
……
這些聲音,陽陽也聽到了,她低下頭,默默地跟在我的後面。
測完體重,我給她量血壓,發現她的胳膊上有幾個像是燙傷的疤痕。
“這是燙的嗎?”我問
“是。”陽陽不抬頭地回答。
“拿啥燙的?”
“菸頭。”
“為什麼啊?”
“我害怕,害怕爸爸媽媽發現我懷孕,更怕這個孩子出生。”她對我說:“不過,現在不用害怕了。一切都瞞不住了。”說完,陽陽悽然一笑,轉身回了病房。
過了一會兒,陽陽同病房16床李姐的婆婆就來打聽情況:“護士長,這個17床的孩子爹是誰啊?她家還要引產的孩子嗎?”
我打斷了她的話。對於病人的隱私,我們不能透露,更何況陽陽還是個孩子。
4
幾天後,臨近下班,一個40多歲的女人帶著一個14歲的女孩來辦理引產住院手續。
“又是引產,又是未成年人。”我在心底嘆氣。
女孩叫小芹,上初三,已懷孕4個多月了。陪她來醫院的是姑姑,我們說話時,身材瘦小的小芹文靜地坐在護士站旁的一個椅子上。
與早熟的張陽陽相比,小芹就像個還沒有發育好的孩子。她扎著一個馬尾辮,學生氣很濃,很乖,臉色蒼白,嘴唇沒有半點血色,一雙大眼睛不敢直視我,只用餘光偷瞄姑姑。她穿著大一號的白色高領毛衣和黑褲子,外面罩一件紫色羽絨服,像是刻意用肥大的衣服隱瞞懷孕的事。
姑姑說話乾脆利索:“護士長,孩子還在上學,不想要這個孩子。”
“她的父母呢?”我問。
“他們來不了。”姑姑說。
“那你能代表家長嗎?她父母什麼情況不能趕回家呢?”我按照程式開始一項項地問小芹的姑姑:“為什麼做引產?她還是未成年人,有可能涉及刑事犯罪,需不需要報警?”
“不需要報警!”姑姑連忙擺手,“這是兩孩子的事,我們家長都已經解決了……”
“你還是讓小芹的爸爸或媽媽來吧,未成年人做手術,需要監護人簽字。”
“那我們再回家商量一下。”姑姑遲疑了片刻,一陣風似地拉著小芹走了。
第二天早上8點,小芹和姑姑又來了,這次還帶了一個30多歲、高個子的男人。
“我們來辦住院引產。”量完體溫、登完記,小芹的姑姑指著身後的男人說:“這是小芹的爸爸。”
小芹的爸爸竟然這麼年輕?我有些生疑,仔細地詢問他們的關係,終於問出了真相:原來這個中年女人根本不是小芹的姑姑,她是小芹“男朋友”石頭的媽媽。
小芹爸爸辦住院手續去了,我領著小芹來到病房。石頭媽媽給小芹準備了不少東西,衛生紙、墊子、小褥子、紅糖,她手腳麻利地拿出來一一擺好,還把床鋪好,讓小芹躺下休息。
收拾完病床,她拉著我偷偷說:“護士長,我想和你說幾句話。”
她把我拉到了樓梯間:“護士長,小芹這孩子的命太苦了。我是看著她從小長大的,她3歲時爸媽離婚了,她爸長年在市裡打工,這10年了也沒有回來看過她,就跟著奶奶過。我看她和我家石頭一般大,沒母愛,對她也格外好些,扎小辮、做好吃的、買漂亮的頭花,我可沒少疼她。她只要不上學,一天好幾趟地往我家跑。我們家石頭和她一起長大,拿她當最親的妹妹,誰想到他們兩孩子做出了這種事……”
我打斷她:“是啊,小芹命真苦啊。”
“第一天來辦住院時,是我騙了你們!但是我也是沒有辦法,我們家石頭學習不錯,我們還想讓他考上大學、走出農村呢!”石頭媽媽捂著眼睛嗚嗚哭了起來。
“行了,大姐,我們都能理解。看見你給小芹準備的那些東西,就知道你心眼不壞。”我只能勸慰她。
“我沒有別的願望,就是希望她能好好地把孩子做了,然後和我家石頭別再聯絡了。我家石頭的人生才剛剛開始,我不能讓他這麼早就當了爸,更不能讓這丫頭纏他一輩子……”
下午上班時,我特意去了小芹的病房。病房裡的一個孕婦正在和丈夫聊天,小芹身邊沒有人陪,她在看書。她看書的姿勢很奇怪——因為她的病床緊挨著牆面,她把書緊緊地頂著牆壁,好像書是她的盔甲。
後來的幾天裡,我發現小芹在病房裡無論是休息、看書還是發呆,總是會把臉衝著牆壁,從來沒有換過方向。我問值班的護士:“怎麼小芹沒有陪人啊,她爸呢?”
