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一個下午,在醫院裡,我坐在一個遠房親戚的病床前,在與她聊了一陣“家常”後,視線轉移到她的左邊的一位病友。這個病友是一個小男孩。因與小同伴爬牆作遊戲而將左腿摔成骨折,現在也在這個醫院治療。
這個小孩大約有十三、四歲,一身農村孩子氣。也顯得天真、樸素。陪伴他的、護理他的,是他的媽媽。
他的媽媽是一個農村的婦女,一般的面容,個子不高,顯得有些憔悴。
“你們家的孩子,手術做得如何?”我主動朝他媽開了口。
“還可以,是第三次了,以前兩次不太成功,沒有徹底治好。這次找了人,估計能好了。”男孩子的媽媽笑著且平靜地回答我。
“家裡幾個孩子?”
“共四個,三女一男。”
“三個女都在上學嗎?”
“不,一個走了,二個不念書,去打工了。”
“怎麼?一個走了,什麼原因使她去了。”我帶著關切的口氣問。
“說來話長,說來也使我辛酸。”男孩的媽媽像有難受之色,不願講。
“不要緊,請您講給我聽聽。我有意地想聽她講下去。
接著,她向我講述了她的那個女兒“走”掉的經過。
她說,我們生長在蘇北的農村。我未出嫁時,我的孃家就很窮。不到二十歲,我就嫁給了鄰村的一個男人。婚後不久,我先為他生了一個女兒,由於農村重男輕女封建思想還很嚴重。他又要我為他生了一個孩子,哪知道,又是女兒。他開始有點愁了,接著他乾脆說:“一定要生個男孩,不管生多少女兒,一定要生個男孩。”就這樣,不生男孩不死心的思想在他心裡已紮根了,是不能改變了。我作為一位婦女,只好附和他,只好忍受著生活的煎熬。
在生了第三個女兒後,終於“贏”來了一個男孩。我的使命終於實現了,這對於丈夫的全家人、特別對老公本人來說,是莫大的喜悅。我也第一次感到了輕鬆一些。但,由於孩子們,需要的開支、花費多,上學、穿衣、吃飯、看病,哪樣不需要錢?可家裡的經濟來源又少,只能靠種那幾畝地,賣點糧食以及他外出乾點臨活掙上二千、三千作為補充,其他幾乎沒有來源。所以,三個逐漸長大的女兒只能穿一般的,吃粗糧,很少能痛痛快快地吃肉、吃魚。最小的那個寶貝兒子比姐姐們過得稍微“好”一點。
前幾年,家裡養了幾頭牛,以作為我們家庭的一項重要的經濟收入。這樣,在孩子特別在三個女兒放暑假、放寒假中,她們就要牽扯著牛去河邊、去田間地頭從事“放牛”的事。男孩子小,就沒有安排他做什麼。
再說,就這麼一個小“慣龍”,他平時撒嬌些,也沒有人說他。特別是他爸爸,更是疼他,三個姐姐也關愛他,幾乎不與他計較什麼?吃的、用的、穿的都優先他而來。大女兒上到初中二年級,就輟學不上了。去了張家港打工了。二女兒、三女兒仍然在上初一、上小學。全家人的生活依然不富裕,比起村裡其他人家,我家還是窮的,還是“差”的(指各方面收入)。但我們沒有什麼怨言,只能慢慢靠自己雙手勞動著,向前慢慢地過著日子。
去年的秋季,二女兒放暑假,她主動要求為家裡放牛。
於是她天天牽著牛去離家較遠的河邊、田野旁放牛了。早上她早早起來,吃點早飯,有時還不吃早飯,就愉快地牽著牛去放了。她讓牛吃路邊的青草、嫩草。中午回來吃過午飯又繼續牽著牛去放。傍晚才回來,有時,為了讓牛吃個飽,直至天黑了,才將牛牽回家。她放牛很簡單,一根繩子系在牛的頭上、牛鼻子上,用手拿著.另外,她還帶著或挎著小籃簍,以便牛在停下腳步啃著地上的草,在穩定地吃草、不怎麼走動的時候,她挑點野菜,拾點乾草回家。我每天,幾乎都看到她回來時,一手牽著牛,一手挎著或者背上一籃簍野菜或乾草、乾枯樹枝回來。我作為當媽的,心裡佩服這個女孩子勤快,越來越覺得她可愛。
