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掌心貼住車窗玻璃,隔著半寸的厚度,纏綿數天的秋雨淌出的細流觸感是硬物乾燥的冷。他用餘光瞥見副駕駛上的她這小小舉動。
在等訊號燈變色的間隙,牽過她的另一隻手搓了搓:“冷嗎?我把空調打高一點?”他在有求於她的時候總是格外體貼。
阮青筠偶爾會恨自己對身邊這個男人過於瞭解,正如此刻,她清楚單嶼決計不是在等她“冷不冷”的答案,而是上一個“能不能”的問題。
“蔣導的性子你也知道,”她反手握住他,形成十指相扣的極為恩愛的姿勢,語氣卻是頗為討好的,“在他眼皮子底下想要換人沒那麼容易……”
話音未落,手心的溫度迅速撤離,紅燈跳綠,他收回手打著方向盤轉彎,車內的氣壓也隨之降至冰點。
阮青筠惴惴不安地觀察著他的臉色,以此來判斷他這次的生氣值和好哄度。
從她的角度,看到他的側臉映著街上的霓虹,塵世的瀲灩裡透出一種虛幻的疏離,只是不知何時起,縱使單嶼再怎麼勉力保養,眼尾也多了兩道不易察覺的細紋。
他們都已經不年輕。
她不合時宜地想起少年的單嶼。她還記得第一次見到他的樣子。那個時候阮青筠就覺得,這男生的眼睛很好看。
不是那種尋常的、青春懵懂時期頗受小女生追捧的樂天開朗型,而是蘊著一種黯淡到隨時可能熄滅的冷灰,令人聯想到煙火騰空後的一瞬,明豔裡帶著幻滅的色彩。
後來看到網上鋪天蓋地的影評,才知道可以用簡簡單單一個詞——“故事感”來形容,是的,他的眼睛裡天然有一種故事感。
所以他是生來就要吃演員這碗飯的。
阮青筠上高中的第一年,她父親已是潮汕地區做滷鵝的箇中好手,十數載砥礪經營,換得阮記多家連鎖店,招牌響亮到連地方電視臺都來拍美食宣傳片。
那個來拍宣傳片的導演與阮父閒談,說自己正在籌備一部電影,想找個長得帥氣但又不止是帥氣的小男孩來演男主。
正巧被揹著書包要出門的阮青筠聽見,她扭過胖胖的身子,從門簾後探出腦袋,推薦了僅有過幾面之緣的有著漂亮眼睛的校友單嶼。
多年後在訪談節目中,單嶼提到自己的處女作《燃燒》,面露感激地說那個現已退圈的導演對自己有知遇之恩。
捧著iPad刷到這個影片的阮青筠不以為意地撇撇嘴。真要算起來,她才是他的第一個伯樂,不是嗎?
2
他們此行是要去參加劇組聚餐,現下鬧得不愉快,等會兒餐桌上敬起酒來不知有多尷尬。
她光想想就頭疼得很,不過好在老天救她,剛到餐廳門口助理就打電話來提醒八點的會議。
等他走後,阮青筠將軟綿綿的雙臂掛在方向盤上,遲遲沒有發動車子。她開始考慮怎麼說服蔣導刪減一些單嶼死對頭的戲份,或者儘量讓他們錯開拍戲?
