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又是一年冬雪,鋪天蓋地遮掩著姑蘇的顏色,外面肆虐的寒風逼著家家戶戶掩好門窗,圍著火爐取暖,唯有商家大門敞開,裡面空蕩蕩的像是座空宅。
商家有人失蹤了,是那個病怏怏的十四,街道上放眼望去每條街道都有那麼幾個身影,四處搜尋著,奔走在最前方的商錦連狐裘都沒繫好,雙手凍得青紫敲著一戶又一戶人家的門。
這一天格外的冷,唯一留在商府裡的只有商淮,因為行動不便只能坐在木製的輪椅上,原本留下來照看的小廝都被他趕出去找人。
現在已經快接近晌午,商府依舊是沒有人回來,商淮肚子已經不安分的開始叫囂,看著外面白茫茫的雪,以及空蕩蕩的商府,商淮雙手握著笨重的輪椅向前滑行。
這個院子裡是特殊改造過的,屋子沒有門檻,石階也有一半被鋪成了斜坡,一切都是為了他這個行動不便的人。
以往這個斜坡都是下人推著他走,現在只有他一個人了。商淮深吸了一口氣調整中輪椅的位置,在輪椅接觸斜坡的一瞬間,就歪向一旁倒去,而商淮也翻滾著栽進門前的雪裡。
果然殘廢就是殘廢,離開了人連門都出不了。
輪椅就在不遠處,商淮嘗試著爬起來,笨重的雙腿成了拖累,無論怎麼掙扎也只是往輪椅的方向靠近了那麼一點點。
力竭的商淮癱在雪地裡,入目的一片雪白沒有人影,冰冷的空氣不管灌進他的肺裡,很快雪浸溼了他的狐裘,透過了裡衫,刺痛著他的面板,冷,真的好冷……
寒冷中的等待尤為漫長,商淮偏頭看著無用的雙腿苦笑,腦海中閃過無數個念頭,大哥他們會回來嗎?回來的時候雪會不會已經漫過了他的身子?有沒有人來扶他一把……
這些都是匆匆閃現就被掐滅火光,他一個廢人還想著活下去做什麼?
雪似乎又下大了,很快半條腿都被雪蓋住了,商淮閉眼趴著正等待昏睡後死亡的時候,耳邊傳來咯吱一聲,咯吱兩聲,像是腳步聲,又像是枯枝斷裂的聲響,像是曙光又怕是失望,商淮沒有睜開眼,他的眼睛已經被風雪糊住了,看不見也睜不開,只能在心底告知自己,或許只是一隻雀兒飛過吧。
咯吱,咯吱,咯吱……腳步聲加快也越來越急促,聽著聲音像是朝他這裡趕來,是大哥他們回來了嗎?商淮想睜開眼,想開口問小十四找到了嗎?他有沒有被凍著?
可是他的臉太僵了,連一根睫毛都動不了,來的人似乎蹲下了,一隻手放在他的肩膀那裡,推搡了一下,又推搡了兩下,他迴應身邊的這個人他沒死,身子卻不聽使喚做不出任何的迴應。
“不會的,你不會死的,不會的……”
陌生的聲音,不屬於商府裡的任何一個人,聲音裡因為恐懼還帶著劇烈的顫抖,天上突然落了一滴水在臉上,溫熱的,是哭了嗎?她是誰?
消瘦的指頭顫抖的伸到他的鼻尖,感受那微薄的鼻息,隨後那哭腔帶了一絲狂喜。
“還活著,你還活著,我就知道,你不會死的,你那麼好,上天怎麼會讓你死呢?我就知道的,我就這知道的……”
耳邊不停的絮絮叨叨,那雙手也動了起來,不停扒拉著他身上的雪,硬是將他雪裡拽了出來,一點一點的挪到屋簷下。
耳邊腳步聲又匆匆遠去,商淮想拉住卻又不能動彈,她走了還回來嗎?他是不是真的要死在這裡了?
