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婆婆一身雪花衝進我家時,我剛把丈夫抱到按摩床上,準備給他按摩雙腿。
丈夫有些驚訝:“媽,這麼晚了,又天寒地凍的,您怎麼過來了?”丈夫給我使個眼色,我趕緊拿起毛巾走過去,準備幫婆婆撣掉身上的雪。
婆婆卻出乎意料地用手一擋:“別,我老婆子可受不起,我還想多活幾年呢。”
“媽!您說的這是什麼話?程敏又怎麼惹著您了?”丈夫不悅地看著婆婆。
婆婆冷哼一聲,從包裡拿出手機扔在丈夫身上:“看看你老婆都幹了什麼?”
丈夫一臉狐疑地拿起手機,只看了一眼就笑了:“媽,程敏直播賣衣服的事我是知道的,這有什麼大驚小怪的。”
婆婆嗓門突然高了八度:“你看看她賣的什麼衣服!是壽衣!死人穿的衣服!你不知道樓上李嬸給我看這影片時那嫌棄的表情,臉都被她丟盡了,真是晦氣!”
丈夫不動聲色地看了我一眼,轉頭對婆婆說:“媽,賣壽衣怎麼就丟臉,怎麼就晦氣了?憑自己的勞動掙錢,我們問心無愧。”
婆婆的臉氣得通紅,斥罵丈夫把我寵上了天,說我把壽衣穿身上,就是詛咒家人去死!
說完,未等我們反應過來,她直接衝向次臥,那裡是被我重新裝修成賣衣服的直播間。
看著裡面滿滿當當的各式壽衣,婆婆瘋了一樣把它們從衣架上扯下來,隨意扔在地上,用腳踩著。
我快氣炸了,上前和她撕扯起來。丈夫急得在客廳大吼著讓婆婆住手,可婆婆已經氣紅了眼哪裡肯聽?
突然,一聲尖叫在客廳驟響。我和婆婆都嚇了一跳,本能地停止撕扯,趕緊向客廳跑去。
雙腿癱瘓的丈夫從按摩床上摔了下來,我驚呼一聲衝過去。
將丈夫抱回按摩床上後,我實在難忍內心的怒氣,機關槍似地向婆婆掃射:“我不覺得賣壽衣是一件晦氣的事,不僅能方便照顧姚志,還能掙到錢,又能讓逝者以最美的樣子離開這個世界,我覺得自己很了不起!”
丈夫陰著臉對婆婆下了逐客令:“程敏會照顧好我的,以後我們的生活您少管,有事給我打電話就好。”
婆婆氣得摔門而出。門關上的瞬間,我忍不住身體一哆嗦,我知道,迷信的婆婆肯定不會善罷甘休的。
二、
造化弄人。
自從一年前丈夫騎摩托車出車禍雙腿癱瘓後,我們原本幸福愜意的日子便戛然而止,家庭的重擔也落在我一人肩上。
那段日子,丈夫情緒特別低落,一度有輕生的念頭,把我嚇得半死。
無奈之下,我只好辭掉了喜歡的工作,在家裡守著丈夫。可總不能坐吃山空吧?在朋友的建議下,我把次臥騰出來搞起直播賣童裝。
丈夫對我直播賣衣服的事很是贊成。可他並不知道,我已經在三個月前轉賣壽衣了。
丈夫見我心情低落,握了握我的手:“你什麼時候開始賣壽衣的?怎麼也不和我商量一下?”
我苦笑著看著他:“我擔心你不同意嘛,畢竟大多數人都覺得這東西不吉利。”
丈夫忽然沒來由地紅了眼眶,哽咽著說:“老婆,對不起。是我連累了你。你放心,我永遠支援你。”
我努力揚起明媚的笑臉,開始給丈夫按摩雙腿。醫生說,只要不放棄,丈夫肯定還會站起來的。
那晚,我照常直播。一個新粉突然問,可不可以定做壽衣,說她9歲的侄子骨癌晚期,時日不多。
我心裡湧起一陣酸澀。進我直播間的人,哪個不是被悲傷掩埋著?安慰她之後,我諮詢男孩的喜好,以及喜歡什麼顏色,或者喜歡哪個卡通人物等。
她告訴我,男孩特別喜歡奧特曼,喜歡藍色。我細心記下男孩的喜好及尺寸。對男孩來說,未來每一天都很有可能是生命的終點,我必須加急做出衣服。
我聯絡了在服裝廠上班的好姐妹,讓她幫我把關衣料和剪裁的事,縫紉和刺繡的事則自己包攬。
三天後,當這件刺繡著奧特曼形象的衣服懸掛於眼前,我不禁溼了眼眶。這是我第一次接定做的生意。因為是同城,我直接打車送了過去。
我告訴她,如果孩子不喜歡,我會修改,甚至重做一件,直到孩子滿意為止。
傍晚的時候,客戶給我發來一張照片。相片裡,孩子穿著那件壽衣,被爸爸抱著站在一個雪人旁,從相片背景來看,應該是在醫院的樓下。