“別提了,她爸說他一個男人不方便陪床,又說工作單位不讓請假,僱了一個護工,晚上才會到崗。”
我囑咐值班護士:“一個女孩從小就離開了媽,在最需要母親關懷、安慰的時候也得不到母愛!太可憐了,咱們多關心她一下。”
那天下班後,女兒的網課還沒結束,看到我回家,她連忙把嘴裡的零食嚥進喉嚨。我瞪了她一眼,女兒連忙求饒:“媽,我錯了,以後再也不上課吃零食了。”
我拍了拍她:“沒事,只要你健康就好!”
“啥?”女兒口齒不清地問。
我說:“要不要讓我給你上一堂生理衛生課?”
“不用,小學老師早上過了。”
“來,我給你說的這個課,你肯定沒有上過。”
我把陽陽和小芹的故事講給女兒聽,相信她能明白我的良苦用心。
5
隔天上班查房,小芹還在睡,她爸爸請來的護工李姐守在她的病床前。李姐說自己和小芹是一個村裡的,“按輩分兒排,這孩子還要叫我一聲姑奶奶呢,她爸託我來看看孩子”。
小芹懷孕月份較小,沒有上水囊,而是直接引產。她是半夜進的產房,折騰了7個多小時才引產下一個死男嬰。病床上的她臉色更蒼白了,完全沒有血色,長長的睫毛緊緊地閉著,嬌小的身體蜷縮在被子裡,完全是一個惹人疼愛的孩子模樣。
李姐和我說,昨晚滴上催產素後,小芹就開始疼了,但這孩子太要強,疼得滿頭大汗,也一聲不吭。護士勸她要疼得受不了就哭出來,她還是不哭,緊緊地咬著牙;值班的陳醫生也勸她,“孩子你要疼就喊出來吧”,她還是不喊,就那麼緊緊地咬著牙,不吭一聲。
“這孩子可受累了,整整一個晚上,7個小時沒有哭,也沒有鬧。” 李姐感嘆道,“沒有一個親人在身旁,太讓人心疼了!”
“她爸進產房了嗎?”我問李姐。
“沒有,一個大男人進產房給女兒送衣服不方便,是我進的產房給她換的衣服、收拾乾淨,推著她出的產房。這不,今天早上還給她買的小米粥。護士長,我中午給她買什麼飯呢?”
“還是喝點魚湯吧,好消化又有營養。”
“行,我這就打電話,讓我老伴在家裡燉上魚湯。”李姐絮絮叨叨地走出病房,打電話去了。
這時,心內科的郭醫生也來到了小芹的病房,對我說:“你出來一下。”
郭醫生拉我到護辦室坐下,抱怨道:“聽說這孩子她爸爸在市裡打工,還找了個帶著孩子的女朋友,都快一年沒回家看閨女了。出了這麼大的事,當爸的才露面,能幫孩子什麼呢?”
“就是,那個男孩家也沒有一個人來看小芹。”我說。
“別提了,男孩家說給了2萬塊錢,就得斷了一切關係。男孩他媽在村裡放出話了,說小芹家收錢了,小芹是死是活,和他們家沒有半點關係。”郭醫生說:“不過,聽說那個男孩還和爸媽鬧過,要來看小芹,但被他媽看得死死的,根本出不了家門。”
聽到郭醫生的話,我眼前又浮現出了石頭媽媽的厲害模樣——是的,那個女人肯定會為了自己兒子的前途,不會讓他和小芹再有任何瓜葛。
我似乎也明白了小芹為什麼不哭。這孩子看著弱小,其實內心也很早熟。小小年紀的她早已看清現實,她知道就算自己哭也沒有人來安慰她。她沒有媽媽,也要即將沒有爸爸,那個對她身心造成傷害的男朋友也不可能站出來。或許她就沒奢望別人給她安慰,她寧願自己默默承受著這份痛苦。
張陽陽定在小芹引產後的第二天上水囊。張哥張嫂隔一會兒就一問我們一次,“孩子能不能少受點罪?”“還沒有好的辦法讓她不受罪?”