思緒正蕪雜,有人從外面敲了敲駕駛座的車門。
在深秋傍晚幽靜的風中,車窗降下,淺金色的夕暉蛋清一樣順著男孩的面板流瀉下來,他實在年輕,頂多二十出頭,笑時露出兩顆尖尖的小虎牙。
“姐姐。”嗯,嘴也甜。
“我經紀人他們在聚餐,我有點不舒服,姐姐,能搭你的順風車回酒店嗎?”男孩眨著無邪的眼,似乎把她當成了隨行的劇組工作人員。
誰家的打工人開的是阿斯頓馬丁?阮青筠不是不懂,也不是第一次經歷這樣的搭訕。
這世上好看且攀圖富貴的男孩子那麼多,比河裡的細浪還多,一波湧上一波,但只有單嶼,能在她心上一停經年。
可能是想從惱人的工作中抽一會兒身,又或是出於疲累,她沒有揭穿他。
“我叫許蔚然。”
阮青筠乍一聽見這名字,心口冷不丁被蜜蜂蜇了下似的。
她在放手剎、抬離合的間隙裡意味深長地審視——審視面前這舉止冒失、導致她和單嶼之間積久的不睦終至浮出水面的“引火線”。
她管理著一家上市傳媒公司,整日周旋於業務往來,相比起當紅小鮮肉的模樣,更熟悉的是那些名字背後的商業價值和投資風險。
但許蔚然是特殊的,畢竟他出道時就頂著“小單嶼”的名號。
確實是有些像,她在心裡慢慢地復刻,尤其是鼻樑和下頜線。阮青筠忽然理解了單嶼的隱憂。在這個新人層出不窮的圈子裡,所有盛極一時的事物,終有風光褪盡的那天。
晚上開完會回到公寓,收穫了一個醉倒在沙發上的男友。單嶼鬆鬆垮垮的襯衫領口露出小片鎖骨,微鬈的髮尾凌亂地貼在頰邊。
阮青筠喜歡他睡熟的模樣,斂去人前的冷淡和跋扈,透著一股不諳世事的天真。她這樣看著,禁不住俯身輕輕啄了下他的唇。
直起身就對上一雙睡意朦朧的眼,他不自覺舔嘴唇時略顯迷茫的樣子讓她的心顫了顫,可對方在看清是她的下一秒又賭氣地背過臉去。
“彆氣了,”她推了推他,“我跟蔣導那邊打過招呼了,男二的戲份他們會改,許蔚然那邊我也會溝通。”代價是追加的兩百萬投資,後半句阮青筠沒說。
“你不準見他。”
已經見過了,她心說,嘴上卻乖乖配合:“好,不見,讓我助理去談。”
“乖寶。”見她這樣聽話,男人心情可見地變好,長臂一伸,將阮青筠撈進了懷裡。
他只有喝醉了酒才會這樣看她,眼睛像被初春化凍的湖水洗過,啟明星一樣亮。
他擁住她,嘴唇摩挲過她的耳垂,呢喃著學生時代給她取的綽號。豆子,豆子,他叫得那麼柔軟,讓人心底某個地方轟然塌陷。
3
是十多年前的事兒了。
處在發育期的阮青筠胃口好得出奇,媽媽離開後,爸爸加倍地嬌養她,加上家中富裕,喂得她腰間滾上一圈圈的肉。
偏偏縱向上不拔高,因此整個身條愈發圓潤,是走在校園裡會被各種目光明裡暗裡指指點點的存在。
單嶼跟她同級不同班,從前沒有什麼交集。是在她偶然向那位導演叔叔推薦了他之後,某天放了學走在走廊裡,背後響起幾聲籃球撞擊地面的聲音。
“咚——咚——咚——”
他脫了校服,汗溼的白T恤像洇透的白紙裹住少年人新竹般舒展的軀幹,一頭被汗浸潤的柔軟黑髮,特別是瞳孔,劇烈運動後在黃昏靜默的光影中黑得發亮。
“喏,”同行的男生笑嘻嘻地指向她,“你要找的肥鵝就是她呀。”
阮青筠的臉迅速地漲紅起來。
她家的滷鵝生意做得大,自己生得胖,性子又軟,“肥鵝”這個綽號起初藏在眾人咬耳朵的竊竊私語和抿嘴偷笑裡,到後來當著面赤裸裸戳上來,她也囁嚅著不會反駁。
但是單嶼並沒有附和同學的哂笑,她低著頭也能感覺到男孩的視線一直在繞著她逡巡,尷尬得手腳都有些不自在。
