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弟的病,最終沒有拖垮一家人,而他卻用自己的方式,選擇了這一切的終結。
—這是全民故事計劃的第548個故事—
一
弟弟與我是雙胞胎。
用母親的話說,就因為我先掉了出來就得擔當起當哥哥的責任。“我倆長這麼像,萬一是你記錯了呢,是他先出來的。”我很不喜歡這麼隨便而又強硬的說法。我倆長得確實像,像到我在別人眼皮底下乾的壞事都能誣陷到弟弟身上。
我們一家人,在我十歲前一直住在父親的單位——舊水利局的後院裡。舊水利局很偏僻,在藁城的西北角,那裡佈滿錯綜複雜的小路、密集而矮小的老屋和隨處可見的斷牆殘垣。後院很大,也很破舊。最初院子裡尚有四五家鄰居,每家只有一間平房,還都是庫房改的,一家人除了上廁所只能擠在一起。一院子人大都布衣蔬食,但彼此熟稔,有個大事小事都能招呼到一起,日子倒也過得其樂融融。
我童年時最強烈的記憶是我人生的第一個轉折點,對於我的弟弟來講更是如此。
那是在1995年,我們五歲的夏天。
除了我倆還有一個小男孩和一個小女孩,那兩個人的模樣我已沒有半分印象,也忘了為什麼小女孩哭著揚言要找爸爸來揍我們幾個。
“你去啊,誰怕誰是狗。”
幾個男孩死撐著面子嘲弄,其實早已經如坐針氈,恨不得生了翅膀立馬飛走。“跑!”隨著女孩哭哭啼啼愈走愈遠,在一個男孩的提議下,一幫人如釋重負,撒丫子就跑。
小孩子麼,專挑難走的路走,篤定能給追兵制造點困難,殊不知這是一條通往地獄的路。
“小二呢?”弟弟是家裡老二,自然有了“小二”的小名,但我一直感覺自己的“小大”有些刺耳。感覺已經跑了足夠遠的我停下腳步,埋下頭,雙手拄著膝蓋,呼哧呼哧喘著粗氣。
我突然發現,弟弟並沒有跟上來。
在對大人的恐懼與莫名的不安之間糾結片刻之後,我決定沿原路返回去找他。
看來我們確實挑了一條足夠偏僻的道路。半人高的雜草中充斥著不安的氣息,空氣安靜得只能聽到自己的喘息聲。
“小二!”“小二!”我不知道這聲音哪個是喊出來的,而哪個是在我心中呼喚的。
弟弟找到了,在一片廢墟中,遍地散落著殘磚破瓦。他趴倒在血泊中,一動不動,甚至還能看到鮮血自他太陽穴上方的頭髮裡汩汩流出。他應該是被絆倒了,一頭栽在磚角上。
恐懼、懊悔、怨恨,幾乎所有的負面情緒悉數襲來。我坐下來,雙手環抱住自己,臉上沒有一絲血色。我不知道弟弟是否還活著。
我幼時的記憶就在此刻結束了。
我不知道弟弟怎麼去的醫院,不記得後面很長一段時間發生的一切事情。如果不是弟弟頭上那塊猶如被紗布打磨後的面板,我甚至以為這段記憶是在睡夢中製造的。
二
小學時代來臨了。
我倆被分到不同班級,平時不怎麼照面。由於水利局到學校的距離實在太遠,送孩子上學的交通工具只有一輛泛著鏽花的“二八大槓”,我就被送到了離學校很近的奶奶家。
弟弟還由父母照料。
母親當時是一名下崗工人,我那時不理解為什麼家裡不能再添輛腳踏車,兩個人一起送我們兄弟上學。肯定是有我不瞭解的難言之隱吧。如果我和弟弟一開始就沒有分開,也許,我是說也許,我們的命運會發生改變。總之,我們一家人只有在過年的時候才能團聚。
