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村有個老陳頭，小時候家裡非常窮，哥們又多，12歲就跟著姑父去東北“跑火車板兒”。（就是在火車上想方設法賣苦力掙錢謀生）可由於和姑夫性格不合，沒幾個月就散夥了，隻身一人去了南方，繼續在火車上掙錢養活自己。

那是上個世紀四十年代初，正是兵荒馬亂的時候，火車上的錢也不好掙。有一次，在車廂裡因為擋了一個日本兵的路，日本兵就拿刺刀頂著他的肚臍眼兒，這下可犯了眾怒，整個車廂的乘客都站了起來，日本兵才收起刺刀，用手把他推開，走向另一節車廂。老陳頭跟鄉親們講，刺刀把他衣服都刺破了，多虧他腰裡繫著一條藏錢的腰帶，錢擋住了刀尖，肚子才沒被捅個窟窿，當時把他嚇壞了。那些錢是給一個熟客帶的。因為他還是個半大孩子，不太引人注意，人機靈，守信用，那幾年在火車上總給熟人帶錢帶貨。他還曾經為“地下黨”傳遞過好多回情報，有好幾次都差一點出事，都因為他人機靈才得以脫險。解放後，他曾經尋找過當初叫他“小鬼”的那幾位“地下黨”叔叔，但一個也沒找到，後來也就放棄了。

就這樣在火車上摸爬滾打了幾年。忽然有一天，有位和他關係特別好的熟客和他說：“小子，跟我走吧，我給你找個正經營生。”

從此，這個熟客就成了老陳頭的乾爹。他乾爹給他介紹到四川某縣的一家小作坊當學徒。

再後來，他乾爹又把他介紹給另一個手工作坊的人家當女婿。

岳父一家人對他很好，他在那裡渡過了一段快樂幸福的時光。

一晃離開家已有十七年，曾經的毛頭小子已經變成了三個孩子的父親。結婚之後，生活穩定了，老陳頭和家裡有了書信往來。當得知母親想他想得哭瞎了一隻眼睛，正好又趕上岳父的手工作坊受歷史原因開不下去了，於是決定攜妻帶子返回老家。岳父岳母心疼女兒和外孫們，不同意他們回北方，但終究還是沒能阻止得了。

一路輾轉，終於回到闊別已久的老家。老家依然是十七年前的樣子，沒什麼變化。但父母卻老了，姐姐也已出嫁，四個弟弟都已長大成人，而且二弟和三弟也已娶妻生子，分家單過。

老陳頭的媳婦很不習慣北方人的生活習慣，尤其晚上一家人躺在一個炕上睡覺。要不是夫妻恩愛，還有幾個孩子，媳婦是一天也忍受不了的。

日子一天天地熬著，比起在南方，這日子過得太難了。在南方有岳父岳母照顧，可到了北方，父母和弟弟們還等著他去接濟。

現實逼著老陳頭開動他那靈光的腦袋，想盡辦法掙錢養家。他收拾出一片地專門在春夏秋三季種菜，然後早起帶到縣城去賣。冬天，又用鐵皮自制冰棒模子凍冰棒，製作冰糖葫蘆，拿到集市上去賣。逢年過節，他又幫人殺豬宰羊，不光自己吃飽喝足，每次還能帶點人家送的肉或下水什麼的，給孩子們解饞。後來老陳頭又攢錢買了輛腳踏車，教會媳婦在家做豆腐，自己用腳踏車帶到城裡換錢。哪怕在政策不允許的年代，老陳頭為了養家，也偷偷地幹，沒間斷過。

後來，老陳頭又生了兩個女兒，家裡變成了七張嘴。三年困難時期，家家都沒吃的，可老陳頭卻不一樣，春天他鑽山去挖野菜，套野兔；夏天他去池塘抓青蛙、釣魚；秋天他去田裡揀稻穗，去山上找野果；冬天實在沒辦法他就去野地裡找尋別人扔下病死的豬、雞。不管日子怎麼艱難，反正老陳頭總能利用他那顆聰明的腦袋想出解決的辦法。