“阮青——”他終於開口了,“豆。”
似乎是覺得自己這個比喻很形象,他微微笑起來。
校服是青綠色的,她領了最大號,拉拉鍊時還是能感到小肚子在反抗的窘迫。
那他一定是被錄用了。阮青筠小小的心臟因為自己的話有了一點分量而變得異常充盈,在想該回“沒關係”還是“加油”的時候,單嶼已經又拍著籃球跟同學離開了。
“咚——咚——咚——”
擦肩而過的瞬間她忽然有點氣悶,捂著胸口想,籃球落地的聲音,原來那麼像心跳。
要到很多年以後,想起最初心動的剎那,阮青筠才終於能夠正視自己的膚淺和魯鈍。
女孩子太好騙了,真的。
同樣是影射她的胖和矮,揶揄她為“青豆”的單嶼在阮青筠眼中的形象便比那些喚她“肥鵝”的男生正派許多。
同樣是以貌取人的惡意,不過裝飾得可愛一些,她居然就愚蠢地心存感激起來。
但對少女青筠來講,青春期的好感來得那麼洶湧。
單嶼的第一部電影在06年年底上映,阮青筠租了DVD,躲在房間裡反反覆覆看了許多遍。那是一部小成本文藝片,片名叫《燃燒》。
具體講了個什麼故事她說不上來,印象很深的是那些美麗的畫面:
雨滴中洇暈開棕櫚樹冠的綠意;夏天駛離港口的船舶;墜下海平線的落日潮溼著裂成兩半……
男孩蹬著腳踏車在濱海步行道上疾馳而過,藍白校服帆一樣鼓在身後。當大提琴的配樂響起,畫素低迷的畫面有種美而凜然的異質感。
隔幾天在報紙上看見影評,寫這部電影講的是一個高中男生同一個成熟女人之間青澀而禁忌的、無疾而終的愛戀。從此她認定了單嶼會成為一個了不起的大明星。
畢竟她看都看不懂的情節,他居然演得那麼好!這部電影沒有大賣,但收割了不少好口碑,甚至還拿了幾個不大不小的獎。
高中畢業後單嶼去了北京進修表演,那時任誰看,他的前方都是坦途一片。
“他身上有著令人心顫的溼潤的少年氣,更有一種無人可及的熱烈的純真。”
阮青筠一直記得這句評價。
而這位曾給予單嶼的熒幕處女作《燃燒》高度褒獎的影評人在後來更新了一則短評,關於他的新片,其中有一句:“少年的晴朗和鮮靈已經完全消逝了,剩下一個疲憊的青年人。”
彼時距離他在學校走廊上答謝她的“伯樂”之恩,已經過去八年。
4
那會兒單嶼已積攢了不少名氣,許蔚然得以依託著“小單嶼”的噱頭,明星路好走不少,一進學校就簽了公司。
他那公司又是業內出了名的營銷大戶,這兩年的捆綁拉踩帖,像兩家粉絲之間的戰爭一樣,就沒消停過。
阮青筠的華頌傳媒主營的是影視劇投資和出品,從來沒把許蔚然這種靠營銷冒出頭的新流量放在眼裡。
但是這回,連華頌都費了好大力氣才磕下來的蔣導的好餅,進了組發現男二居然是許蔚然。
蔣導那邊的說法是,電影《十一春》中的主角人設是一對兄弟,單嶼和許蔚然,就形象而言最合適不過了。大導演作風也非同一般,愛好在片場即興創作,劇本都是飛頁。
也正是這一點,給了阮青筠暗箱操作的機會,追加投資要求刪減了一部分許蔚然的戲份。
飛頁流傳出去,被心細眼尖的許粉揪出了問題:為什麼男二的戲份比男三還少?與男主的對手戲也少得可憐?她們想當然地認為單嶼打壓新人,維權的同時屠了單嶼家廣場。
單嶼粉絲也不是吃素的,反手就把#許蔚然冒牌貨#、#許蔚然吸血鬼#、#許蔚然人間copy精#的黑詞條刷上了熱搜。
兩家粉絲在各大論壇撕得昏天黑地,單嶼接受採訪時還一副雲淡風輕三好前輩的模樣,話語間充滿對許蔚然這個後輩的提攜與愛護,看得阮青筠直咋舌,要不怎麼說是演員呢?
