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庚走在路上的時候，風正從北面一路席捲而來，看著周圍飄舞的落葉、方便袋以及大小不一的紙片，長庚感到和它們一樣有些不勝飄搖。他趕緊彎曲了身子，裹緊了衣服，隨後又把領子也豎了起來。儘管如此，他還是覺得耳朵像是針扎一樣的疼。都怪自己的耳朵太大了，他在心裡笑了一下，但笑容皺巴巴的。聽很多人說過耳朵大了有福。可帶著娘來到城裡工作一年多了，日子始終過得捉襟見肘，他對這句話雖然充滿期盼卻一直懷疑。他不圖什麼大福大貴，能把日子過得平平穩穩就相當不錯了。現在，他連房租都支付不起，也難怪房東的臉冷得像塊冰。房東的話像石頭，句句都砸在他的臉上。房東說，怎麼搞的？說好一月支付一次的，都好個月了，你讓我怎麼辦？租房子的人這麼多？長庚只能連連點頭，陪著笑臉說，我一定儘快想想辦法。雖然房東不一會兒就走了，可他甩出的臉色分明是給長庚下了“最後通牒”。
這是一條通往家鄉的路，長庚心情不好的時候就喜歡到這裡走走。一年前，他騎著腳踏車帶著娘就是從這條路上來到城裡的。那時，他是多麼的意氣風發、躊躇滿志。娘並不想來到城裡，可長庚死活不同意，他死磨硬纏地說服了娘。對他來說，讓娘來城裡享享清福是他的一個夢。
長庚的家在離縣城幾十里路遠的農村，他爹在世的時候，一家人其樂融融。他爹是個買賣人，一年四季趕集賣小商品。雖然賺不了大錢，可家境還算殷實。長庚一直比較懷念那段時光。那時吃喝拉撒的事都有他爹考慮，他只是一門心思的上學，心裡清靜得很。他爹也常對他說，你的任務就是把學上好，家裡的事情不用你操心，你考上大學，我就供你上大學，你讀博士，我就供你讀博士，你有能耐出國留學，我就供你出國留學。他爹的話對長庚一直是個指引，如果不是出了變故，他真的會按他爹的意願一路走下去的。可天有不測風雲，他爹在一次車禍中去世了，還搭上了他孃的一根腿。事後，他娘回憶說這都是命啊！他娘是從來不跟著他爹趕集的。可那天，她娘卻想到集上買件衣服。再過幾天就是姥姥的生日了，她娘想去的時候穿得周正一些，便坐著他爹的機動三輪去趕集了。
長庚的爹一向節儉，平日從不捨得在集上吃飯，早飯在家裡吃，午飯等到趕完集再回到家裡吃。儘管有時要等到下午三、四點鐘，他還是堅持回家吃。一塊趕集的人就勸，再省也要在集上先墊墊肚子，身體是最主要的。可不管別人怎麼說，長庚的爹只是笑笑，他在集上吃一頓還不如省下來回家一塊吃呢，這個賬他在心裡算過若干次了。這一次，他卻沒有這麼算，主要是挨著他賣佳餚的栓子說得他不好意思了。栓子說，這次你說什麼也要在集上吃完飯再走，你倒無所謂，可不能讓嫂子餓著肚子回去，你要捨不得，我就請嫂子吃飯。長庚的娘趕緊說，我們沒有在集上吃飯的習慣。栓子又說，這不是習慣不習慣的事，嫂子第一次跟著大哥來趕集，說麼也要吃了飯回去。大哥再小氣，也不能不心疼嫂子吧？話說到這份上了，長庚的爹只好說，今天沒打算回去吃，中午我們買肉包子。栓子接著說，買啥包子，我提供佳餚，你買瓶大麴，藉著嫂子來咱哥倆喝點。人家出菜，又是多年一塊趕集的朋友，長庚的爹沒有拒絕的理由便答應了下來。
長庚的爹本來就不勝酒力，兩人一瓶酒下去，他就有些搖晃了。散集的時候，長庚的娘擔心地說，你還能開三輪嗎？要不在這裡睡一覺再走。長庚的爹連忙擺手，在這裡睡覺像什麼樣子？我都開這麼多年三輪了，沒事的。長庚的娘沒再堅持，便坐在了後面。
走到一個橋上的時候，對面一個大貨車疾馳而來，長庚的爹想靠邊行駛，可此時酒精起了作用他沒有掌握住距離，一不留神直接衝到了橋下面。長庚的爹當場斃命，他娘也摔斷了一根腿。幸虧路上的行人多，把他娘及時送進了醫院。
家裡的頂樑柱沒了，娘又失去了一根腿，長庚的家境就衰落了。那時，長庚正在上大學，他當時就想輟學回家照顧娘。可他娘說啥也不同意，她堅持再難也要供兒子上完大學，這是農村孩子的出路啊!