我不知道爺爺奶奶什麼時候搬來城裡的。爺爺退休前是老家村委書記,奶奶過慣了老佛爺般的日子,在家不允許有任何人忤逆。這在爺爺過世後變本加厲,整個院子裡的鄰居都不敢招惹她。她的面容總是陰沉著,每當我偷偷瞄她,總能從她半眯的眼睛裡嗅出危險的氣息。
奶奶家屬院的盡頭有一個磚頭圍起來的小院子,作為奶奶霸道的見證,直到現在還存在著。那是她私自圍起來的,小院子裡墊滿土,用來種葡萄和養花。“我打小種慣地了,沒這活不了。”嗓音尖銳而又刻薄,不管誰來都是一樣。我卻總感覺她是在變相炫耀自己的勤勞。
父母偶爾會輪番來奶奶家看望我,奶奶則一貫把我們當做空氣,自己躲屋裡看電視,直到他們離開。一天,母親因為我疏於管教成了老師口中的“野孩子”,鼓起勇氣找進屋去,“媽,老師說小超不愛學習。”“我能養活他就不錯了。”奶奶很不高興,搶話道。母親張著嘴站在那裡,愣了一會。“我不是在怪你,媽。”母親的語速很快,像是在道歉。自此以後,再沒人敢打擾奶奶看電視了。
最初兩年,我很期待這些短暫的相聚。
後來我卻慢慢開始抵抗。因為突然之間,父母所描述的更多是關於弟弟的事情,對我的噓寒問暖卻越來越少。我們本就生活在不同的世界,我根本不關心弟弟怎麼樣。
他在我內心更像是一個陌生人。我始終懷恨於被送到奶奶家的為什麼是我而不是他。
有一天,母親告訴我,弟弟生病了。
“事還真多。”我隨口一說,根本沒當回事,便開始琢磨著等我媽走了趕緊去同學家看灌籃高手——奶奶並不同意我在家佔用她的電視。
那是個沒有陽光的日子,我記得很清楚。
同往常一樣,下課鈴響了,男同學們一窩蜂衝出教室,我悠哉遊哉地向外踱著步子,不想在女同學面前表現得那麼毛躁。
“鵬超!”出門剛轉角,一個人叫住了我。
是周楊康,班裡出了名的搗蛋孩子。只見他身前還圍著幾名同學,聽到他喚我,神情古怪的像是在看什麼奇珍異獸。他們是不是聽到了什麼對我不利的事情?這是我的第一反應。
沒來得及詢問,眼前出現了我終生難忘的一幕:“你們知道他弟弟犯病是什麼樣子嗎?”
“這樣。”話音剛落,周楊康在大家面前翻著白眼抽搐起來,嘴角飄著邪惡的笑容。
愣了很久,我才將母親所說的得病與眼前的情景聯絡起來,弟弟原來得的是羊癲瘋。
癲癇,很久之後我才知道這種病的學名。我到現在都不知道弟弟究竟什麼時候開始犯的病,至於是不是因為那次意外事故,我同樣不清楚,也識趣地沒有再向父母提起過。
“你們看,你們看,他快哭了,”周楊康繼續叫嚷著,“哭什麼啊,我一點沒誇張啊。”
我多麼希望當時會罵著娘衝過去,對著他的頭上來幾拳,拼了老命也要讓他懊悔。
可是我卻選擇了逃避。這次逃避直接影響了我接下來很多年的性格:膽小、懦弱、自私、虛榮心強。任何人都可以傷害我脆弱的心靈,除了我的弟弟。這是最不可原諒的。
我失魂落魄地往樓梯口衝去,跌跌撞撞,像被人揪著頭髮生拉硬拽。我努力控制自己什麼都不要想,耳畔仍迴響著嘎嘎亂笑的聲音。
我不知道自己怎麼一路走到了父母家。
“媽……”我看到了那個熟悉的身影。那一刻我好想什麼都不顧撲入母親的懷裡。
“你怎麼回來了?”母親放下手中的菜刀,趕忙隨手在油膩的圍裙上蹭了兩下,三步並作兩步迎了過來,“怎麼回來的,沒上學嗎?”
“小二呢,他是不是得了羊癲瘋?”
母親驀地停下腳步,雙手緊貼身側,顯得有些慌張,忙道:“你聽誰說的,別聽他們瞎說。”
“誰說的?都知道了!就我不知道!”