一天早上,天下起了細雨。我對她說,天下雨了,今天你就不去放牛了。她說,媽,不,我還是去放吧,雨現在下得不大。我帶把舊傘就是了。聽了她執意要去放,那一天,我就允許了她。
於是,她冒著細細的小雨,牽著家裡一頭水牛離家去放牛了。到了那她熟悉、牛也熟悉的一條大河邊。牛習慣地吃著河岸邊的青草,吃著有雨水滴在上面的青草。她在牛的旁邊一手打著舊傘,一手挑割、摘挖著人和牛均能吃的野菜。
雨中的天空下,有河邊、有青草、有牛、有她。這是一個細雨中的上午。人們很少出來幹農活了。雨勢還是不大,仍然是細細的、濛濛的小雨。
此時,不知怎麼,天突然下起了大雨,雨勢越來越大,真是天有不測風雲。孩子放的那頭水牛,一見雨勢來得猛了些,來得大了,好像一下子受驚了。就停止吃草,向河那岸邊跑去。孩子一看牛要跑,趕緊停下手中挖、挑野菜的活,只拿著小舊傘。用右手拽住繫著牛的繩子。此時的牛已到了靠近河水的岸邊。誰知,這頭水牛此時又發了性子,孩子越拉、越使勁拽牛,牛越往河裡跑。最後,牛越發性子,向河中心那邊跑淌過去了,孩子攥緊繩頭,也不顧一切跟了過去,下了河。
可是,就在此時,悲劇發生了。孩子不會游泳、不會鳧水,最終拗不過牛性子,被牛拉進了河裡,淹死了。而牛天性會水,會游泳,跑到了河那邊。上岸又吃草了。它哪裡知道它的小主人卻因拽它而溺水而亡呢?
那一年,她才十五歲。
當時,我們還不知她是淹死的,找了很長時間,才意識到可能是因溺水而亡。最後,在第二天上午,見她的屍體浮在那條河上。可憐的她,右手還扣緊著一個繩子頭。可見她,因為拽牛而斷了繩子。只拽了一個繩頭在手裡。我們全家人當時見到她的屍體悲痛萬分,痛聲大哭。可憐她年紀太小,就這麼“走”了,就這麼匆匆忙忙地“走”了。
我們實在為她過早地離去而痛心、痛悔,而十分地悲傷,而十分地後悔, 而十分地惋惜。
聽了這個婦女講了女孩與牛的故事後,聽了她女兒與牛的悲劇故事後,我的心情是難受的,我的心境是不平靜的,一種很沉的感覺頓生。可憐的小女孩,因放牛就在雨天過早地失去了年少的生命,多麼可惜啊,多麼使人痛惜啊,多麼使人傷感啊,多麼值得深思啊。
這個女孩子,為什麼要放牛?因為家裡窮,因為家裡缺錢,真的缺錢。這個女孩子,為什麼要在雨天還要放牛,因為她習慣了,因為她想到,她必須要去放牛。這個女孩子,為什麼要跟著牛往河裡跑,因為她與牛有感情了,害怕失去了牛,因沒了牛,因牛跑了,害怕父母會追究她,要拷問她。
我在沉思:也許孩子過早地走了,時間長了,她的父母漸漸地恢復了生命的氣色,但豈能忘掉那悲劇的一幕呢?也許,孩子放的那頭牛,早就被主人殺了,或者賣了,或許被買主殺了,或許還被新的主人用於耕作田地,但它哪裡能知道,它的小主人因它而早去呢?因它而過早地去了?
也許,我們並不知道那個女孩真正“去”的原因,也許只有她自己才能知道這個“秘密”。但我們不能否認的事實:是貧窮、放牛、雨天、追牛攬拌在一起,最終導致她早去的。可是,這裡的四個詞,孰輕孰重,我們只要靜一靜反思就能體悟到了。
我在想:現在,女孩放牛的村莊還有多少?不知被放的牛在雨天的河邊吃草的還有多少?
在那細雨濛濛的天氣下,在那遙遠的山村,在那依舊貧窮的村莊,像過早離去的放牛女孩的女孩不知還有沒有?
女孩因放牛去了,實在可惜,確實可惜。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