《十一春》開機在秋天,陰雨綿綿不斷,萬事萬物都像泡在湯裡的麵包,吸飽了水似地膨脹起來。阮青筠的煙癮也如是,她答應過單嶼要戒,終究耐不住。
望了望躺在藤籃搖椅裡看劇本的男人,裝作不經意地提起聽聞這家酒店的歐培拉做得很好。
他不喜煙味,口味嗜甜,她對他了如指掌,果不其然得到讓她帶一份甜品上來的請求。
阮青筠出門前順走了香菸和打火機,出門左轉,單嶼的房間被安排在最安靜的走廊盡頭,挨著逃生樓梯。
“哧”的一聲,橘紅色的一簇火苗升騰起來,她夾著煙推開樓梯間的小窗,窗與牆壁間窄窄的卡槽裡積了幾層灰,雨落進來,稀釋成一段沉鬱的墨色。
她閉著眼睛,似乎聞到晚風中柑橘與海鹽的味道,對面樓頂的霓虹廣告牌在手背上投射出暗藍與金橙的色塊。
這份安寧持續得時間很短。樓下的逃生門被人開啟,隨後爭吵聲逐漸不受控制地擴大。
為了防止外來人員打擾,整家酒店都被劇組包了下來。
幹這行的,阮青筠見多了被上司罵哭躲在人後發洩的年輕人,她不好奇,也懶得動彈,照舊倚著窗臺看著濛濛夜色抽她的煙。
“但凡黃哥你當初少發點亂七八糟的通稿,別人也不至於這麼不待見我!”
是許蔚然啊。
電話那頭在結束通話前連珠炮一樣罵了一堆很難聽的話,嗓門很大,在都市安靜的一隅之地,越發顯出錦繡表象下虛偽和骯髒的裡子。
其中幾個尖酸粗鄙的詞,刺得阮青筠這個始作俑者也不安起來。
她怕自己走開的聲響被察覺,讓這個難堪的時刻更添難堪,所以極靜地,連呼吸都放緩,等著樓下的他離開。
然而阮青筠忘記了一件事:幾個主演的房間在同一層。
“要煙嗎?”
對上那雙微紅的眼睛,她只好揚了揚手裡的煙殼。
他們分別站在窗子的一左一右,兩星火光在潮水般跌漲的夜色裡閃爍搖曳。還沒到冬天,他已裹上厚厚的羽絨服,拉鍊一直拉到最頂端,露出的毛茸茸栗色頭頂像是一隻小小的棕熊。
他抽菸時埋著頭,深重地吸一口,煙尾就亮一下,然後從羽絨服的領口裡發散出灰白的霧。
誰都沒有說話,也實在沒什麼可說的。
要得到這部大製作的戲約多麼不容易,事到如今,他一定知道是她做的手腳,但還能心平氣和地接過那支菸並站在這裡抽完。
彼此心中都湧動著無限複雜的情緒,直到窗沿上攢聚的菸灰被侵入的雨絲衝散,他伸手過來將插銷合上。
很細很細的雨,像無數透明的錐子兀自飄灑下來,她到這時才驚愕地發現袖口溼得可以擰出水,他們在這兒已站了太久。
出去的時候只顧低頭把針織衫袖子捲進去一道又一道,好掩住雨水漫過的印跡,冷不丁撞上前面人的背,她想問許蔚然停下來幹嘛。
抬眼的一瞬,“停”字生生被嚥下去。
酒店走廊的另一端,穿著淺灰色高領毛衣的單嶼正信步走來,手上拎著兩盒包裝精緻的歐培拉。
完了。阮青筠心中警鈴大作。
5
兩塊方方正正、淋著巧克力糖漿、綴著金箔片的蛋糕被單嶼叉進一個盤子裡,他將蛋糕端到落地窗前,繼續窩進藤椅看他的劇本,彷彿無事發生。
阮青筠站在玄關處,想解釋,又覺得怎麼解釋都顯得無力。她知道他生氣時從不說話,每次都要自己折了身段賠了笑臉去哄。
