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電話響起時,我正在為一疊報表撓頭。手機螢幕上浮現的“二姨”倆字讓我瞬間頭皮發麻。
二姨一來電話,我就知道準沒好事。果然,她在電話裡哭訴,前天騎電動車趕集摔了,傷了腳,疼得要命。彷彿為了證明她是真疼,哭聲都粗啞起來。
我撫額,我姐呢?
她孩子高考顧不上我。
弟家孩子可沒高考。
別提了,你弟掙不上錢,被媳婦趕出去打工了。
說到傷心處,老太太哭聲越發悽婉。我無奈,她慣常用的招數就是苦肉計,在我看來特別矯情。
像今天這樣的電話,之前已經接到無數次,不是頭疼就是胃酸,再不就是胸口壓了大石,怕不是得了絕症。每回,我趕回去都是一場虛驚。
可聽她哭得心酸,我還是嘆口氣,扯上老公薛兵馬不停蹄往老家趕。
到家一看,確實崴了腳,腫得像只豬蹄plus版,看看實在沒合適的辦法,只好把她接回我家休養。
從她喜滋滋的眼神裡,我讀出,接下來恐怕沒什麼安生日子可過了。
02
二姨,是我親媽,一個特別愛作妖的小老太太。
小時候,我被送到不育的大姨家,過了幾年掌上明珠的生活。後來,大姨早逝,我被爹媽接回家。
處於叛逆期的我,為了表達對親爹媽的不滿,一直延續以往的稱呼,喊他們二姨姨父。儘管我並沒吃過苦反而是掉進福窩,可看著他們氣得吹鬍子瞪眼,我心裡樂翻了花。
由此可見,我和二姨一直關係不怎麼親密,十次見面有九次會掐。老家的姐姐弟弟也來往得少。
二姨的作妖,在我看來,純粹是沒事閒的消遣我。
夜裡打雷,也要半夜撥來電話,抱怨她怕死了,心像浮萍,沒根沒基的。話音裡的幽怨,活脫脫一個嬌羞少女。
誰家老人穿了孩子買的時髦大衣,她都會酸溜溜地表達羨慕,一雙大眼睛裡霧濛濛的,引人憐惜。天地良心,我給她的錢都夠買一櫥子大衣了。
我可沒有憐惜,只會反感。多大人了啊,六十了,還整這一出撒嬌賣萌,寒磣不寒磣。
在我的記憶裡,之前她不這樣,小時候她幹活麻利,十里八鄉有名的巧手,是街坊眼裡上得廳堂下得廚房的典型代表。
自從兩年前我爸去世,她的性情一下子變了,說話聲音軟了,手腳輕了,不再是風風火火的鄉村婦人,滿是嬌弱弱的“小女人態”,動不動就淚眼朦朧,還表現出與年齡不相稱的生活低能。
這不是矯情是什麼?我無力吐槽。
03
如今,她又折騰到我的小家裡來。說實話,我本心裡並不樂意讓她住進來,一是沒那麼親密,感覺彆扭。再是,兩代人之間,總是有代溝,我看不慣她,她肯定更看不慣我。
果然,作妖不分時間地點。消了腫的腳,沒有一刻得閒。
我加班一週,好不容易盼個週末,想享受自然醒的奢侈,她卻一大早闖進主臥,不顧尷尬的女婿,把我拽起來,讓我陪她去家居市場,只為了把她房間的窗簾換成碎花的。
我去,能不能不這麼酸。
我摔開她的手拒絕,她杵在原地,大眼睛一眨一眨,連睫毛都在訴說委屈。我無語,掙扎半天還是繳械投降,走走走,您可真是我祖宗。
燉個蓮藕排骨湯,硬是把搪瓷燉盅摔下灶臺,還濺了一地熱湯汁,女兒去撿碎瓷片把手劃了個大口子。我進門時,孩子哭,她也哭。
我一時情急,吼她,你做什麼飯啊,安安生生我就算燒高香,非要喝排骨湯,不會從樓下飯店叫一份呀,我夠累的了,還添亂。
等我處理好女兒的傷口,才發現家裡沒了二姨的身影,她不知什麼時候出了門。薛兵趕忙穿衣要去找,我不以為然,就她的小膽量,過會兒就得嚇回來。
薛兵瞪我一眼,出門去找。二姨回來時,眼睛紅紅的,連續好幾天情緒都不高。
從薛兵嘴裡我才知道,不是她要喝排骨湯,是女兒放學回來吵著要喝。她著急忙慌進廚房去煮,又不熟悉情況,才現場翻車。
04
沒等我顧上哄她,公婆那邊出了事。
婆婆出門買菜時,被一輛闖紅燈的小車撞了,腦出血,最終沒搶救過來。
家裡一下子陷入兵荒馬亂。
處理完婆婆後事,公公像是老了好幾歲。他和婆婆一直獨居在三站地外的一套老房子裡。婆婆走後,公公精神狀態很糟糕,幾乎不怎麼吃飯,睡眠也不好。
