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後的尊嚴

成峰

老人放下碗筷，眷念地看了一眼窗外瀲灩的陽光，心裡生出一絲渴望。自從回來，他就沒有出過房門，他很想出去看一看，看看門口的路，看看他伺弄了一輩子的地，看看門口的池塘和小河。可惜，他不能如願了。

老人腿疼行動不便已經十個年頭了，今年尤其嚴重，雙腿幾乎姣成了麻花，根本無力站起來，只能靠輪椅。

他吃力地回到床邊，蜷縮著艱難地躺了下去。

今天是正月初四，過完年，孩子們就該各奔東西，謀自己的生活去了。他也該考慮，過完年後，他該何去何從？

這兩年，他該叨叨的地方已經叨叨了，孩子們該盡的孝心也已經盡到了。八十多了，這樣的鬼身體，他總不至於再今年大女兒，明年二女兒，一個孩子家再過一年吧。他們也都是兒孫成群，升級到了爺爺輩的人了……

自從老伴過世以後，他的腿就徹底失去了功能，起初還知道疼，慢慢地，他對疼的感覺就遲鈍了。他很能忍，關於腿疼腿萎縮這件事，他從未跟誰提起過，也沒哼過一聲。他想得很現實，疼也罷，不疼也罷，沒有人能替你，咬牙忍著，不就過去了。

說實在的，老伴過世這幾年，他還過了兩年的安逸日子，三個女兒，一個女兒接過去輪了一年，兒子雖然沒有親手伺候他，但還是花錢請了看護的，只不過看護的人，只是一個禮拜來料理一次罷了，其它的時間，都是自己一個人呆在家裡。那時候他還喝酒，一杯酒下去，渾身都暖了，渾身都不疼了。但從去年下半年開始，他就不行了。酒也不想喝了，大小便也沒有多大的感覺了。麻煩兒子，把他接到武漢，過了半年的好日子。

兒子也不容易，兩口子年輕的時候在外搞餐飲，雖然賺了一點錢，但孫子身體不好，老要打針吃藥。孫子年紀大些的時候，身體好了，可又要讀書、上大學、買房、結婚，一樣一樣下來，他們手頭根本沒什麼積蓄。

兒子推門進來，看了已經上床的老漢一眼，收起碗筷，出了門。

兒子的臉色很不好，眉頭緊鎖，但沒說話。

老漢心裡清楚，回來這兩個月，真難為他了。

因為感覺越來越遲鈍，他大小便常常失禁，隔三差五兒子就得給他清洗，給他換床單被套。但無論怎麼換，人老了，常常拉在床上，屋裡那股子臭味是無法排遣的。每次兒子來幫他清洗換床單被套的時候，他都覺得特難為情。他也知道他們嫌棄他，可又有什麼辦法！悲哀，人老之後的悲哀啊！

兒子帶上門，廚房裡傳來一聲厲喝：“放遠點，髒死了的東西就往鍋裡扔，這鍋還用不用啊！好死的不死，活著害人！”接著他便聽到一陣碗碟的“叮噹”之聲。

他心裡非常清楚，這是兒媳婦嫌他髒，在罵他，把他吃的碗扔到了一邊。以前，兒媳還顧及他的感受，說話也細聲細氣，從來不敢忤逆他，可現在，嫌他髒，怨他不死的話，幾乎成了口頭禪。

不過，但並不怎麼往心裡去。像他這樣的老傢伙，活著本來就是多餘的，既沒有退休工資，也沒有什麼家產留下，活著只是個累贅，對家庭，對社會，沒有任何貢獻。被罵，那是活該！

但老漢有個宗旨，閻王不接，自己不去！不是他怕死，而是他覺得，一個人是一個人的陽壽，閻王不來收你，是因為你在這個世上，該你吃的苦，該你受的罪，還沒受完。人間本來就是煉獄，人來到這個世上，就是來受苦的。所以，這幾年，無論他腿多疼，身子多不舒服，兒媳有多重的怨言，他一概左耳進右耳出，沒心沒肺。

想起兒子，他就內疚。他自己沒有尊嚴，連帶兒子都沒了尊嚴。這一輩子，他生了六個孩子，就一個兒子，什麼擔子，都壓在他一個人的身上。所有的眼睛都盯在他身上，一有什麼不對的地方，所有的指責都集中在了他的身上。

尤其這兩年，兒子因為有他這個老子，好像做了什麼虧心事一般，在媳婦面前，頭都不敢抬，一說話就會招來一通嗆，彷彿他這個老傢伙的存在，是他這個做兒子的錯。

他心裡明白，這一切都是因為有他，一個又不能自理，又老不死的人！

他已經記不清，兒媳婦是什麼時候變這樣的子，以前兒媳婦對他挺好的，一口一個爸叫得蠻親熱的。

那年，老婆子剛過世的時候，他的腿還沒有殘廢的這麼厲害，拄著柺杖還能走幾步，生活也能自理。兒媳婦待他還挺好的，但三個女兒家輪完回來以後，他變了，兒媳婦也變了，他的腿變成了麻花，整個人也是人不人鬼不鬼。兒媳婦對他，也開始頭不是頭，臉不是臉了。

其實站在兒媳婦的立場上，她這樣做，也沒有錯，家裡有這樣一個無法動彈的累贅，放在誰身上都不好受。每個人都有事，每個人都得過日子，不能為了照顧他，一家人都呆在屋裡喝西北風啊！孫子的房貸還沒還完，孫子孩子還沒生哩，他理解。

但這次，他不想聽了，不想像一個枷鎖一樣，鎖住孩子們了。為了兒子，為了他可憐的那點自尊，他決定徹底離開這個世界了，解放孩子，解放他自己。

兒子開門進來，掀開被子，一股難聞的騷臭味飄出，兒子的眉頭皺得更緊了。

老人閉上眼睛，不再說話，任憑兒子把他翻來翻去。他暗暗下定決心，今天這頓，是最後一頓，從現在起，他將不再吃飯，不再喝水！爭取早日熬幹這具油盡燈枯之軀，給自己保留最後一絲尊嚴！

成峰，天門市漁薪鎮張蔡村人。自由打工者。著有長篇小說《丫丫河之戀》，《村裡的那些事》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