我心中最後一絲希望瞬間破滅了,眼裡瞬間噙滿了淚水。沒給母親再說話的機會,奪門而出。母親是不是在身後哭了,應該是的,不然她為什麼沒有追上來將我緊擁在懷裡。
我一路踢著石子回到了奶奶家。奶奶拎著鋤頭,在她心愛的院子裡翻地。
“我剛剛回了趟家。”我說。
奶奶好似沒有聽到。
“小二的病你怎麼不跟我說。”
還是沒有得到迴應。
“這讓我以後怎麼上學啊。”其實我依舊沒有將弟弟的病放在心上,自私懦弱的我只是害怕自己以後在同學面前抬不起頭來。
“我看你爸怎麼養活你們一家子!”奶奶答非所問,手上的動作更加用力,黑紅色的土壤“撲簌簌”翻騰著。土地會不會疼?我禁不住想到。
三
從此我的世界多了一個他,但我從來沒有如此怨恨自己有個弟弟,比以往更甚。
從那個時候開始,我養成了低頭走路的習慣,害怕與別人對視,尤其是在學校,那感覺就像我是一個破舊的魔術盒,密辛早被揭曉,卻仍然要無可奈何地一次次向觀眾展示。
偶爾在樓道看到弟弟,我總會趁他沒有發覺或者來不及跟我交流的時候躲開。哪怕他像往日一樣興奮地與我打了照面,我都要裝作沒注意到他,抬頭的動作如同逆流的岩漿一般緩慢。然而,這也改變不了我們被整個年級所周知的事實,因為弟弟,我淪為了學校的笑柄。
那時,我竟從沒考慮過弟弟的感受。
不管我怎麼躲,最終我還是同家人住到了一起——我家買房子了,在我四年級的時候。
房子是一樓,帶個30多平米的小院。弟弟終於有了自己的屋子,儘管是與我同住。我盯著他將自己的物什在刷著灰白色油漆的壁櫃與散著木屑味道的黃色小書桌間折騰過來,倒騰過去,興奮得不知道放哪兒好,像只築巢的小鳥。“土包子。”我一屁股坐到地上——屋裡還沒有置辦床,只有兩張厚厚的墊子。
新房子是水利局家屬樓,儘管屬於半買半送的性質,我家依然拿不出錢來——錢都用來四處求醫問藥了。母親喜歡吊著嗓子模仿姑姑拒絕借錢時的原話:“我怕你家還不起”。
最後大部分錢依舊是管舅舅借的,舅舅心疼家裡最小的妹妹,對我們說錢不用還了。
父親可不這麼想。只記得剛住進新家不久,父親便叫了很多人將一人多高的鐵傢伙用倒鏈弄到了小院裡。母親並沒能阻止他。
“你爸瘋了,要在家裡榨油。”
父親鼻子裡喘著粗氣:“你一個娘們家懂什麼!我很快就能把本賺回來。”當我被指派拖給他一小麻袋花生時,父親向我們保證到。
事實證明,父親不是幹買賣的材料。出於男人的自尊,他拒絕同我們一起去舅舅家串門。“我哥的錢咱們努力肯定能還上。”沒多久母親便開始出去找了個營生,補貼家用。
弟弟犯病雖然不頻繁,但時間並不固定。
我們無法預測他何時就會直挺挺地一頭栽倒了,身旁必須有人寸步不離地跟著。
於是我多了一個任務,平時陪伴弟弟上下學,在家的時候盯著弟弟。每當我以人身自由的名義向母親抗議時,總會討來一頓臭罵。而有時我會將這頓臭罵轉嫁給弟弟。就算這樣,弟弟臉上依舊留下了大小不一的傷疤,這使他本來柔和的面龐被分割得多少有點彆扭。
我的耳後也有一條傷疤。
我記得是有次弟弟在家溜達時犯了病,我撲過去接住他後,磕到了桌角留下的。我一度懷疑這是後來別人詢問我傷疤的由來時,我編造出來的故事,以從內心彌補對弟弟的愧意。
不可逃避的,有一天弟弟在上學途中犯病了。留意到弟弟的身影毫無徵兆地停頓之後,我便知道壞事了。他緊繃的身軀開始劇烈顫抖著向前翻,我在一瞬間大步滑了過去,雙手環抱住他,順著傾倒的方向吃力地往下放,直到半跪著將他埋在我的懷裡。看著他嘴唇逐漸發紫,後背劇烈跳動,像被烈火炙烤著。
我騰不出手來掐他的人中與虎口,於是焦急而又渴望地抬起頭,看向那些之前雙足佇立在我眼底的人。圍觀的人環繞著我倆,密集得連我的眼光都無法逃離出去。無論我的內心如何吶喊,那圈人牆始終規則得可怕,沒有一個人向前邁哪怕半步。我重新垂下頭顱,閉緊眼,一動不動,在冷血的喧囂聲中悲憤而又絕望著。