沒過多久腳步聲又匆匆回來,身上溼冷的衣服被脫了下來,乾燥溫熱的衣衫胡亂的套上,不知從哪兒找來的被褥給他蓋上,小小的身在隔著厚厚的被褥抱緊了他,一動不動。
“醒過來,求你了,一定要醒過來……”
身上的暖意一點一點復甦,臉上僵硬一點一點緩解,商淮睫毛動了動,從狹小的縫隙裡看見一身灰撲撲的衣衫,巴掌大的臉有些髒,還有那雙稚嫩的眼,真的是個半大的孩子……
2
五年後。
滿地的碎木屑,那一把刻刀還在敦厚的木頭上不停的划著,殘缺的雙手以最彆扭的姿勢握著香木和刻刀。
又是一刀劃破了手掌,血呲啦冒了出來,染紅了手裡的香木,胖娃娃的臉上染上了一大片胭脂紅。
又雕廢了,這已經是第幾個了?商淮眨了眨眼,他都有些記不清了……看著手裡的木雕商淮嘆了口氣,他記得父親還在的時候,每逢過節前廳總是熱鬧,家裡十來個孩子圍坐鬧哄哄的一團,而他準備的壽禮永遠是木雕。
父親最喜歡南極仙翁的木雕,說是寓意長壽,揉著他的腦袋誇他是個心靈手巧,兄弟姐妹也都圍著他轉,一個個哭著鬧著也要各式各樣的木雕,奔騰的馬兒,熱血的俠客,美麗的嫦娥……
後來,後來就是那一片漆黑的牢獄,父親病死了,家裡的人都走散了……
“少爺,豐家又來人了。”
青衣小廝匆匆進來放下信箋,看著商淮手中的木雕愣了愣,又默默的退了出去掩上門,屋裡又恢復了安靜。
淺色素雅信箋,上面的字娟秀雅緻,就像當年離開的身影一樣優雅。只是如今的豐家已是大不如前了,如不盡快靠上一個大樹很快就會淹沒在商海之中,高傲如豐雯琇也求到這裡,大概是真的無路可走了……
信箋隨意的扔在一旁,似乎還抵不上手中雕廢的木雕給予的失落感。餘光瞥見信箋尾梢辛夷花,手頓了頓,眼珠凝住久久不動。
辛夷,辛夷……商淮眼前出現了一片白茫茫的雪地裡,大紅帽衫裹著瘦削的身子,彎彎的眉眼是冬日裡的暖陽,懷裡抱著幾隻歪歪扭扭的梅枝,從雪地裡一蹦一跳的朝著他跑來……
“五哥,我們去賞花好不好?”
突然冒出的聲音打斷了商淮的思緒,回神看著門口冒出一個圓乎乎的腦袋,圓圓的杏眼帶著機靈,衣衫上的嫩芽春驅散了屋裡一片陰霾,手不由的捏緊了木雕開始胡亂藏著,受傷的手掌好好掩藏在袖下,這些都不能讓辛夷看見,感覺收拾妥帖了,這才抬起頭露出一抹笑意。
“書都念完了?”