這樣的情侶關係當然很畸形,但又有一種奇異的平衡,他們就在這種奇異的平衡中安度至今。
“有了新歡,現在連話都不想跟我說了?”長久寂靜的空氣裡,竟是他先搭話。
“許蔚然他不是……”她忽地有些洩氣,想起樓梯間裡那一堆刻毒到不忍卒聞的字眼,以及毛茸茸的埋在羽絨服裡的棕色小熊,“你跟一個小孩兒計較有意思嗎?他才多大。”
房間裡又靜下去,連他“唰唰”翻頁的聲音也消失了。
那碟蛋糕被隨手擱在旁邊的茶几上,放置過久的鮮奶油在燈光下散發著膩白的光澤,讓人看著就沒了食慾,總歸是舊不如新。
她陪著他好些年,最是清楚他達到今天的高度是荊棘叢中斬殺過來的。
可現在有一個人不費吹灰之力走在他已經鋪好的大道上,甚至更年輕,更有朝氣,在這個人人被貼上標籤成為商品待價而沽的圈子裡,替代品的出現是最大的危機。
阮青筠輕輕嘆了口氣,在單嶼面前,她總是最先服軟的那個。決定好了要去哄哄他,但一隻腳剛邁出去,就被他的話釘死在原地。
男人的語氣異常平靜:“我覺得特別有意思,你知道更有意思的是什麼嗎?”
雨後的月光透過落地窗將四周照成海水一樣的藍,她的心臟變為海水中央冰涼的月亮,一種強烈的不好的預感擠在裡面,喧嚷而鼓譟,彷彿即將脹破錶面的蜂鳴。
“阮總當年趕走紗和的時候可沒有現在這樣善心過。”
在許蔚然這個年紀,是單嶼過得最艱難的一段時光。沒有後臺,沒有人脈,大學畢業後靠跑各個劇組試鏡爭得一些勉強能維持生活的小角色。
娛樂圈帥哥美女如過江之鯽,想出頭談何容易。
他的起點不低,斷崖式的落差更讓人難以承受。十五歲拍《燃燒》的充滿靈氣的少年,在世態炎涼的磋磨裡熬到二十三歲,成了影評中所寫的那個“疲憊的青年人”。
好在大學期間認識的女友孟紗和一直陪著他,小演員和小模特,在孤獨的異鄉相互取暖。
單嶼覺得自己的人生像一列在隧道里夜行的火車,總以為駛過這段長長的黑暗就好了,不料外面是黑不盡的夜,因為有紗和,四下茫茫無際的陰翳裡有了一點光。
而阮青筠的出現,則為那列夜行的火車點亮了整個站臺。
阮家大概是有什麼經商的基因在骨血裡流傳。
她爺爺從一個不識字的滷鵝店小工,做到自己開了一家齊整店面;她父親則將那家小小的店做成了潮汕最出名的連鎖品牌,銷往全國。
她沒有承父業,從父親那裡攫取了一筆創業基金,大學期間就聯合幾個同學開了傳媒工作室,業務越做越廣,年紀輕輕就坐上了華頌的一把手。
原本只有一份簽下單嶼的合約,但他那雙眼睛隔了這麼久望過來依舊璀璨如永恆的星,於是連同孟紗和也成了華頌旗下的藝人。
隔天,一起創業開公司的朋友宋勉風風火火闖進她辦公室,劈頭就問:“我們什麼時候拓展了模特業務?”
她對單嶼那點年少的綺念在宋勉面前不是秘密,但得知她連帶著簽下了單嶼的女友,他還是直呼“好傢伙”。
“人家粉絲花錢養愛豆,你倒好,連嫂子也一塊養。阮青筠你是不是錢多燒得慌?擱這演活佛濟世呢?”