當時我倆還只是兩個無助的孩子。
時間慢得像是卡了碟的電影。終於,我等到了弟弟的清醒。我挽著他的胳膊,慢慢扶著他站了起來。弟弟藉著我的力氣,伸手拍乾淨了褲腳上的灰塵,接著說道:“我又犯病了,對不起。”我驚愕於他的冷靜與自然,我一直認為他是不甚瞭解自己的病情的。“走了。”我趕緊招呼弟弟,一秒也不想多待。
“你平時犯病班裡人也不管你嗎。”
“他們那是怕我,不是不願意管我。”
快到學校時,弟弟解釋道。
我猛地狠狠拍了下大腿,嚇了他一跳。“我要是你,就跟班裡大鬧一場,不上學了。”接著反過來埋怨起他來,“你怎麼就這麼傻。”
弟弟臉上逐漸露出了點笑意,他高興的點在於,我為他說話就等同為他出頭。
不過,這是我第一次在公共場合經歷弟弟犯病,也是我最後一次陪著弟弟上學。
虛榮心在與責任心的鬥爭中佔了上風,那次大庭廣眾的發病後,我又一次選擇了逃避。
四
事實上,我很喜歡跟弟弟爭風吃醋,認為父母將有限的愛都給予了他。在別人的評價裡,弟弟從小就憨厚老實,很少與哥哥發生爭執。
不是我不想爭吵,而是吵不起來,每次我的情緒都像是砸在一大朵棉花糖上,最後便索性不再對他動氣。“他就是傻”,我很不服氣。
母親經常會燒些拿手菜給我們吃,雖然一頓飯往往只配一個菜。菜是被我“你一勺我一勺”同弟弟分著吃的,他不能比我多吃一口。
現已身為人父的我,一遍又一遍回憶這些場景,發覺母親的身前始終是空的。我不知道這是記憶的刻意塑造,還是她真的要等到我倆吃完飯再吃。總之沒有偏差的是母親總會帶著罵腔數落我,怪我沒有當哥的樣子。
母親說:“你這好像分贓。”
弟弟絲毫不介意,饒有興趣地看著我瞎忙活。
不僅是喜歡吃的菜,零食、玩具、零花錢,生活中的一切都被我當做“分贓”的籌碼。
弟弟有個瓷制的小豬存錢罐,漆身上隨處可見的小鼓包證明它並不值錢,這是某一次姨姨拿來兩個禮物讓我們挑選時弟弟選擇的,我則要了剩下的小皮錢包。這是我為數不多的禮讓,我不想在姨姨面前顯得太“尖巴”。當然,如果他開始選的不是存錢罐就另當別論了。
弟弟捨不得,也鮮有機會花錢。
他將所有的零花錢都兌換成硬幣,小心翼翼地塞進小豬的肚子裡,我有時會偷偷開啟罐子底部的膠塞,用手指勾出一兩枚。
我的就是我的,他的也有可能是我的。
那時我想象過未來自己的人生會是什麼模樣:中考考了個鄉鎮中學,高考失利去了技校。二十歲的時候憑藉父親託關係進個效益好的工廠幹活。一輩子帶著被疾病折磨得快傻了的弟弟,娶不到媳婦,吃糠咽菜,孤苦老去。
我甚至會想,當我老到沒有心力伺候人的時候,不行就把弟弟送到精神院去。我很慶幸當時的我沒有拋棄弟弟的想法。不論當初我多麼自私,多麼嫌棄他,最起碼我還是個人。
五
後來,弟弟做手術了。
各種嘗試無果後,父母決定冒險一次。
我只知道手術是在北京做的,大概在我五年級的時候。而錢,依然是管舅舅借的。我之所以還能想起來弟弟做手術的事,是弟弟在我腦海中原本濃密的頭髮多了一條延伸半個腦袋的不毛之地,讓他看起來像是縫補後的沙包。
不幸的是,冒險失敗了,弟弟的病情不僅沒有轉輕,犯病的頻率明顯提高了。我不知道父母有沒有領著弟弟再回到那個醫院去質問,去撒著潑鬧事。如果有的話,我很理解。
這次還沒回到學校,弟弟便輟學了。
原因可能是父母怕弟弟在學校出事,也有可能是學校的堅決反對,這些都是我的猜測。
當一天晚上,母親紅著眼向弟弟宣佈這個決定時,我能看出來弟弟很矛盾。他不用再遭受學校裡那些咄咄逼人的目光以及竊竊私語的折磨,但又很不甘心向病魔屈服。剛剛工作不久的母親,再次辭職在家,專心看護弟弟。
同現在的孩子們不一樣,兒時的我們玩起來簡單但是快樂,甚至踩著積水中自己的倒影都能興奮起來。麥田邊,沙場上,大街小巷中隨處可見孩子們玩著各類遊戲,裡面卻自始至終沒有弟弟的身影,因為我不樂意帶他。
“我是玩去了還是專門盯著他去了?”
