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後車門一開，林在眾人的目光中飛奔出去，細高跟噔噔作響。

腳底隱隱作痛，她的速度卻更快了，恍如一陣風，神色亦難掩焦急。幼兒園和公交站臺隔了一條大馬路，距離放學已經過去兩個小時，老師打了無數催促的電話，又是隻剩軒軒一個孩子。

上一次，她遲到了十幾分鍾，看到軒一個人坐在小板凳上抹眼淚，見面就問她是不是不要自己了。那場離婚拉鋸戰的陰霾，一直未曾在這顆幼小的心靈上銷聲匿跡。

終於到了幼兒園門口。林的嗓子因為過度喘氣一時發不出聲音，便用力拍擊鐵門。很快，軒班上的老師出現了。

一個年輕的小姑娘，表情忿忿，似乎有一籮筐話要說，然而瞥見林臉上如雨的汗滴和愧疚卑微的神色後，目光緩和下來，嘴唇抿了抿輕聲道：軒媽媽，下次麻煩早點來，孩子等得不容易。

林弓著腰，不停地點頭。在對方轉身的一刻，淚水瞬間湧出來。小姑娘正是談戀愛的年紀，受她連累而加班，就算捱罵幾句她也認了，可她卻那樣溫柔。

這小小的善意在常人看來沒什麼，於泥濘中的林卉而言，簡直觸動心肝。

軒坐在圖書角，全神貫注地抱著一本書。聽到腳步聲，抬頭，看到林的剎那，眼睛綻放出星光，小跑著撲進她懷裡。母子倆緊緊摟著，彷彿剛剛經歷傷感離別，看得年輕老師一臉笑意。

離開時，林牽著兒子的手給這個比自己小很多的姑娘鞠了好幾躬，直把人家弄得面紅耳赤連連擺手。

一路上，林都在思考等會兒該怎麼安慰兒子。沒想到，小傢伙壓根沒有任何不高興，反而嘰嘰喳喳地列舉幼兒園的趣事逗她開心。這反而讓她恐慌起來，生怕孩子的反常是因為父母離婚造成的心理問題。

林掃了一眼單頁上的內容，不是賣零食或者玩具的，好奇地問兒子為什麼要拿這個。

軒沒有回答，眼眸微垂，兩頰隱隱發紅。

林不由得警鈴大作，回頭瞄了眼發傳單的女人，再看看自己的兒子，揣測這裡面有什麼陰謀。不是她莫名其妙，而是新聞上總說人販子技術升級，她一想到就會下意識地心生寒意。

在她連續追問下，小傢伙起初還神色躲閃顧左右而言他，見她目光愈發嚴肅，他的眼睛裡忍不住憋出淚光，悶聲道：我聽到奶奶跟爸爸說，看到你在菜市場發傳單，巴巴遞給人家，結果被人家甩出去，丟死......

他猛地捂住嘴，再也不肯說下去，眼淚順著指縫落下來，嗓子發出的嗚咽聲宛如捱了棍棒的小狗。

林的心緊緊縮成一團，又倏地鬆開，悲慟、感動、歡喜、憐惜，各種情緒糅雜在一起，反叫她不知說什麼好。好一會兒，她緩緩蹲下，將孩子裹進懷裡，唇瓣輕撫著他的髮梢、額頭、臉蛋，一點點拭去小臉上的淚痕。

偌大的天地，嘈雜的車水馬龍，步履匆匆的行人，全部和他們無關。這一刻，他們是一對相依為命的母子，眼神中只有彼此。

人生實苦，但是有個人默默地惦記你心疼你，這是多麼幸運的事。

許久，林松開兒子，一字一句堅定地說：發傳單是媽媽的工作之一，媽媽不偷不搶，靠自己的勞動掙錢，不丟人，也不委屈，而且，媽媽非常喜歡這份工作，因為它能幫媽媽掙到錢，只要掙到錢，媽媽就有機會接軒過來，到時候我們就能永遠在一起啦！