沒過多久,宋勉將一份國外某知名模特經紀公司的合約拍在她桌上,意思很明顯:都是成年人了,讓孟紗和自己選。
單嶼的初戀就這樣結束在那個以為自己的演藝事業終於要迎來春天的春天。
在簽下他的時候,阮青筠送給他的第一份禮物就是他心儀多時、試鏡多次、多番被拒的那部電影的劇本。翻開封面,扉頁上一行鐵畫銀鉤的詩:好風憑藉力,送我上青雲。
她確實說到做到。乘著華頌這股勁風,他一路扶搖直上,後來在一起也是順理成章的事,紗和這個名字結成彼此心底隱秘的繭,雙方都默契地不去提。
在後來每次爭吵、冷戰、單方面妥協的無止盡的感情損耗中,阮青筠偶爾也會想,她的喜歡,是否早在讓紗和離開時,就已經喪失了學生時代的那份純美。
6
再見到許蔚然,冬日的陽光明亮而坦率。他可能有什麼反季節的癖好,秋天穿羽絨服,冬天穿皮夾克。
阮青筠眯著眼,遠遠地看那個男孩從樓梯上跑下來,跑到近前來汗涔涔的,伸過來的手掌向上攤開:是她那天忘在樓梯間的打火機。
不是什麼珍貴的東西,忘了是哪個下屬或合作伙伴知道她愛抽菸,投其所好定製的一個限量版,因為造型別致就留著用了。
她沒有接:“送你了,我正好要戒菸。”上週體檢,醫生說她已經有肺氣腫的早期症狀,勒令她必須將戒菸提上日程。
想了想,又從半開的車窗裡探出兩根手指招了招:“還是給我吧。上次看你也是個老煙槍,年紀輕輕的小心肺。”
他乖乖地點頭,還沒做造型的劉海軟軟地覆在前額,掃過鴉黑的睫羽。
看她像要開走的樣子,扒住車窗急急湊進來問道:“姐姐,我大概年底殺青,到時候會辦一個私人派對,沒多少人的,你能來捧場嗎?”
阮青筠的指尖停在方向盤上敲了敲:“我好像沒幫過你什麼值得感謝的忙吧。”
“我們是一起抽過煙的交情呀,”他縮著脖子,想到了什麼,笑得有點羞赧,“而且我跟我助理她們說我認識華頌老闆呢,她們都不信。”
真是個小屁孩。她啞然失笑。
“行啊,好好拍戲,到時候給你備一份大禮,”臨要走前,她把收在車裡的一條圍巾找出來扔給他,“出了汗別吹風。”她真的有點把他當弟弟看了。
這份大禮還沒來得及送出去,狗仔就爆出了許蔚然的“地下戀情”。
《新晉流量與豪車神秘女子片場甜蜜約會》,憑藉這樣吸睛的標題,許蔚然當晚連霸了五個熱搜。
營銷號的配圖出奇一致,且拍攝角度都極其巧妙:疑似兩人十指交握、疑似男方探身去吻車中女子、最後神秘女子還送給男方“愛的圍巾”。
沒有一張拍到她的臉。
許蔚然籤的那家公司真就是家上不得檯面的小作坊,平日裡買營銷買得飛起,攤上事了跟廢物無異,公關急於撇清關係,第一時間發的宣告居然說是表姐。
哪門子的表姐?網友不瞎也不傻,許蔚然的背景被扒得一乾二淨,他家子嗣單薄、血親稀疏,別說表姐、堂姐,連表哥也沒見一個。
阮青筠知道自己不能站出來替他澄清,她的身份一旦曝光,許蔚然將會被置於更難堪的風口浪尖上:“小單嶼”同單嶼的老闆。不知會讓網友發散出多少想象力豐富的愛恨情仇。
即便澄清了那些照片是借位,網路上的流言依舊甚囂塵上。
有大V開扒許蔚然的走紅史:買通稿碰瓷前輩、營銷上位、耍大牌、富婆包養論……三分真七分假,虛虛實實地混在一起,矇蔽了不少人的眼睛。
各路流言沸沸揚揚,到最後已然無法收場,網暴者開始叫囂許蔚然滾出娛樂圈。
阮青筠替他付了違約金跟公司解約,他辭演了《十一春》,決定順從自己的心意去國外進修,待得更強大的一天說不定會回來。
“姐姐,現在你是真的幫了我值得感謝的大忙了。”
阮青筠的“不用謝”卡在喉嚨裡,心中的酸澀感如泡騰片入水一樣翻湧。這是她第一次近距離見識到謠言是如何毀掉一個人光明的前途。
她覺得自己也是有罪的,畢竟她從一開始就知道,那些刻意避開她的臉的照片,來自誰的授意。
除了單嶼,還能有誰呢。
7
很長一段時間裡,阮青筠都刻意躲著單嶼。她作為最大的投資商,連電影殺青宴都尋了身體不適的藉口,讓宋勉代為出席。
接近零點時分,睡得昏昏沉沉的阮青筠感到有人掀開自己的被子,一副溫熱的沾著香檳馥郁豐淳香氣的胸膛貼上她的背。
她不安地扭了扭,對方從背後將她整個圈進懷裡,摸摸她的額頭:“怎麼生病了?發燒嗎?”