辛夷臉上閃過一絲尷尬,那本書翻了兩頁上面還沾著口水,那是她進入夢鄉的證據,不過這都不重要,她的臉皮一向都很厚。
“恩,當然唸完啦。”
蹦噠著跳進屋來站到商淮身旁,一眼瞥見桌上的一抹血色,迅速將身子湊了過去擋住商淮的視線,“走嘛,走嘛五哥,我不管,我就要你陪我出去賞花。”
大大咧咧的往桌子上又拍又蹭,撅著嘴撒嬌的抱怨自己的不滿,那抹血色也消失在辛夷的衣袖間。
商淮無奈的搖搖頭,腳下的輪椅已經滾動了起來,看與不看似乎都由不得他決定,辛夷早早的便替他做好了決定。
3
三月的春光,在一夜綿綿細雨之後,催促著商府院子裡的花骨朵綻放,商淮院邊的一大片辛夷花,粉的,白的開得上好。
賞花,心思卻遠遠飄向了別處,豐家,雯琇,辛夷,榮汜……有些事真的不能拖了,再拖下下去,他怕,怕他捨不得,最後耽擱一生……
商淮輕捶了捶沒有知覺的腿,就好像它們是坐得太久痠軟不已,雙手的拳頭早已握不緊,透過殘缺的手指,能看見掌心的紋路。
殘廢,無用是他的專屬,若不是有商家,有大哥在,他早晚會餓死在街頭,哪裡還會有辛夷,會有如今的日子……
“五哥,你瞧瞧這外面的花,可比悶在屋裡唸書有意思多了,常言道,三月花不賞,四月徒傷悲,五月……唔……五月幹嘛我也不知道。”
一大片辛夷花叢中冒出一個小腦袋,頭上還頂著幾片辛夷花,商淮嘴角帶著無奈的笑,嘆了口氣。
還是這麼淘氣,一點大家閨秀的樣子也沒有,他好不容易教會的兩句詩,全被用來亂糟糟的造句了,看來還是書背少了。
“花賞完了,回去還有一篇詩經沒念……”
“啊……”趴在樹上的辛夷如同霜打的茄子,可憐兮兮的看著商淮,“五哥,這花都還沒謝呢。”
商淮被辛夷逗笑了,等到花謝再念書,這書怕是念不成了,商府一年四季都有花開不斷。
前些日子一念書就頭疼,肚子疼,腿疼,胳膊疼,腰疼,全身上下就和病痛纏身的老太太一樣,為了不念書,辛夷總有千百個理由塞給他,商淮無奈的搖了搖頭,這不愛念書的性子也不知是隨了誰?
不過……這樣也好,商淮看著樹上的辛夷,眉眼都舒展開來,有了這隻小麻雀在,他耳邊終於不那麼寂寞了。
“五少爺。”
榮汜恭恭敬敬的對著商淮行禮,禮儀規矩絲毫不差。榮氾是商府老管家的孫子,從小就被管教得很好,小小年紀做事就已經穩重妥帖了,大哥商錦都誇過兩句,是個極好的孩子。
商淮點了點頭,知道他是來找辛夷的。行完禮榮汜就湊到辛夷身旁,拿出懷裡包裹好的糕點。
“辛夷,我給你帶了糕點,你嚐嚐好不好吃。”
榮汜一張臉漲得通紅,辛夷拿起糕點嚐了一口,紅棗糕甜甜的,糯糯的很好吃,立馬樂呵呵的把糕點捧到商淮面前。
“五哥,你嚐嚐,榮汜帶來的糕點,很好吃的。”
商淮也嚐了一口,看了看辛夷,又看了看一旁臉紅撓頭的榮汜,少年間的情愫蔓延,整個空氣都散發著甜蜜的味道。
甜糯的紅棗糕在嘴裡聚作一團,商淮一下沒了胃口,看著手裡的半塊紅棗糕出神,一眨眼辛夷都十六了,不能再拖了。
4
昏黃的油燈照亮著潮溼的刑房,牆上,地上,角落裡都是各種刑具,乾涸血跡附在上面,又有新的鮮血還未凝固,那些鋼齒上還有發黑的皮肉,散著陣陣惡臭……
最邊角那裡有一張長長的凳子,後面還有一個直直的板子,凳子的下方放著三塊青石,很平坦的青石。
剛剛受過鞭刑的商淮被拖著朝那張凳子靠近,越近商淮的身子就顫抖得越發厲害,連著好幾天沒日沒夜的折磨,舌頭麻木不想動彈,嘴裡的牙也不知掉了幾顆了。
針扎,蟲咬,鞭笞……有幾個手指怏怏的垂著,沒了知覺,左手的尾指也不知去了哪兒……
“官爺,有人來了。”
一錠銀子塞進口袋,手執鞭子的刑官露出了滿意的笑容,大手一揮。
“去吧,去吧,快點兒啊!老子可等不了多久,上頭催得緊!”