我和薛兵放心不下,時常跑去公公那邊照應。有時晚了,我們一家三口就睡在老房子。
時間一長,二姨又不幹了,期期艾艾地說,一個人睡大房子瘮得慌,夜裡老聽見門口有動靜。看我翻起白眼,她還特委屈,你眼裡只有公公,哪有親媽半點影子。
我服了她,您老幾歲了?這種醋都吃。
架不住二姨三番兩次唸叨,我心煩得要命,本來工作忙,還要兩邊奔波,很快我就眼圈泛青,臉色蒼白。
薛兵心疼我,無奈他作為銷售經理,工作更忙,還要經常出差,我倆商量來商量去,只有一個辦法,把公公接到我家來。
這下家裡熱鬧了,倆老人加一個狗也嫌的皮孩子,家庭鬧劇時不時上演。
一開始,二姨很看不上公公,嫌他太嚴肅,整日板著個臉“像誰欠他幾百吊錢”。還吐槽公公挑食,這不吃那不合口味,大男子主義嚴重,家務活從來不伸手。
公公對她也是滿肚子意見,好幾次隱晦地暗示,你這媽是不是腦子不靈光,什麼花裡胡哨的衣服都敢往身上招呼,還在家裡對著鏡子扭來扭去,純粹……
她沒病,就是有點嬌氣……我爭辯得底氣不足。
兩個人就像兩隻鬥雞,互相都是一副“你看不慣我又幹不掉我”的豪橫,三天兩頭掐起來。我和薛兵化身“消防員”專滅二姨和公公的戰火。
05
直到有一天,公公便秘,憋在衛生間一個多小時,二姨覺得不對勁,去敲門卻怎麼也敲不開。她顧不得許多,使勁撞開門發現公公暈在地上。
她嚇得直哭,發瘋一樣打我的電話打薛兵的電話,我們卻都沒接。情急之下,她打了120自己把公公送進醫院。
等我們趕到時,公公已經醒了,還好沒大礙。醫生告知,公公身體弱,血壓偏低,要加強營養。
灌腸治療便秘後,又休養了幾日,公公回到家。經過這事,他對二姨態度和善很多,還有點害羞的樣子,若不是二姨還不知是什麼後果。
公公態度一轉變,二姨先是尷尬,隨後竟也對他展現出少見的溫柔,像是大廚附體,從前的麻利勁神奇地回來了。
每天變著花樣煲湯做菜,還下載了小紅書,戴上老花鏡,琢磨起app上的美食教程。
下班回家,看見他倆湊在廚房,頭碰頭咕咕噥噥研究菜譜,說到高興處笑聲爽朗,我差點驚掉下巴頜。
我心下竊喜,阿彌陀佛,戰火總算平息,還呈現出合作共贏的跡象。
我還在傻樂,薛兵發現了不對勁。
那天上班,薛兵打來電話,拉我出來見面說。我心裡升起不祥,薛兵工作忙又敬業,很少在上班時間找我出來,怕不是家裡又出了什麼事。
我的心臟忍不住突突急跳。薛兵接下來的話,讓我目瞪口呆,好半天沒反應過來。
爸媽好上了。
啥?你說啥玩意?
我爸,和你媽,就是你二姨,好—上—了。
我去,這麼勁爆。我瞬間石化,這不是演電視劇吧。
06
薛兵看著我說,這是他親眼所見。他早上出門急忘了份資料在家,十點多要用到時才發現,急急忙忙回家取,一進門竟撞見……
撞見啥了?
撞見他倆都在我爸臥室。
什麼?我一下站起身,把手邊的橙汁拂倒,橘黃色的汁液四散飛濺。
薛兵吞吞吐吐地說,公公趴在床上,二姨正騎他腿上……見他現身,倆人都慌得不行,薛兵也趕緊跑了出來。
我捂臉,無地自容,我這個親媽哎,能不能靠點譜。
薛兵氣鼓鼓地說,醜話先說前頭哈,我可不願意。我媽才走半年,你媽就下了手,這,這算怎麼回事。
我一聽這話,心頭冒煙,什麼叫我媽下了手,你爸可是男的,這種事男的不主動女的會上鉤嗎?再說了,我媽那是什麼條件,六十的人像五十,瞅瞅你爸,像跟我媽隔著輩。我更不願意。
我和薛兵在餐廳差點吵起來,兩個人都頭大,想不出什麼更好的辦法。這讓別人怎麼看,還不得笑話死。我都能腦補出鄰居老頭老太太們的碎嘴子:瞧瞧那倆老不正經,親家都能談起物件,怕是黃昏戀戀昏了頭吧。
最後,我和薛兵達成共識,回家後分別找他倆談話,中心思想就一個:這事小輩的不同意,讓他倆注意點,掐滅在萌芽狀態。
我跟二姨一撂這事,她就咯咯笑個不停。我氣惱,人老了老了,怎麼不顧臉面了呢,啥時候了還笑。
二姨笑夠了才告訴我,那天是陰雨天,公公腰疼得直不起身,二姨看他太痛苦,才給他按摩的。
原來這麼回事。
那你見了薛兵慌什麼呀?不是心虛啊?