她不吭聲,背對著蜷成小小的一團,是抗拒的姿態。
“越大越會發小脾氣。”單嶼低聲笑了笑,興許他是有點醉,平常甚少這樣姿態親暱,親了親她的耳朵,又親親她的臉蛋,然後尋著往下,將一個吻覆在了她的唇上。
“不生氣了,乖寶。”記憶裡他從來沒有這樣溫存熨帖地哄過她。
其實她不光氣單嶼,更氣自己。沒有站出來澄清,一是不想讓許蔚然遭受更多無端揣測,另一方面,就算知道單嶼是幕後主使,她也不忍心將他拖到輿論的漩渦中心。
她多怕他們之間的戀情被挖出來,是不是那些非議和詆譭就會轉嫁到他身上?她對單嶼無由來的偏愛,從少女時期蔓延至今,已經無藥可醫。
那麼就這樣認命吧?
夜裡一道狹長的月光從窗簾縫隙鋪進來,似銀白色的靜脈橫陳在軟被之上,泵壓著她的胸腔裡無窮無盡的躁動。
外面是空洞的城市的黑夜,她愛了許多年的人就在與她氣息交纏的方寸之間。阮青筠的手慢慢扶上他的背。
“一個孟紗和換一個許蔚然,這下我們兩清了,”感受到她的回抱,他很溫柔地吻了吻她的眼睛,“豆子,以後我們可以好好在一起。”
那兩個名字跳出來,她突然感到窒息,霎時間全世界的荒野都擠到了這裡。單嶼靠在她的臂彎中,呼吸伴隨著入睡漸漸平緩。
阮青筠盯著天花板上唯一的一線光,聽見自己的心臟正黏稠而緩慢地跳動,像只遲秒的鐘,或是漏水的蓬頭。
她心裡有什麼東西,在這一刻永遠地碎掉了。
今年的春天來得異常遲,到氣溫漸漸回暖,空氣從幹凜轉為溫和的流動,已然步入四月。
單嶼的戲約如紙片般飛來,其中不乏很多大製作,他不再是需要靠著華頌這棵大樹輸送養料的新苗了。
月底的一天,單嶼約她在海邊見面。
她比約定的時間早到了一個小時,正巧遇到日落,於是坐在海邊靜靜看完。黃昏的太陽像一枚碩大的橙子,從新鮮採摘時的橘黃到腐敗生斑時的鐵鏽紅,最後一點一點滑下海面。
天黑下來,她沿著海岸走了很遠很遠,走到同單嶼約好的地點。
很好認的,他在沙灘上用白色杯裝的香薰蠟燭擺成了一個巨大的愛心。俗得要死,他演了那麼多風花雪月的影視劇,輪到自己求婚居然用了最俗的一種。
阮青筠想笑,揚起嘴角的那一刻,眼淚出來得很洶湧。
他說,本來是有海上焰火的,可是訂好的船家忘了遮雨棚,傍晚那場雨全給澆溼了。
他說,你就裝作有的吧,乖寶。
單嶼單膝下跪,晚風,燭火,海浪聲,一切幽藍色溫柔的景緻,多麼夢幻的一個春夜啊。
很久很久以前,當她還是個小女孩的時候,在窗簾緊閉的雨夜窩在被子裡看他的電影,《燃燒》中那種迷惘、青澀而瘋狂的愛戀像火,不懂愛的少男少女像飛蛾一樣為愛情獻祭。
長大後每每重溫,才算體味到那種荒謬和無望,是會把一切燒成灰的玉石俱焚。
時光倒流回海邊,如果站在這裡的是十五歲胖胖的少女青筠,一定會興奮地叫出聲來。但二十九歲的阮青筠不會,她要的不是這種互相報復而後“兩清”的愛情。
和男友戀愛數十年,他在海邊下跪求婚那刻,我卻下意識拒絕
從前只有孟紗和一根刺,現在又多了許蔚然一根刺,以後會不會更多?