聽到“接軒過來”，小傢伙頓時止住啜泣，再聽到“永遠在一起”，眼睛瞬間光芒四溢，飛快地擦了擦鼻涕，露出一個明亮的笑容。

2，

小傢伙摟著母親的脖子，小臉蛋蹭著她的下巴，嘴裡吧唧吧唧不停，直到困得闔上眼皮，仍舊不時囈語。

林上了一天班，又踩著高跟鞋跑了那樣一段路，實在筋疲力竭，換做平時，早已倒頭大睡。可是此刻，她只覺得前所未有的鬆弛，目光籠罩著懷裡的小人，無論如何看不足。

怎麼會看得足？這是她身上掉下來的肉，十月懷胎一朝分娩，臨產時大出血幾乎搭上半條命，之後將他從小小的一隻養到現在這肉乎乎的模樣，沒有任何人搭把手，她耗去多少精力，看上去比同齡人憔悴多了。

呵，也許這就是飛出軌的原因吧。

他們不是沒有愛過，然而那份愛太膚淺了，壓根經不住時間的摧殘。色衰而愛馳，他從未理解她獨自帶娃並操持家務的艱辛，反而嫌棄她人老珠黃，嘲笑她髮際線後移，最後更是移情別戀。

小三仗著一張年輕貌美的皮囊，囂張霸道，上門逼宮。林不堪其辱，提出離婚。事已至此，她只想好聚好散早日解脫。沒想到，變了心的男人，比鬼還可怕。

飛以孩子的撫養權作交換，要求她淨身出戶。

憑什麼，做錯事的人又不是她！

那是暗無天日的一段歲月，林至今想起，仍舊拳頭緊握。

向來靠不住的孃家人攛掇她放棄孩子的撫養權，多爭點財產，然後重新嫁人，給他們多掙一份彩禮。錙銖必較的婆家人，利用她和孩子的感情，逼她放棄所有財產，他們幾乎沒有想過，她沒有錢怎麼養孩子，而這個孩子身上流著他們家的血。

茫茫天地，她孤身一人，無所依傍，唯一僅有的牽念，被外界力量拉扯著隨時要離她而去。最絕望的時候，她甚至想過抱著兒子一死了之。

只是，終究於心不忍，那麼單純美好的孩子，才剛上幼兒園，跟同學們相處得很好，正式有了父母以外的小圈子，歡喜好奇地感受著這個世界......他的生命堪堪長出羽翼，難道就要被她扼殺麼？

當林開口說放棄撫養權時，非議鋪天蓋地而來，彷彿她做了十惡不赦的事。世道向來如此，男人不要孩子司空見慣，女人不要孩子就罪孽滔天。他們罵她狠心，罵她鑽進錢眼，罵她不配為人母。

就連一向與她交好的女鄰居都面色不善地說：如果是我，就算窮死餓死，也會把孩子帶在身邊！

他們怎麼會知道，她是忍著多大的痛才逼自己做出這個決定的。下定決心的那個晚上，她一夜不曾閤眼，在床上輾轉反側，難受得如同萬蟻噬心。

縱使飛出軌是過錯方，可她多年沒有工作，積蓄微薄，打官司拿到撫養權的機率不大。如果用淨身出戶換到撫養權，娘倆以後的日子何以維持，她連自己都養不活。

母愛，是付出，也是忍耐。

她不能讓孩子跟著自己苟延殘喘，所以，只能做長遠打算。分到錢了，她就出去租房子，找工作，慢慢養活自己。等到經濟獨立了，再接回孩子，從此再不分離。

為了不讓婆家發現破綻，她刻意冷落孩子，態度堅決地放棄撫養權爭奪財產。殊不知，每一次推開渴望親暱的兒子，她都心痛得宛如生生割肉。

在法律上，財產分割時會傾斜於無過錯方。利用婆家人不想打官司敗壞名聲的心理，她分到了一大筆財產。她越做出解脫的愜意模樣，他們越惱羞成怒，最後偏要在協議上提出以後週末孩子由她帶，打定主意不給她時間尋找新感情。

