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的愛情（上）

母親12歲從童養媳婆家回到孃家，14歲零2個月嫁給我父親。他們成親時，我父親是孤兒。

母親說，為父親託媒說親的，是他的三叔，我們的三爹爹（爺爺）。

“送彩禮沒？”

“送個扯咯，你大大窮得衣服都沒得穿的，還送彩禮。”

“家公家婆捨得把您嫁給他呀？”

“都是造孽的人家，還挑個什麼，姑娘遲早總是別個家的人。”

“嫁過來之前您跟大大見過面沒？”

“那時候哪興見面？都不能見的。你看么婆婆（奶奶）那麼體面的人，嫁給了跛腳的么爹爹，要是先見面，她會願意？二婆婆也是的，那麼能幹，個子也比二爹爹高一截。先見面的話，肯定不願意嫁給悶頭子二爹爹。”

“您的運氣蠻好咧，大大長得好帥的。”母親也笑了。父親一米七出頭，挺鼻窈目，很精神。他不苟言笑，用今天話說就是酷。雖然他的酷很可能是因為結巴。

父親的結巴遠近聞名。小時候我常遭遇一種難堪：偶遇某鄉親，打問我是誰家丫頭，認得的常這麼介紹：“結巴子隊長的小妮子嘛，你不看長得跟她大大多像？”我總是羞惱得無禮扭頭。

母親卻並不以父親口吃為醜的。隊裡王楊馬肖那麼多能幹人，父親怎麼會被選出來當隊長的？“聰明唦，你大大特別聰明；積極呀，公家凡什麼事都積極；膽子大，大會小會敢說。開會講話結巴好一點，一套一套的！一到兩個人說話就結得厲害些，一句話結……結半天結不出來。”模仿著父親的結巴，80歲的老母好像回到了青年時節，臉上是自豪和嘲弄夾雜的淘氣神情。

貧賤夫妻百事哀。我父母這對娃娃夫妻，尤其必然。

“看別個穿好的，我的衣裳爛得條連條連的，補丁摞補丁，就跟你大大吵，你大大悶頭不說話，再吵，他說‘我7歲死媽，10歲死爹，11歲死8歲的兄弟，我一個孤兒，哪弄錢給你做衣裳……’他哭了，我就也哭，不再吵噠。一直到17歲那年生了你姐姐，家婆給我們紡噠幾丈大布，我們才一人做了一套完整衣裳。”

家公家婆喜歡大大不？“怎嘛不喜歡？田裡忙的時候，總是家公姨媽舅舅幾個人一起來幫忙的。”這是入社之前。我爹爹從祖爹爹手上分得4畝多田。改朝換代劃成分時，我們家是下中農，革命的依靠力量。

“每年家公家婆殺了豬，都送幾斤肉給我們……我們吃個扯咯，自己一口都捨不得吃，留到過年待客。爹爹輩四兄弟，來往親戚多，哪家親戚來噠都要一家一家輪著請吃的。”

您跟大大吵架不？“吵啊，吵不起來。我脾氣不好，一個人鋪鋪地吵，他不吭氣。流眼流都不吭氣。過兩天我氣消噠，他再勸我，你不吵不行哪？吵了還不是傷自己心。”

父親話不多，卻是很維護母親的。

我姑媽，是父親同父異母的姐姐。她嫁在漢水河邊，種棉花。薅草摘花忙業時，會叫我父母去幫忙。母親新嫁時，單獨去幫姑媽薅過草，秋天摘棉花，姑媽又帶信來，母親不願再去。問清緣由，父親一人去了，責備姑媽說：“你弟媳婦再年輕，也是你伢子的舅媽。你們那麼小視她，早上炒的黃瓜，中午熱都不熱，就讓她吃那個，待短工也不該這樣唦。”

父親二十出頭得了一場差點奪命的病。“吐瀉怎麼也止不住，瘦得只剩一副架子，都說他活不成噠。我哭著叫人給姑媽送信，姑媽不理會。我揹著你哥哥到處求方子抓藥，才算奪回你大大的命。……好了他當然又說了你姑媽：姐姐你是我世上唯一的親人噠，我病得要死，送信去你都不理，我本來還想把弟妹子託付給姐姐姐夫的……”

1966年，姑媽難產去世，那個因出生而沒了媽的么表弟，是我母親拉大的。兩個姑表哥，至今對我母親非常孝敬。

我沒見父母為“你的……我的……”親人吵過架，我聽到的都是“舅舅……姑爹……”，我們幾姐弟大些後，日子比親戚們好過些了，舅舅姨媽姑爹都曾到我們家借過錢，我沒見父母為借錢給誰爭過嘴。

(2015.5.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