一個農村女人拄著拐供孩子上大學，困難是可想而知的。那個時候，長庚的娘沒日沒夜地給一家鞋廠納鞋底，雖然她的手經常磨破，她的手腕腫得比以前粗了一圈，每天都貼著膏藥，可勉強能夠維持生計，長庚的娘很欣慰，她不覺得生活有多麼的苦，對於她來說，孩子上大學就是奔頭，過日子只要有奔頭就要打起精神奔下去。可對於長庚來說，他幾乎是流著淚水上大學的。校園的外面有一塊空地，平時很少有人去，長庚一有空閒就站在那裡朝著家鄉的方向遙望天空，想象著娘一個人在家裡艱難的生活，他的淚水就控制不住。也是在那個時候起，他就下定決心大學畢業後一定要把娘接到城裡來。讓娘再也不受苦了。
大學畢業後，長庚在城裡找了工作，便說服了娘，把娘從農村接了出來。臨來的那天，他買了紙特意到爹的墳前燒了燒，他給爹磕了三個頭，在心裡說，我把娘接到城裡去了，我一定會讓她過上好日子的。雖然他只是在城裡租的房子，雖然他是騎著腳踏車回來接他孃的，可一路上，他豪氣在胸，熱血沸騰。
剛來城裡的那段時間，長庚的日子還是一帆風順的。他在一家網路公司上班，收入很穩定，每月除去花銷還能結餘幾百塊錢。可好景不長，公司老總因為投資房地產失敗，把網路公司也賠了進去。長庚只好下崗了。他在人才市場轉悠了幾個星期都沒有找到合適的工作，為了生計便只好給一家廣告公司拉業務。對於他這種沒有業務經驗的人來說，這是一項沒有任何保障的工作。因為沒有底薪，他的收入就不穩定，常常忙活一個月一分錢都賺不到。起初，靠著以前有些積蓄還能維持生活，可漸漸的就入不敷出了。長庚望著拄著柺杖的娘，感到了從未有過的壓力。本來讓娘來城裡享福的，沒想到賺錢竟這麼難！可為了不讓娘操心，他每天還是要裝出一副陽光燦爛的樣子。
一天，長庚剛走進家，他娘就一臉興奮地說，房東剛走一會兒。長庚不解地說，他來無非就是為了拿房租，怎麼還把你高興成這樣？他娘說，他這次沒提房租的事，他說要給你介紹個物件。長庚忙問：真的？假的？他娘說，當然是真的了，他在這裡坐了很長時間。說看你這孩子是個孝子，就想幫幫咱。他還說那個女孩是個城裡人，真要成了咱就不用租房子住了。這可太好了。長庚看著娘笑得合不攏嘴，他的心裡也樂開了花。能找個城裡的女孩是他夢寐以求的。透過這段時間的工作，他感到在城裡生活太不容易了。他現在連日常開支都很難保證，買房子更是猴年馬月的事情。要是找個城裡的女孩，他就等於直接過上小康生活了。在工作的間隙，他也不斷地尋找著合適的的人選。雖然合適的女孩大有人在，可他又沒有勇氣去追求。畢竟，一想到自己的生活現狀他就感到底氣不足。能有人給他當紅娘，他自然是求之不得了。可長庚嘴上還是說，八字還沒有一撇呢，高興得這麼早幹嘛？他娘說，能有人想著給你介紹物件，我當然高興了。再說了，人家房東是城裡人，對城裡的女孩瞭解，要沒有把握不會輕易給咱談這事的。長庚覺得娘說得有道理，便躲到裡屋偷著樂去了。