拖著前行的腳步終於停了下來,兩人鬆手商淮直接癱軟的倒在了地上,被血糊住的眼剛好看得見那唯一的入口。
寬大裙幅逶迤身後,優雅華貴,是雯琇,他的結髮妻子。
優雅的步子在離他三尺遠的地方停了下來,商淮看著那雙鳶尾花的繡鞋,上面點綴了幾顆珍珠,這是他特意跑到雲繡坊定製的,花費了半年的功夫,趕在雯琇生辰前做完,他記得雯琇很喜歡。
“我們和離吧。”
沒有一絲情感,白皙的臉冷漠得像是仇人,彷彿五年的恩愛都是一場大夢。
雯琇蹲了下來,手裡的和離書伸到商淮面前,上面什麼都已經寫好了,就差他一個畫押。
“為……為什……麼?”
雯琇拉過商淮的手,將就上面的血在和離書上蓋了一個巴掌印,吹了吹未乾的血跡,滿意的收進懷裡,看著商淮。
“商家倒了,你已經……配不上我了。”
離開的背影冷漠又無情,沒有一絲留戀……刑官再次走了過來,兩個人將商淮抬了起來坐上一張特殊的凳子上,昨天墊了兩塊青石,今天該是三塊了。
粗礪的繩子將他整個身子捆住,兩塊青石敲到腳底,整個腿成一種畸形的狀態,大腿死死的貼住凳子,小腿卻被墊得高高的。
痛……痛得腿都在不停的顫抖,嘴不停的吸著涼氣,大腦都有些缺氧了。
很快第三塊來了,腿和石頭間已經沒有空隙了,刑官拿了一把鐵錘,青石對著腳和石頭的交界處,用力一敲……
咔噠一聲,“啊——!!!”
商淮猛然從夢中驚醒,瞪著床頂的檀木紗帳眼眶凸起,脖子額頭青筋畢現,手抓著被子扭曲成一團,大口大口的喘著粗氣。
自辛夷來後,他真的許久不曾夢見過了,久到他都忘了曾經那樣痛過,這算是在提醒他,要提早適應沒有辛夷的日子嗎?
商淮看向床頭掛著的香囊,這是辛夷給他做的,每月都會換上一個,蹩腳的針線上面繡著辛夷花,裡面的安神花草散著淡淡的氣味。
心稍稍安定下來,僵硬的手指慢慢鬆開,不像以前那樣會發了癔症翻滾下床,不停的用頭磕著地,打碎了花瓶扎傷自己……商淮目光轉向窗戶,那裡還是黑漆漆的一片,離天亮還早。
5
今天商淮的小廝起了個大早,天矇矇亮匆匆從商淮房裡離開,帶著昨日拿來的信箋,上面還有未乾的墨跡。
等天光微亮的時候小廝從外面回來,剛好撞上了榮汜站在門口等辛夷起床,昨日約好了要出去摘櫻桃。
辛夷梳洗完,商淮剛剛起身推開窗,就瞧見一張放大鬼臉,“五哥,等我回來給你吃最新鮮的櫻桃。”
說完一溜煙就跑了,院子裡只剩下商淮一個人,冷冷清清的,一如小十四失蹤的那個冬日,他本就該一個人死在那片雪地裡……
商淮嘆了口氣,又看了看天色,離晌午辛夷回來還早,離他要等的人來也還早,輪椅軲轆轉著踏進另一間屋子,那裡堆滿了木箱,裡面都裝著或好或壞的木雕。
曾經這些是商淮的命,現在都被塵封在一個又一個的箱子裡。
商淮從角落裡翻出一個小箱子,裡面裝著大大小小的木雕,上面多多少少都沾染著血跡,看形狀無一例外都是胖乎乎的,像外面小攤上福氣娃娃的雛形。這是辛夷一直期盼要的生辰禮,可惜他刀工不好,一直沒能做好,只能送些別的。
從懷裡掏出一個木雕,這個福氣娃娃已經雕出了大概的臉譜,只是身子歪了還染了了血,但這已經是最好的一個了。
把木雕扔了進去,關上推回原處,商淮眼神有些黯淡,前些日子老管家帶著榮汜私下來商議提親的事,說是看什麼時候來提親會比較好,當時榮汜那個傻孩子站在一旁紅著臉撓著頭,結結巴巴的說會對辛夷好,嘴笨說不出幾句漂亮話,只是反反覆覆的說著辛夷很好,她很好……
商淮又嘆了口氣,今天似乎格外的傷感,重新挑了一塊木頭走出,沒多久就聽見門房的人來通訊,說是豐家的人來了。
“來了幾個人?”