我這樣迴應母親的不滿。
“那你沒事在家陪小二玩會。”
母親想讓我們多聯絡一下感情。
所謂的玩,其實就是下象棋。
病情加重後,弟弟連偶爾看電視的權力也被剝奪了,因為害怕電子產品可能誘發犯病。
陪伴他的,只有一套象棋而已。
我低著頭,擺弄著手指。“我不想玩象棋,沒意思。”跟著又道,“你不是天天跟他玩象棋呢嗎?”我對他的戰績勝少輸多,而且是很多。
我忍不了弟弟在某一用腦的方面穩壓我一頭。
“你這一點當哥哥的樣也沒有,平時不讓著小二就算了,讓你跟他玩會怎麼了!”母親像往常一樣,還沒跟我說兩句話聲音便飈了上去。不知何時開始,稍有一點事,父母就彷彿炸了鍋的螞蟻,這與現在他們沉穩的性格大相徑庭。
“好好好,我跟他下總行了吧,不過一天最多兩把,多了我可不幹。”終究是胳膊擰不過大腿,我敗下陣來,“不對,兩把時間太長了,就……”邊說著,目光邊瞟向了一旁安靜聽著的弟弟。興許是因為聽到了我的妥協,他笑了。
看著他的笑容,到嘴邊的“一把”又被吞回肚裡,“沒事,”我匆匆說著,“就兩把定了。”
“笑什麼笑,憑什麼我就得遷就你啊。”
我嘴硬地對弟弟說道。
弟弟的笑容得意起來。
“因為你是我哥啊。”弟弟說得很自然。
這是我第一次聽弟弟喊我“哥”。我永遠忘不了弟弟這一刻的樣子,頑皮卻又真誠,我想從他臉上找到開玩笑的跡象,但沒有找到。
弟弟一直都很愛笑,愛笑的人一般很善良。
母親說,小二經常拿著剛出爐還冒著熱氣的饅頭,害羞地遞給家附近的一個流浪漢。都說那個流浪漢是個大學生,自己的愛人跟人跑了就瘋了,平時安家在熱交換站旁的一口下水道井裡。弟弟也會拿著自己捨不得吃的肉食,餵給那些看他出來就撒著歡跟著他跑的流浪狗,他喜歡同這些弱小的生命分享快樂。
後來我才明白母親告訴我這些的意義。
弟弟一直都沒有朋友,一直都很孤單。
上學時,他便是孤零零的一個人,就像動物園內形單影隻的猛獸。人們怕它,對著它指指點點,可無論玻璃窗外如何熙熙攘攘,都與他無關。而在家時,他依然得不到我這個同齡人的認可。我的那些小聰明對於他而言更像是一場場小遊戲,他害怕失去同我這珍惜的互動,所以從來不曾動怒。他的憨笑與善良更像是凜冽寒風中的冬草,拖著乾枯的身軀倔強地匍匐著,等待新雨過後,一笑成茵。
可他最終還是沒等來成茵的那天
六
日子過得很快,尤其是困苦的、千篇一律的日子。
慢慢地,全家人的性格都變得更加易怒。
最明顯的改變就是,母親開始與弟弟發生正面衝突了。母親以往從沒為任何事而遷怒於弟弟過,這透露出一個不好的訊號:母親開始對弟弟的病癒逐漸喪失希望。
那些負重前行、寄託著未來美好向往的希望,消耗了無數精力與金錢,匯聚在一起,“砰”地一聲爆為煙花,消散了。相應的,弟弟的性情也發生了明顯的轉變。
他的笑容變少了,更多的是沉默。
比嘶吼更加可怕的沉默。
有段記憶是這樣開始的。茶几旁邊,我如小牛犢般氣呼呼地與弟弟對峙著。為什麼對峙我不記得了,只記得弟弟埋頭沉默的樣子。
“你怎麼不去死啊!”我說了這樣一句話。
他身子突然一僵,隨後猛地抬起了頭,眉頭輕鎖,深邃的目光直視我的眼睛,像是在看一面鏡子。我不甘示弱地與他對視著,心想你還能把我怎麼著不成?