房東住在長庚的前面，先前長庚就害怕看到他，欠著房租讓長庚總感覺像偷了他家的東西一樣。一走到房東的門口，他就像怕見到貓的耗子，即神色慌張又匆匆忙忙。現在，他就盼著見到房東，他每天把自己收拾得利利索索，每次出門都要照好幾次鏡子，直到找到自己最滿意的狀態才行。他不吸菸，但特意買了盒紅塔山放在最方便掏出的口袋裡。他甚至還考慮著見到房東時是遞給他一整盒還是抽出其中的一支。可儘管他做了很充分的準備，一連幾天都沒有見到房東。有時他故意在房東門口磨蹭一會兒，仍舊沒有人影。雖然他在娘面前還是擺出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可心裡早已是如飢似渴了。還是娘瞭解兒子，他知道長庚不好意思，便假裝去串門，到房東家裡坐了坐以探聽虛實。結果是房東這幾天在單位上忙著加班呢。長庚的娘藉著閒聊，扯到了那個女孩。房東太太直截了當地說，忙過這幾天就安排他倆見面。長庚的娘目的達到了，便千恩萬謝了一番，忙著回家給長庚報喜了。
過了幾天，房東真的通知長庚要見面了，地點就在房東的家裡。長庚趕到的時候，一個女孩正和房東太太坐在沙發上說話。房東指著女孩對長庚說，這是朱豔，我一個同事的女兒。長庚有禮貌地點了點頭，說了聲，你好。房東又對朱豔說，這就是長庚。朱豔說了聲，你好。主動過來和他握了握手。就這一個動作，長庚就決定同意了。拋開她在城裡有房產不說，就她的大方、灑脫也足以讓他動心。他迅速地找到了房東家的茶壺，倒了杯水端給了朱豔。隨後，房東重點誇獎了一下長庚。除了說他是大學生，著重說了他帶著殘疾的娘在城裡工作，說他是個孝子。這樣的男人絕對靠得住，等等。朱豔一邊聽著介紹，一邊不停地點著頭。房東夫婦該說的都說了，見他倆也沒有什麼異議，便藉故走了出去。把時間交給了朱豔和長庚。
有了房東的大力說和，朱豔和長庚進展得很順利。長庚的心裡別提多高興了，雖然工作上很不如意，可此時工作對於他來說已經不重要了，能和這樣的女孩早日確立了關係就什麼問題都解決了。朱豔在批發市場租了個攤位經營服裝，她多次說過，要是他倆結了婚，可以一塊經營。這當然是長庚巴不得的。到時候，他就妻子、房子、事業一應具全了。憧憬著美好的未來，他對朱豔更加殷勤起來。不但天天接送，還想著法子給她做好吃的。要是在街上碰到好看的小飾品或者好玩的小玩具，長庚就立即買了給朱豔送去。被這個細心的男人疼著、寵著，朱豔也像生活在蜜罐子裡一樣。兩個人很快就是一對甜蜜的小戀人了。
就在長庚和朱豔發展到談婚論嫁的階段的時候，問題卻出來了。在如何安置長庚的孃的問題上，兩人的意見嚴重分歧。長庚自然是想帶著他娘一起過日子。可朱豔不同意，她說，本來就是在我家裡結婚，再把你娘帶來算怎麼回事？即使我沒有意見的話，我爸媽也不會接受的。長庚說，要不讓房東去跟你爸媽說說。朱豔白了他一眼，這事誰說都沒有用，婚後你帶著你娘住到我家裡，你自己就不覺著臉上無光？朱豔說得不無道理，可長庚又有什麼辦法，他嘆了口氣說，我該怎麼辦？那畢竟我娘啊！朱豔說，只要一個辦法，讓你娘自己租房子住，我們經常過去看她。長庚搖了搖頭說，這絕對不行，我孃的腿那樣，怎能一個人住？再說了我把她從農村接出來，不就為了照顧她嗎，那樣的話，不但我娘心裡不好受，我心裡更不好受。朱豔嘆了口氣說，你不同意我也沒有辦法，反正只有這一條路。長庚拉著她的手，哀求著說，我以後加倍對你好，還不行嗎？朱豔掙開了手，說，這不是你對我好不好的問題，我家在城裡也是要臉面的，本來你就沒有房子，再帶個殘疾的娘過來，不知道的還以為我是嫁不出去了呢。所以我絕對不能接受的。話說到這裡，兩人在這個問題上就僵住了。