望著孩子那蒼白卻燦爛的笑臉,淚流滿面的我,忍不住彎起了嘴角,能讓孩子在短暫的餘生裡笑得這麼開心,能讓他在未來某一天體面地離開,一切都值了。
這件事後,更讓我堅定了做壽衣直播的決心。
三、
週末那天,丈夫的小叔過生日,我以丈夫離不開人為由表示不參加。我是知道親戚們背後都是怎麼議論我的,我也不想在這樣喜慶的日子裡去討人嫌。
可小叔卻執意讓我去。他說,他什麼都不信,只相信自己的雙眼,他親眼看到自從姚志出事後,我是如何堅強地扛下所有,他欽佩我也感謝我對姚家所做的一切。
實在盛情難卻,近中午時,把丈夫安頓好後,我便去赴宴。
小叔對我特別熱情,當著眾親戚的面對我噓寒問暖,他還特意敬了我一杯酒,感謝我對姚志的不離不棄,讚我是一個重情重義的女人。
我心裡湧動著一陣陣暖意。公公去世多年,家族裡就屬小叔最有威望。我知道,他是在用這種方式鼓勵我,也幫我攔下婆婆等人的閒言碎語。
那之後,當著我的面,眾親戚們再也沒有對我冷嘲熱諷,婆婆也沒有再因為我直播壽衣的事來找茬鬧事。
這期間,我給丈夫預約了新的康復治療師,可以帶簡單的儀器上門服務,雖然價格貴一點,但只要能給丈夫帶來希望,哪怕我再苦再累也值得。
我還抽空設計了幾款衣服。生活辛苦卻又平靜。
那天,剛直播完,手機鈴聲突然尖銳地響起來。是小叔女兒的電話,她邊哭邊告訴我,小叔突發腦溢血,正在醫院搶救,醫生已經下了病危通知書。
小叔才50多歲,任誰也沒有想到他會突發疾病,壽衣什麼的都沒有準備,問我有沒有合適的,趕緊送過去。
小叔待我們不薄,聽說小叔生命垂危,我內心也萬分悲痛。我趕緊應下來。
沒有任何猶豫,我把最貴的那套壽衣包了起來,直奔醫院。
手術室外,烏壓壓一大幫人。堂妹紅著眼趕緊迎了上來。我急切地問小叔的病情,堂妹哭著說還在搶救。
出於禮貌,我走到小嬸面前安慰她。小嬸抬頭看到了堂妹懷裡抱著的袋子,問是什麼。
堂妹哭著告訴她媽,是嫂子幫忙準備的壽衣。
小嬸沒有徵兆地突然就站起來,瘋了一樣向我撲來,邊哭邊罵:“你小叔還沒死呢,你就來給他送壽衣,你這安的什麼心哪!”
被小嬸打了一個耳光的我,又驚又委屈,我本能地想辯解,明明是堂妹讓我送過來的。
可我還沒有開口,其他幾個親戚向我圍攏過來,個個義憤填膺的樣子,說小叔為什麼突然患病,就是因為我這個不祥之人參加了他的生日宴,斥責我缺德不要臉。
還有個親戚甚至陰陽怪氣地說,我這麼急著把壽衣送來,是想錢想瘋了吧?
堂妹見我被誤會,趕緊上前解釋,說壽衣是她讓我送來的,可眾人哪裡聽得進去,處於悲傷恐懼中的他們,把一切罪責都扣在我頭上。
一個親戚竟然把堂妹懷裡的袋子奪過來,摔在我身上,讓我滾。
四、
回去的路上,我一直淚流不止。為小叔的病情難過,為自己被眾親戚嫌棄憎恨而悲傷。
坐在小區人工湖旁,看著冰封的湖面和湖邊蕭瑟的柳樹,我心裡也一片悲涼。誰人懂我的辛苦?誰人知我的委屈?
不知道坐了多久,直到覺得雙腿失去了知覺,我才緩緩起身。
我擦乾眼淚,努力擠出一絲微笑,暗暗在心裡給自己打氣。
“程敏,你可以的!不要在意別人說什麼,做好你自己便好!”
平復了心情後,我又去小區便利店買了菜才回家。
回家後,我沒有向丈夫提起在醫院受辱的事,只是簡單地講述了小叔的病情,丈夫也十分難過,感慨唏噓著生命的無常。
小嬸發了狠話,堅決不讓我參加小叔的葬禮。聽說她還向婆婆撒潑,怨我把晦氣帶給了小叔,害他年紀輕輕就撒手人寰。
婆婆受了氣,必須要找出口發洩。那個出氣筒,自然是我。婆婆每天都會登門罵我,還詛咒我說,如果我再做壽衣直播,我孃家人也會短命。
每次和婆婆吵架時,丈夫都會站在我一邊,可他的保護非但沒有讓婆婆收斂,反而刺激婆婆變本加厲。
直到那天,丈夫拿著水果刀怒吼,如果婆婆再來吵架他就不活了,婆婆才終於偃旗息鼓。
可任我內心多堅強,我還是特別傷心。我不明白,我只是賣衣服而已,怎麼就成了不祥之人。給逝者最後的體面和尊嚴,不是一件好事嗎?