我說:“要有好辦法,我們早就給孩子用了。”
陽陽是下午3點被推進產房的。入院幾天來,她一直是一副看透世事的成熟樣子,在病房裡該吃吃該喝喝,沒有像小芹一樣害羞、不敢看人。她大大方方地說笑,在做各種檢查時,還和護士們撒嬌:“醫生姐姐,別這麼使勁,輕點啊。”進產房前,她才因為害怕顯露出孩童般的模樣。她緊緊地抓住張嫂的手不肯鬆開:“媽,我怕,我怕。”張嫂一邊抹眼淚一邊叮囑她:“聽話,聽阿姨們的話啊。”
同病房的幾個陪床大姨也都圍過來幫忙勸解:
“孩子別害怕,忍忍就過去了,如果疼你就喊叫出來。”
“孩子,你以後可得看清人啊,這不是自己遭罪嘛……”
在產房門口,張嫂被我們攔下,陽陽驚慌失措,被嚇壞似的不停地撲騰著雙手。我緊緊地攥住她的手:“不要緊張,孩子,我們都陪著你呢。” 十幾分鍾後,她才安靜下來。
水囊很快就上好了,但是陽陽一晚都沒有動靜,只好又滴催產素。天亮了,陽陽開始有陣痛,張嫂進入產房陪產。但是到了晚上,陽陽還是沒有自己生出來,為了保險起見,主任決定進行剖腹產手術。
陽陽被推進手術室時,臉色煞白,緊緊地拽著張嫂的手不肯鬆開。我在她的眼神裡第一次看到了恐懼。懵懂的她本不應該承受這些痛苦。或許她在偷嚐禁果時,根本沒有預料到會有這麼嚴重的後果,而且這後果還需要她一個人來承擔,甚至需要付出生命的代價。
最終,陽陽在父母的陪伴下被推出產房。她的第一個孩子因為足月,引產下來是個健康的男嬰。
聽說,同病房的16床的李姐最後收養了這個男孩。李姐37歲,流產5次,這次住院還是因為流產,沒有保住孩子。聽說陽陽這種情況,李姐馬上和老公商量,要抱養這個男孩。在給這個男嬰做了健康檢查、確定身體無問題後,李姐兩口子歡天喜地地抱著孩子出院了。
一週後,陽陽和小芹都出院了。陽陽被父母照顧得不錯,身體恢復得很好。小芹的爸爸也第二次露面來接女兒,他什麼營養品也沒拿,只拿了一個雙肩包來裝小芹的換洗衣服。小芹對護工李姐難捨難分,哭得像個淚人,李姐給她買了雞蛋、紅糖,還一個勁地囑咐她:“出院後一個月不要碰涼水”,“要照顧好自己”。
6
後來,主任和我聊起這兩個孩子還是唏噓不已。
以前,我們婦產科每年也會有五六個未成年懷孕的病號,但年紀最小也有十七八歲了,她們大多是初中畢業後外出打工、接觸社會,和男生交往後才懷孕的。但這兩年,平均每年都有八九個像陽陽這樣低齡少女來做引產,她們都是父母長年在外打工、和爺爺奶奶留守在家的孩子。
主任說這不難解釋,現在的社會風氣對性或者性關係都不像以前那麼隱晦,可以說更開放、更包容了。孩子們過早地接觸到了網路,過早地接觸到了性知識,但由於沒有父母管束,特別是母親的引導,再加上避孕知識的缺乏,才導致懷孕的少女增多。
我想,意外懷孕難道這兩個女孩都是自己的錯嗎?“陽陽的爸媽就不能對孩子多些關心、早點看出女兒的異常?小芹的媽媽離婚後為什麼對女兒不管不顧?她爸爸能不能更好地承擔起監護人的義務?學校能不能更好地傳授給孩子更多的性知識?社會能不能多一些關愛女孩的志願組織?”
主任感慨道:“這些都是很複雜的社會問題,我們解決不了,我更關心的是這兩個孩子以後的生活,她們人生肯定會經歷比同齡人更多的坎坷的。陽陽的父母肯定會對她多多照管,可是小芹呢,她爸還這麼年輕,可能還要和同居女友結婚,這孩子往後的路只能依靠自己了。”
主任找出一打避孕知識的宣傳小手冊放到了護士站的宣傳欄裡,我知道,以前放在這兒的兩本,已經被她送給了陽陽和小芹。
這天下班,我走出醫院,驚異地發現路上出現了車流和人群——哦,昨晚,本市重大突發公共衛生事件應急響應級別由二級下調為了三級,市裡的小區解除了封閉式管理,人間煙火氣正在瀰漫開來。
只希望陽陽和小芹也能順利走出陰霾,迴歸到正常的生活軌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