突然,他喪智般雙手握拳,弓下身子,朝著自己的頭部猛烈擊打起來。
“我也不想這樣活著啊,我也想去死啊!”
弟弟像一隻野獸般嘶吼著。
我嚇壞了,連忙衝上去從背後緊緊抱住了他,想要制止他的自殘行為。
“嗚……”弟弟在我懷抱中哭了,一聲比一聲讓我心痛,像是迷路的小孩,找不到回家的路。
短暫的不知所措後,我也忍不住哭了。
感受著弟弟後背的一陣陣抽動,頭腦裡滿是他平時憨笑的樣子,我好自責,心也更加疼痛。這是有生以來我第一次感受到兄弟間的羈絆。
良久,他漸漸平息下來,掙脫了我的擁抱。
“我沒事了,”他回過頭說,赧然一笑。
“哦,咱媽應該快回來了。”
我不知道說什麼好,只好轉移下話題,“我回屋躺會,你就在沙發上待著別亂走啊。”
“嗯。”他乖巧地坐下,沒再說話。
我從沒有想過一件最該想到的事:其實他比我們任何人都更恨他自己。
接下來的日子,我倆心照不宣地沒有提過這件事。飯桌上,母親依舊對著一勺勺分菜的我罵罵咧咧,但不知道她有沒有發現弟弟碗裡的菜永遠比我多那麼一些;棋盤上依舊會上演“天降奇兵”的戲碼,棋局的數量反而增加了。
七
我變得“懂事”了。
我下定決心要照顧好弟弟,也沒有料想到一個人拼命學習起來會爆發出這樣強大的能量——我的成績飆車一般向上竄進。我想好了,哪怕以後不結婚,也要拼命賺錢養活弟弟。
初中的日子過得很是平淡無奇,沒有變好,也沒有更壞。轉眼初三了。一切毫無預兆。
那是一個平靜的傍晚,天很冷,春天還沒有到來的跡象。放學了,我站在家門口,習慣性地敲了敲門,門內沒有傳來任何動靜。“小二!”我喊了聲,怕他們聽不到敲門聲。可還是沒人理我。沒有弟弟一邊喊著“小大,我來啦!”一邊奔過來給我開門,我有點不適應。
我只能從褲兜裡摸索出鑰匙,擰開了家門。
在把全家都掃了一圈都找不到人以後,我得出他們應該是出去放風了的結論。而散亂的廚房告訴我,他們是在飯做到中途出去的。
我沒有想太多,打開了電視。
不久,敲門聲響了,聽聲音並不像是弟弟他們回來了。是樓上的小秋阿姨,端著一碗澆滿菜的米飯。她從前就跟我們一起住在水利局後院,一直與我家交好,每當母親顧不上我倆的時候,她總會熱情地招呼我倆去她家蹭飯。
“小大,你媽不回來了,讓我給你準備上飯。”小秋阿姨顯得有點焦慮。
“她們幹嘛去了?”
“你弟弟把腿摔斷了,現在在醫院呢。晚上可能回不來了,你不用等她們。”她急匆匆地把這句話說完了,像是在背演練多遍的臺詞。
唉,又要花不少錢了。我腦海中首先湧現出來的竟然是這樣的想法,我更像是抱怨地問道:“他怎麼就把腿摔斷了啊?”