我哪慌了,是薛兵嗷了一嗓子,把我和他爸嚇了一跳。
這下換我和薛兵尷尬,薛兵用蚊子樣的聲音和二姨道了歉。
07
可奇怪的是,經過這事,二姨和公公之間的氣氛有點詭異。他倆不再熱絡地說東道西,卻經常會有眼神交流。比如,公公說個笑話,二姨不怎麼笑,稍後抬眼望一眼公公,又輕輕垂下睫毛,一抬一垂之間,韻味十足。
公公也是,說話做事先要看看二姨的神色,眼神裡藏著柔和。
我覺得不正常,這種不正常卻又很模糊,說不上來。
時間過得飛快,轉眼到了婆婆忌日,全家掃完墓回來,公公把我和薛兵喊過來,說有話要說。
我和你媽處物件了。公公說得很坦然,二姨嬌羞地坐在一旁,用手攪著衣角。
公公的話,我並不意外,反而是薛兵呆愣在原地。他雖沒當場反對,卻也表現出一臉不高興。
自從“官宣”後,二姨和公公大大方方相攜出門。去買菜,去公園遛彎,去跳廣場舞,都是相依相伴,有時走在路上還手牽手,絲毫不在意小區裡異樣的眼神。
二姨整個人都煥發出不一樣的神采,眼睛裡熠熠閃光,精神頭也很足,說話嗓門清亮,一掃之前賴唧唧的“衰樣”。
我從心底裡為二姨的狀態高興,薛兵也漸漸接受了事實,他爸老年有個伴是件好事,至於這個伴是自己的丈母孃還是陌生人,又有什麼重要。
我和薛兵商量為他倆辦兩桌酒席,對外也“官宣”一下,我甚至和二姨看好了一身酒紅色旗袍,作為她辦酒時的禮服。
旗袍送來時,二姨卻病了。
之前公公拉她一塊去體檢,公公身體啥沒毛病沒有,二姨卻檢出肺部有陰影。
醫生臉色凝重,二姨躺進了醫院。根據詳細檢查結果,醫生判斷肺部生了個腫瘤,很難說是良性惡性,需要手術切除,再做病理。
我哭了,血緣的牽絆讓我心痛如絞。
08
二姨拉著我的手,勸慰我,還沒死呢,哭個什麼勁,沒出息。她對我說了好多掏心窩子的話,她為當年將我送去大姨家感到歉疚。雖然她知道大姨家條件好不會虧待我,可親爹媽送出女兒,到底是虧心的。
她還說,爸走後,姐姐弟弟都有自己的一地雞毛,她一個人是挺孤單的,才藉口身體不適,頻繁給我打電話。她知道影響了我的生活,可她是想多點時間與我相處。
她知道,從小我就和她不親,她想趁還活著,把母女關係弄得親密點,死了也不留遺憾。
我眼淚刷刷流淌。伏在她床邊喊她一聲,媽。她也哭了,又咧開嘴笑。
夜裡,母女倆擠在窄小的病床上,二姨對我耳語,遇到公公她挺幸運的。公公的大男子主義都是表面的,其實他特別會疼人,也會哄女人開心。
我和二姨忍不住嘎嘎笑。
我也終於明白,她那些作妖,矯情,無非是想博得女兒一點點關注罷了。
做手術那天,全家都守在醫院。臨進手術室,二姨拉過公公的手說,這次老天爺要不收她,她要陪他白頭到老。
公公紅著眼圈點頭。
手術很順利,切除了腫瘤,病理結果出來,憂喜參半。腫瘤性質不太好,幸好發現及時,還是早期。醫生叮囑,好好保養,注意心情愉快,臨床治癒率還是蠻高的。
公公放下懸著的一顆心,跑上跑下腿腳格外利索。我和薛兵反而成了大燈泡。我倆只好回家燒飯燉湯,只負責後勤工作。
二姨出院休養了兩個月後,我訂好酒店,請來了親朋好友,親自主持了她和公公的“官宣酒”。
二姨身穿那身酒紅色旗袍,風韻猶存,只是那頭治療後的超短髮,顯得有點違和。她和公公,手牽著手,笑出滿屋春風。
我也決定,即刻改口,喊她媽媽,可以喊到老。
-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