這個星球每天都在溫柔地自轉,而這世上所有甜蜜美滿的感情,絕對沒有一種是建立在隨時會蜇痛人的刺上的。
8
華頌跟單嶼的解約稀鬆平常,就像粉絲控評的那樣,只是正常的合約到期。阮青筠休了年假,覺得過去最難搞的一單收購案都沒有讓她如此傷筋動骨過。
宋勉過來探望時眼裡蘊著很深的同情:“小筠,你是真的放下了嗎?”
要說實話嗎?
過去喜歡,現在喜歡,或許將來還會一直喜歡。但是阮青筠知道,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同單嶼的關係如何難以割捨,就像她深染的煙癮,她可以為了一時的歡愉沉迷其中,但那些在肺部擴散的小小黑色斑點,最終會吞噬掉她人生其他健康的部分。
單嶼在解約後來找過她,隔著門打她電話。她沒接,也沒開門。他就在門口站了很久,她知道他沒走。
公寓走廊裡安的是感應燈,到了晚上只要有人就會亮著。瑩白的光從門縫下滲進來,在地板上形成了一面銀鏡,將她內心的膽怯和踟躕照得一覽無餘。
所以她鎖上了門,掛上了防盜鏈,走到離門口直線距離最遠的飄窗,雙臂環住膝蓋坐下。等到門縫裡的那點光徹底消失,她的腿腳已經麻木到無法直立。
在那面小小的光之鏡中,她照見了十多年前一個初夏的早晨。
家住的街區離學校很近,只有兩個紅綠燈的距離,少女青筠順著路沿走。
忽然下起雨,淅淅瀝瀝溫潤細膩如嬰兒肌膚的觸感。她沒帶傘,也沒跑,小心翼翼地讓自己的白色帆布鞋躲開地上所有的水窪。
有人從後面喊著“阮青豆”追上來,她紅了臉,卻不敢回頭。男生和女生同撐一把傘,走在盡是青草味兒的溼涼的空氣裡。
他說他小時候住在另一座城市,有很多個這樣的夏天,光照總是清透的鵝黃色,他騎車回家,有時會遇上暴烈的驟雨,兜頭蓋臉澆得人睜不開眼睛。
他說這種雨都很短,只是一陣,雨隨雲至,雲過雨停,廣東話裡叫“過雲雨”。他說他向學校請了假,下個月就要去外地拍電影,連上暑假差不多可以拍完。
她暗暗下決心,等走到校門口,一定跟他要QQ。但那場雨停得好快,距離校門口還剩一個紅綠燈的時候,他就收了傘被其他男生劫走了。
父親曾告訴她,只要有錢,什麼都可以買到。就算買不到感情,也能買到陪伴。
可愛到最後,陪伴卻成了折磨。
有時候覺得人之一生好像在一個易碎的器皿中行走,人在裡面不斷地追逐著什麼,實則唯一能做的就是沉默地聽著前塵往事草草落鎖的聲音。
那些雨落在手臂、籃球被拍起拍落、日光在他眼中沉墜的瞬間……假設愛是一場漫長的回放,如果能戛然而止在青春裡那最後一場過雲雨,於他們而言,或許是最好的結局。(原標題:《過雲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