眼看著即將到手的幸福要成為泡影，長庚心有不捨又毫無辦法。讓娘自己租房子住，他同樣是斷然無法接受的，即使他娘同意，他也無法接受。他堅持認為這不是一個男人應該做的事情，更不是一個兒子應該做的事情。所以，為了他娘，他也只能放棄這個讓他憧憬過無限美好的婚姻了。
今天，長庚在凜冽的寒風中不斷行進的時候，他又想到了這些往事。儘管生活得異常艱難，儘管房東也不像以前那麼熱情了，但他不後悔。畢竟自己現實的家庭情況就是這個樣子。現在，他也想明白了，自己就是一株生長在貧瘠的土地上的樹苗，沒必要羨慕那些溫室裡的鮮花。因為和它們的生長環境不同，他的未來也只能靠自己挺拔地成長。所以，他要加倍地努力。
長庚這次出來走走的最大收穫就是發現了一個專門倒建築垃圾的場地。當長庚看到那些小山一樣高的建築垃圾堆裡有很多廢棄的鋼筋頭、鐵絲以及釘子時，他眼前一亮。現在，他正滿腦子裡考慮著如何增加收入呢，這些東西不正好可以“廢物利用”嗎。於是，他隨手找尋了起來。不一會兒，他就找了有十多斤。他放在地上理順了，用一些鐵絲仔細地捆了起來。他估摸了一下，能買幾塊錢，這讓他很是興奮。同時也做好了打算，以後就白天跑業務，晚上來這裡就撿這些東西，雖然辛苦一些，可只要賺錢就行。
漸漸的，長庚有了經驗，他把一塊磁鐵綁在木棍上，像電視上搜尋地雷計程車兵一樣。把磁鐵往建築垃圾上一放，那些鐵東西就會自動吸附在上面。這樣省時省力，收穫自然也就越來越多。收入增加了，長庚對生活也就更加充滿了信心。
長庚白天跑業務的間隙，還要不斷在城市的周圍找到更多的堆放建築垃圾的地方。這樣他的資源才不會枯竭。長庚每天都像找尋寶藏一樣地奔跑著。
一天，長庚在郊外找到了一個更大的建築垃圾場地。這讓他欣喜若狂。便圍著那一堆堆的建築垃圾轉悠了起來。讓他沒有想到的是，當他走到了一個垃圾堆後面的時候，竟然看到了他娘也在那裡用磁鐵吸著那些物件。長庚喊了聲“娘”，快步走過去，撲通一下就跪在了孃的跟前。他娘移動了一下拐，說，孩子快起來，你這是幹什麼？長庚沒動，哽咽著說，誰讓你來撿這個的？你兒缺你吃了？他娘說，你雖然不說，我早就知道你晚上來撿這些東西了。我知道你自尊心強，也就沒有點破。我在家閒著難受，出來也是為了散心。長庚說，你想散心就去公園，以後堅決不能來這裡了。兒子能把你從農村帶出來，只能讓你吃好，喝好，怎能讓你吃苦？他娘說，這怎麼算吃苦，我在農村撿了柴火還撿回家呢，這些廢鐵扔在這裡也實在可惜。你快起來。長庚說，不管怎麼說，你以後不能再來了，你要不答應，我就不起來。他娘只好說，我答應，以後不來了。長庚這才站起來，走過去拍了拍他娘身上的塵土，然後一隻手提了他娘撿的那些物品，一隻手攙著他娘往回走了。
路上來來往往的人很多，長庚害怕遇到熟人，提著那些物品，總是不停地東張西望。他娘說，是不是有些不好意思。長庚說，是啊，我為什麼晚上出來撿，就是怕碰到熟人。他娘說，記住這種經歷對你以後會有好處的，你是大學生，只要肯動腦筋肯吃苦一定能有出息的。長庚使勁地點了點頭，聽著他孃的話，看著他孃的身影，他感到自己有能力讓娘在城裡生活得好一些。隨後，長庚攙扶著他娘，踏著一路陽光回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