“四個人。”
四個人,大約是豐老爺子又帶著人上門來攀附交情了,商淮揮了揮手,他不太想見豐家的其他的人,“讓他們回去吧。”
“是。”
門房退出房門,正準備加快腳步往大門趕去攆人,屋裡又傳出商淮的聲音,“若是晌午豐家還有人來,記得放她進來,不用阻攔。”
小廝詫異的回了回頭,驚訝商淮竟心軟願意見豐家的人,當年,當年他們那樣無情的……
“聽見了嗎?”
屋裡又傳來聲音,確認他沒有聽錯,門房立馬答應道,“是,是是……”
慌亂中說話都有些不利索了,好在隔著門牆,沒有讓商淮看見,匆匆朝著大門那裡跑去。
6
街角巷口有晃晃悠悠的青篷馬車出現,上面刻著商家的標誌,再看天上的太陽不偏不倚的落在正中,剛好是晌午。原本就停在商府門口的馬車掀開轎簾,露出水紅色的衣裙上,還有一雙鳶尾花繡鞋,是豐家的豐雯琇。
跟隨者丫鬟的指引,穿過花園,越過祠堂在經過幾條小道,終於到了最裡面的院子,也就是商淮住的地方。
“五郎。”
一進門就是柔弱可憐的聲音,眉目盈盈有淚光閃動,姿態優雅一如當年,就好像他們還是夫妻,依舊同榻而眠,晨光初醒拿了眉黛替她添上幾筆遠山。
“五郎,你終於肯見我了。”
是啊,是終於見上了,商淮看著豐雯琇眼角細紋,五年,真是一個很長的日子,當初的年輕貌美都開始露出衰老的痕跡。
“五郎,我當初離開是有苦衷的,我也是,也是迫不得已才,才……”
豐雯琇哭得梨花帶雨,商淮看了一眼門口露出的點點衣角,推動著輪椅上前,遞了一張絹帕給豐雯琇,“有什麼苦衷就今天說開了吧,當初的事,我也不曾怪過你。”
“五郎,我,我……都是父兄逼我的,都是他們逼我的,你要信我啊,五郎!”
豐雯琇一把抱住商淮,腦袋磕在商淮懷裡埋頭啜泣,看模樣真的像是一個被逼迫得身不由己的女子。
“什麼迫不得已的苦衷,你就是騙人!你這個壞女人,騙子!”
原本躲在門口的辛夷一下子衝了進來,揪扯著豐雯琇的衣衫拖出商淮的懷裡,手上提著的一籃櫻桃直接就朝著豐雯琇砸去,憤怒得紅了臉。
“你怎麼這麼不要臉,當初明明就是你拋棄了五哥,現在還有臉回來,你,你,你就是圖商家的錢……”
“夠了!”
呵斥聲下辛夷終於停了下來,商淮的手越過辛夷,停在跌倒的豐雯琇面前,“先起來吧。”
“五哥!”