就這樣，老陳頭總算把幾個孩子都拉扯長大，並且都成家立業，又送走了父母親。日子好過了，自己也老了。

在大家都不需要他照顧的時候，經人介紹，他帶著比他小六歲，給他生了一兒四女，跟她從南方到北方，無怨無悔追隨他大半生的妻子，去給市裡的看守所打雜做飯。他說，要給自己掙點養老錢。

老陳頭八十歲那年主動要求不幹了，怕自己歲數大給人家添麻煩。所長親自開車把老陳頭老兩口送到家，車後面裝了一備箱的東西送給他。

老陳頭是閒不住的。回到家，借用女兒閒置的房屋又幹起了老本行～做豆腐。起早貪黑，沒日沒夜地又忙了起來。

在老陳頭八十六歲這一年，不幸發生了。他疼愛一輩子的老伴在一次感冒後咳了血，到醫院一檢查，肺癌晚期。醫生讓她住院放化療，老陳頭極力反對，他說，老伴歲數大了，經不起折騰了，回家吃藥養著去吧，在家裡總比在醫院裡心情好。

兒女們拗不過老陳頭，拿上醫生給開的口服藥，帶著母親回家了。

老伴從小家境殷實，真的是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可自從十六歲嫁給老陳頭，就飽受艱辛，隨他奔波一生，但從沒有一句怨言，可見彼此相愛很深。

儘管兒女們都有時間，但照顧老伴的事情老陳頭從不讓他們插手，自己一個人默默地洗衣，做飯，照顧老伴。

老伴的病發展很快，後來吃藥已經解決不了疼痛。有時整個晚上疼得睡不著覺，她只能忍著痛，盤上腿，靠著被，無助地望著窗外漆黑的夜。老陳頭在旁默默地陪著。

有一天晚上，老陳頭看老伴就這麼苦苦地熬著，實在心疼，無奈地說：“要不我陪你喝點滷水吧？偏房裡還有好幾瓶呢。”（做豆腐時剩下的）

老伴搖搖頭，她怕街坊鄰居說閒話，得照顧兒女們的名聲。

突然有一天，老伴上完廁所回來，剛坐到炕沿上，身體一歪，走了。

喪事辦完的第二天，老陳頭下不了炕了。兒女們急忙叫救護車把他送到醫院，診查結果，中風。

在醫院輸了十多天的液，坐輪椅回來了，住在老閨女家，每天按大夫教的方法努力鍛鍊。過了一個多月，雖然生活能勉強自理，但還是走不好路，出去離不開輪椅。

這一天，老陳頭讓兒子把姐妹幾個叫到一起，又讓四女兒把這些年自己的積蓄拿出來給兒女們平分了，然後提出讓兒女們輪流照顧他。兒女們都沒意見。老陳頭說：“那把我推家去吧，你們買點肉，咱們在一起吃頓飯。”

因為老閨女家離老陳頭家不遠，所以由大女兒陪著，二女兒推著輪椅，送他回家。

開啟大門，推進院子，老陳頭說：“我在院子裡曬曬太陽，把我放這兒就行，你們做飯去吧。”

二女兒按老陳頭的吩咐，把輪椅靠在偏房門口。

兩個女兒進屋準備做飯去了。剛進屋，大女兒回頭隔著窗戶玻璃向院子裡一望，只見偏房門口的輪椅，不見了老陳頭。大女兒馬上意識到不好，衝著二妹喊：“不好，咱爸…”話沒說完急忙奔向偏房，衝進屋去，一把搶過老陳頭手中的玻璃瓶子…可還是晚了，瓶子已經空了。

在縣醫院急診室裡，醫生和護士們一直忙到後半夜，最後，老陳頭還是走了。馬上要到他八十七歲生日了。

有人說他是自私的，也有人說他是無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