親戚們都離我們遠遠的,家裡的氣氛也越來越壓抑。好在有丈夫支援我、鼓勵我,直播才沒有終止。
如果不是那天無意中偷聽到丈夫和婆婆的談話,或許,我還一直認為丈夫是真心維護我的。
五、
那天上午,本來是要出去進貨的,可臨出門時,突然想起女裝的幾個貨號沒記全,就返回次臥點貨。
幾分鐘後,我聽見丈夫給婆婆打電話的聲音,讓婆婆過來一趟。我心下一驚,丈夫不會是為了我要和婆婆吵架吧?
正打算出門的我,鬼使神差留了下來。
很快,婆婆走進來。出乎我的意外,娘倆語氣平靜,很日常地打著招呼。我聽見丈夫遙控著輪椅去廚房,應該是拿水果給婆婆吃。
“你說服她不賣壽衣了?”婆婆問。
“媽,您怎麼就這麼死心眼呢?她穿壽衣賣壽衣,毀的是她自己的福氣,關我們什麼事?”
“你就護著她吧!”婆婆沒好氣地說。
丈夫突然就意味深長地說:“我護著她?錯!我不僅要護著她,還要支援她、鼓勵她!”
聽到這裡,我心裡一暖。可丈夫接下來的話,卻像尖刀一樣殘忍地插進我的胸口!
“我如果不這樣做,她和我離婚了怎麼辦?誰給我端屎端尿?誰掙錢給我花?她走了,還有哪個女人願意嫁給我?媽,您怎麼就算不清這個賬呢?”
“賣壽衣怎麼了?她賣什麼我都沒意見,只要能像保姆一樣盡心伺候我就成!媽,您是沒看見,當我護著她時她那感恩戴德的樣子……”
“這年頭僱個保姆一個月至少得兩三千呢,兒子,還是你聰明!”
我已經淚水如注,渾身顫抖癱軟在地。我做夢也沒有想到,姚志竟然如此無情無義!
我不離不棄照顧癱瘓的他,為他端屎端尿,為他擦身做康復,我小小的身軀扛起了這個家,我受了多少白眼,流了多少淚水,他知道嗎!
我痴傻地為他活著,不捨得吃穿,只為給他省下康復治療的錢,為了讓他有一天能站起來,有尊嚴地活著!
枉我還欣慰他一直在庇佑我,原來,都是他自私卑鄙的手段而已!
看見我淚流滿面地從臥室走出來,婆婆和丈夫都呆住了。丈夫的臉色白了又白,他試圖抓住我的手解釋,我憤怒地甩開。
婆婆趕緊上前護住:“程敏,你瘋了你?”
我是瘋了,全世界最傻的瘋子!
我毅然和丈夫離了婚。我知道,身後應該是一片咒罵聲,他們不僅罵我賣壽衣晦氣,還罵我忘恩負義拋棄癱瘓的丈夫。
我很慶幸,孃家在另一個城市,否則這些流言蜚語傳進他們的耳朵,該會多麼傷心。
收拾傷痕累累的身心,我去了省城,我換了新的手機號碼,開啟新的人生。
我依舊在做直播賣壽衣。
一年後,我交了男朋友。對於我的工作,他和他的家人都很理解和尊重。
那天,直播間進來一個新粉要定製壽衣。看到新粉的名字,我的心沒來由地一緊,我想起姚志的堂妹就叫這個網名。
而且她報出的客戶的身高體重和姚志相差無幾。我的心沉了又沉。
我讓她去2號連結拍。很快,她告訴我已付。我迫不及待去後臺看地址,當看到那熟悉的城市和小區名字,我不禁紅了眼眶。
哪怕他曾那樣傷害了我,可看到堂妹為他準備壽衣,我的心裡還是萬分難受。
我依舊記得堂妹的手機號碼。
堂妹哭著告訴我,姚志沒幾日時光了。他千叮嚀萬囑咐,他的壽衣一定要去我的直播間裡買。
“嫂子,你知道嗎?自從你離開後,我哥的身體每況愈下,脾氣也越來越暴躁。我曾質問過他,為什麼要把你趕走,他哭著告訴我,他不能再拖累你了,不能把你的一輩子都毀了……嫂子,我哥是故意把你氣走的呀!”
原來,有一種愛,是放手!
我哭得不能自已。
“嫂子,你能來看看我哥嗎?”堂妹哭著問。
我輕輕地搖了搖頭。
我能做的,就是親手為他縫製一套壽衣,把我們共同擁有的歲月和愛封印在裡面,然後,在各自的世界裡,安好。
—— 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