摔倒的豐雯琇借力爬了起來,水汪汪的眼落在商淮身上,只看見一片深情,辛夷看向五哥,那雙眼裡也是一樣……
“五哥,你,你……”
感覺鼻子有些發酸,辛夷踩著地上飽滿的櫻桃衝了出去,原本呆滯在那裡的榮汜回過神來追了出去。
商淮看著地上踩爛的櫻桃,眼神微黯,鬆開豐雯琇的手撿起一顆放進嘴裡,清甜中帶著一股酸澀,初春的第一批櫻桃還沒有熟透,酸得他都有些想落淚了……
7
豐雯琇在商家住下了,就連豐家的生意也開始漸漸有了起色,辛夷如常的跑去商淮那裡,推開門就會看見豐雯琇礙眼的身影,還沒笑開的嘴角就那樣凝固在那裡。剛破產妻子就和離,如今卻連我雙腿殘疾都不嫌,上趕著複合
“五郎,五郎,五郎……”
豐雯琇對著商淮格外的熱情,每天準時的站在商淮屋裡,端茶遞水,刺繡吟詩,做作的樣子看得辛夷難受,呆不了一會兒就會氣沖沖的跑出去。
辛夷有些不明白,不明白五哥為什麼不趕走豐雯琇,明明那個壞女人的演得那麼拙劣。
很快辛夷就明白了,因為榮汜在她的逼問下坦白了一樁事,對她來說猶如五雷轟頂,她最擔心,最不願面對的事終於還是來了。
辛夷見著豐雯琇在那裡做作的煽情也不覺得噁心了,滿腦子都在想著該怎麼辦,怎麼辦?
夜裡燈光都熄滅了,商淮屋裡終於清淨得只剩下自己,一個小小的黑影出現在外面,圍著屋子繞了一圈輕輕的摳著窗戶,最後在最角落裡發現了一扇鬆鬆的窗戶沒關,伸出頭瞧了瞧又看了看像做賊一樣,確認沒人這才抬起腿翻窗進來,落腳的地方剛好有個小凳子墊腳,不用怕跳下來會崴了腳。
掩好窗戶,黑影貓著身子躡手躡腳的朝屋子裡走去,黑暗中看不見光卻精準的避開了那些障礙,順順利利的摸索到商淮的床邊。
“五哥,五哥。”
黑影在床邊輕聲喚著,伸手小心的扯了扯被子,希望喚醒已經入睡的人。
“辛夷。”
熟悉的聲音從後方傳來,辛夷扭過身子剛好看見那裡亮起來火光,火摺子點亮蠟燭,暖黃的燈光照亮了坐在輪椅上商淮的臉。
“五哥,你知道我會來,是嗎?”
“嗯。”
商淮護住了微弱的燭光,他其實並不知曉辛夷哪天會來,只是這幾日他都沒有睡在床上,每天夜裡留了門就坐在輪椅上等著,他們都是通透的人,有些事只需要一個苗頭就能察覺不對,就像辛夷發現了豐雯琇的假意,他發現了辛夷的恍惚。
他太瞭解辛夷的性子,夜裡不想人知道只會偷摸著翻窗戶,便又弄壞一扇窗戶,放了一個落腳的小凳子。
辛夷撲到商淮懷裡委屈的啜泣,“五哥,以後我陪著你好不好,你不要理那個壞女人了,她不好,她一點也不好。”
商淮只是揉了揉辛夷的腦袋,“雯琇只是回來陪我罷了,我們畢竟曾是夫妻,還是有情誼在那裡。”
辛夷抬起頭看著商淮,臉上的神色再是明顯不過,“五哥,你還要繼續騙我嗎?我不傻,我一點也不傻,榮汜都告訴我了。”
商淮手頓了頓,喉嚨有些乾澀,“他都說什麼了?”