“我知道得也不多,回來讓你媽說吧。”
目送她走後,我一邊在家中徘徊,排除半天,我感覺只有衣櫃倒了砸在他腿上才能造成這樣的後果。可是轉著圈看下來,每個衣櫃都很完整。算了,早晚能知道。慢慢地,我的良知回過味來,我開始心疼弟弟,心疼父母。
夜晚來臨,這是我第一次晚上一個人在家,並沒有想象中的可怕。
我熄了燈,還在發著呆思考有關弟弟的事情,從過去到未來,任由光怪陸離的電視畫面如放膠片電影一樣打在我的身上。不知是我在看電視,還是空洞的黑暗在看我。最後,直到我窩在沙發上睡著,父母都沒有回來。
半夜不知幾點,我好像被吵醒了。父母就站在沙發前,僵硬得像兩尊雕塑。
“去看看你弟弟吧。”母親開口了,帶著哭腔。
“我等會兒就去。”我下意識嘴裡咕噥了幾聲,又睡著了。再到睜眼的時候,天已大亮。
叫醒我的是一連串讓我恐慌的念頭。
父母怎麼半夜回來了?我弟弟怎麼了?
昨晚究竟是做夢還是真實發生的事?如果是真的,他們為什麼不把我搖醒?
我的記憶又是一片模糊,身體像是穿過時空隧道,記憶中出現在一個昏暗的大廳內。這裡是殯儀館。白色的。儘管身邊人聲鼎沸,我好像被束縛在另一個空間內,想動卻一動不能動,想喊卻發不出一點聲音,想哭卻擠不出一滴淚水,只能作為一個局外人,孤獨地站在那裡,冷眼環視著身邊正在發生的一切。
我看到大廳中央擺放著一個透明的大盒子。
我想要在裡面尋找屬於弟弟的那張臉,入眼的卻只有一張布,勾勒出弟弟的身軀。
母親號啕大哭,被兩三個人攙著,癱掛在半空,“都怪我,都怪我……”
我看到了父親。記憶中的他抱著頭,蹲在地上,身前有一攤混著鼻涕的淚水。他用力一把一把薅著自己的頭髮,痛苦地哭出了聲音。
我只能被迫接受一個事實:弟弟死了。
他再也不會活過來了。
另一個事實是,弟弟是從六樓樓頂跳下來的。
這是聽母親一把鼻涕一把眼淚自責時知道的。
那天母親訓斥了弟弟幾句,弟弟賭氣出門l了。母親透過防盜門的魚眼看到弟弟只是在樓梯口安靜地坐著,於是放下心去廚房做飯了。她以為弟弟過會兒一定會像前幾次那樣邊敲門邊喊:“媽,我錯了。”不過這次,是她錯了。
我想象過弟弟的死亡方式:犯病窒息而死、犯病碰死,甚至是犯病導致失智發瘋後不吃不喝餓死。我從沒想過他會選擇自我終結。
我可以想象他戰戰兢兢蹭到樓房邊緣的過程,他一定很害怕,他是懷著怎樣一種心境從上面毅然決然一躍而下的?他有沒有後悔來到這個世界?躍出的那一剎那,他有沒有對我們心生哪怕一絲留戀?這麼多年,他一定被這個世界以及我這個愚蠢的哥哥傷透了心。
我恨自己從前的自私冷血,從來沒有鼓勵過他, 我恨父母沒有自始至終像呵護嬰兒一樣呵護他,恨他們沒有保護好弟弟,儘管他們一直過得很艱辛。還有,如果沒有我,父母可能會有人傷心欲絕到去那裡陪伴弟弟。
但我知道我親愛的傻弟弟,直到死,他也不會恨我們多過於恨自己。
時至今日,我都不知道弟弟的祭日是哪天,不知道弟弟的骨灰盒埋葬的地方。
父母始終沒有對我提起過,我也沒有勇氣引發父母關於弟弟的任何回憶。
弟弟死後不久,父母就把與弟弟有關的事物全燒了,包括照片。只留下那個弟弟經常走過的樓梯,我每次回家都不敢看,我怕想象起弟弟曾孤獨地坐在那裡的、黯然神傷的模樣。
弟弟的生命止於14歲,如今我已三十。
而弟弟的死是我人生的第二個轉折點,也改變了全家人的命運,這是另一個故事了。
我只想說我的一個轉變。
這樣,我就有機會再見到弟弟了。再見他時,我想再聽他天真地說一句:“因為你是我哥啊。”我一定會溺愛地刮一下他的鼻尖。
“嗯,傻弟弟。”
作者鵬超,機關單位職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