“他說你給我定了婚期,就在下個月,你知道我不會答應的,你就瞞著我,瞞著我找了那個壞女人,我不會死心的,不會的。”
辛夷清秀的臉都哭花了,商淮嘆了口氣,仔細的給辛夷擦著臉,“你一直都很聰慧,我知道瞞不過你,便也沒想能瞞多久,只是你也大了,榮汜是個好歸宿。”
“五哥,你知道的,我不想出嫁,我不喜歡榮汜,我一直都……”
“一直都是我的義妹!”辛夷拉著商淮的手胡亂的解釋著,還想掙扎著將心底的話說出口,卻被商淮中途打斷,“你是辛夷,是我在雪地裡的救命恩人,是我疼愛了五年的商家小妹,我們就像是親兄妹一樣,相互扶持,相互陪伴。”
商淮一口氣把話說完,心有些針扎的刺痛,兩年了,他一直在尋找機會說出口,始終被辛夷用各式的理由搪塞逃避沒能清楚說出來,終於,終於在這個拙劣的局裡,都說出來了。
辛夷愣愣的呆在那裡,張開的嘴動了動最後把字嚥了回去,失落的低下頭,眼淚一滴一滴落在手上,滾燙的讓人想甩開。
她其實是有選擇的,她可以憤怒的拒絕榮汜,讓所有人都下不了臺,她可以跑,跑出姑蘇躲得遠遠的,可之後呢?五哥會愧疚耽擱了她,而她大概無顏再見五哥了。
辛夷扯出一抹苦笑,她今晚來這裡,不就是為了最後掙扎一下,要麼死心要麼…沒有要麼了。
五哥是這世間最好的人,為她做了最好的打算,她不能再在五哥心口上插上一刀。
“嫁給榮汜後,五哥還會送我生辰禮嗎?”
“會的。”
商淮點頭,辛夷的生辰禮每一年他都不曾落下,從前不會,以後也不會忘記。
“那就好。”辛夷抬頭哭臉露出一抹笑,“今年我想要一個福氣娃娃,下面刻著淮字的福氣娃娃。”
“好。”
微弱的燭光被漏風的窗戶吹滅,屋裡重歸黑暗,辛夷還是沒能忍住抱著商淮痛哭,像是心底有萬般的委屈,都要在這一夜發洩出來。
五哥,其實很早很早之前我就認識你了,早在你還沒殘廢,早在你還是巡街吏的時候,這是個秘密,只有我知曉的秘密。
8
一月後。
商府又熱鬧了起來,時隔多年終於又迎來的喜事,距離上一樁大操大辦的喜事,差不多也有八九年了。
門外鋪了十里紅妝,新郎官榮汜要從姑蘇的城門口繞上一大圈,散夠了紅錢才能到商府的大門。
“新郎官來了,新郎官來了……”
門房穿著大紅褂子拿著喜錢邊往裡跑,便扯著嗓子大喊。規格里的喜婆扶著辛夷慢慢往外走,邊扯著嗓子大喊,“來了來了,新娘子出來了。”
快要到門口時,喜婆從身後的丫鬟手裡拿了一個石榴放在辛夷手裡,“新娘子今天拿穩了,餘生便是多子多福,一生順遂。”
辛夷握著石榴,想要掀一下蓋頭,看看她準備帶走的匣子在哪兒,手還沒碰到蓋頭就被喜婆攔了下來,“哎呦,這蓋頭可不能掀吶,不吉利,不吉利。”
“我的匣子呢?”
“匣子?”
喜婆一臉茫然,手絞了絞帕子就看見後邊的丫鬟捧了一個小匣子上來,透過蓋頭的一點點縫隙看著熟悉的紋路,辛夷伸手接過和石榴抱在一起,“走吧。”
“哎呦,這不能抱匣子,不吉利,不吉利的。”
喜婆忙著要阻攔,辛夷停下了腳步,把匣子抱緊了些,沒有絲毫妥協讓步的意思。“這裡面裝的都是福氣,不會不吉利的,走吧。”
喜婆還想再勸勸,無奈外面又開始催著不要誤了吉時,不合規矩也只能將就了,好歹還抱著石榴呢。
“新娘子上轎咯——!”
噼裡啪啦的鞭炮聲響起,榮汜坐在高頭大馬上啟程,轎伕門穩穩的抬起花轎跟上前方。坐在花轎上的辛夷掀起了蓋頭,開啟匣子,裡面整整齊齊的放著四個福氣娃娃,下面都刻著淮字,還差一個,就差一個了……
商府門口的人都擁上去送嫁,大約是要送出兩條街才會折返,門口一下子變得有些空闊,只剩下商淮和豐雯琇。
“繞了這麼大的圈子,花費幾百萬兩銀子,設了一個最蹩腳的局,只為了讓一個小丫頭死心塌地出嫁,有個好的歸宿。商淮,你真是一點也沒變,還是那樣濫好人。”身旁的豐雯琇嘴裡吐出的字不再深情款款,反而帶著一股嘲意,還有一絲嫉妒,“為了一個小丫頭,值得嗎?”
商淮看著遠去的迎娶隊伍,微紅著眼眶笑了,這世間的事哪有什麼值得與不值得,他一個殘廢無用的人,送她出嫁就是最好的選擇。
“答應幫襯豐家的銀兩我已經送過去了,以後便銀錢兩訖,再不相干了。”
豐雯琇握緊了拳頭,看著一地的大紅爆竹碎紙又鬆開手笑了,她在嫉妒什麼?當初本就是為錢而來,現在目的達到了,她該高興才是。
豐家的馬車從另一個街口露出頭來,豐雯琇上馬車後忍不住回頭看著商淮,“其實你可以再收養一個孩子代替辛夷,這樣你也不會太孤單。”
商淮看著豐雯琇,久久沒有張嘴說話,久到馬車都消失在了拐角。代替辛夷?這世間哪裡還會有第二個辛夷。
尾聲
鄂州發生了洪災,好多人家都被淹死了,辛夷家也不例外,在逃荒的路上,孃親把最後的乾糧留給她病死在了破廟裡,告訴她去姑蘇,去姑蘇投靠最心善的姑母。
一路乞討著到了姑蘇,最心善的姑母將辛夷掃地出門,說是不認識有這麼一戶親戚,九歲的辛夷只能在姑蘇的大街上哭著遊蕩。
“小丫頭,怎麼哭得這麼難看,是餓肚子了嗎?喏,給你個福氣娃娃,別哭啦。”
面前的福氣娃娃和小攤上的不同,上面吊著一串銅錢,足夠買好幾個饅頭,辛夷擦了擦淚水抬頭看著眼前人,欣長的身子微彎,俊秀的臉上帶著溫和的笑,穿著官服官靴還有腰牌都顯示著他是這裡的巡街吏。
“我不餓,我在找人,找我最善良的姑母,可我不記得她住哪裡了,我找不到她。”
“不記得了啊。”商淮臉上露出難色,皺了皺眉想了一會兒後,神秘的湊近辛夷耳邊壓低聲音,“那我告訴你一個秘密,這個福氣娃娃很特別,你看它下面刻著字呢,這是天上的神仙刻的,傳說只要集齊了五個就能滿足凡人一個小小的願望。”
“真的嗎?”辛夷一抽一噎的看著手裡的福氣娃娃,摸著下面的淮字,“那為什麼是五個呢?”
“呃……”商淮頓了頓厚著臉皮道,“大概是因為,因為那個神仙在家排行老五吧。”
商淮揉了揉辛夷的腦袋,尷尬的咳了咳起身繼續巡街,辛夷看了看手裡的福氣娃娃,又看著蔚藍天空,真的有神仙嗎?
在不遠處又有一個小乞丐趴在那裡哭泣,商淮停下腳步,從懷裡掏出一串掛有銅錢的福氣娃娃……(原標題:《姑蘇:雕刻生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