她面上百般不情願地答應了，心裡則樂開了花。瞥了眼神情抑鬱的孩子，一時柔腸百轉，差點難以自抑地衝上去擁他入懷。

那段歲月，生生把一個渴望簡單生活的她，逼成了一個奧斯卡影后。

搬出去的當天，她頭也不回，神色冷漠而決絕。誰也沒有聽到，她在心裡跟兒子說：乖寶，等等媽媽，我們遲早會團聚，會永遠在一起！

社會發展日新月異，她一個本科生，在家呆了多年，出來已經難以適應。她不願做拿死工資的文員，最終選擇在傢俱城的一家沙發品牌專賣店做導購。

發傳單打電話是她們常見的促銷手段。儘管屢屢遭人嫌棄，可是隻要有人肯接下單頁、不掛掉電話，她就開心不已。因為這些都意味著，她有機會開單。

工作的辛苦算什麼，毫無意義的自尊和委屈算什麼，她的每一份努力，都不只是為了活下去，更是為了跟孩子在一起。只要如願，萬般酸苦皆值得。

上天從不辜負有心人。

入職的第二個月，林拿下一個大客戶，買了店裡最貴的客廳三件套。她忙著籤合同，幫客戶安排送貨到家，一直忙到傍晚才有時間接孩子，結果距離放學都過去兩小時了。

想到離婚後孩子性格上的改變，以及在她面前缺乏安全感的表現，她就心如刀絞，恨不得長出翅膀飛向幼兒園。

沒想到，孩子竟在不經意間自我成長，只因瞭解了她的辛苦無奈。母子連心，作為受害者的他，幼小天真的他，反而是這世上唯一一個理解她的人。

於林而言，這場苦難的修行，總算初見曙光。

3，

快樂的時光總是飛逝，一想到下週是單休，只有一天的陪伴時間，母子倆緊緊抱在一起，捨不得分離。

然而，短暫的分離，是為了長久的相聚。

見不到孩子的時間，林便將全副身心投入工作中。每一個意向客戶，都被她當成母子團聚的希望，竭盡全力去爭取。就這樣，她幾乎每個月都是銷冠，愈發受到老闆的重視。

另一邊，飛再婚了。在小三的要求下，婚禮相當隆重，而此時距離他離婚半年不到。見此情景，那些曾經謾罵過林的看客不禁心生腹誹，對她倒生出同情，不要孩子的罪孽彷彿也輕了許多。

一年後，小三懷孕了。飛母親看著孫子的同時，還要照顧這個懷孕的新媳婦，偏偏對方還是個不消停的主，於是矛盾漸生，整日吵得雞飛狗跳。

為了故意埋汰新媳婦，原先對孫子一般的老太太，故意百般疼愛軒。小三越是板著臉，她越要做個好奶奶。軒自然得益，小三卻氣上心頭，對他橫挑鼻子豎瞪眼，奈何有老太太護著，她做不了什麼，只能拼命折騰男人。

當軒說“爸爸和阿姨最近老吵架”時，林知道，她和兒子團聚的日期不遠了。

導購流動性很大，入職兩年的林算是老員工了。這天，老闆娘告訴她，夫妻倆打算去城市另一頭開分店，出於信任決定任命她為店長，全權負責這個店的生意，收入嘛，自然水漲船高。

林激動地握著對方的手，久久不肯放開。她經歷過最黑的歲月，一度以為世間全是惡人，直到後來摸索打拼，遇見越來越多的善意，每一滴都是湧泉之恩，漸漸融化了她心頭的堅冰，真正幫她走出了那段不堪回首的婚姻。

第二天晚上，林整了整衣裝，提著一兜水果上門看兒子。

此時，飛的妻子正因為婆婆將兩個雞腿都夾給孫子而置氣。飛哄了半天后失去耐心，夫妻倆皆陰沉著臉不講話。

乍然抬眸看到前妻，男人眼中的驚訝和欣賞不加掩飾。

兩年的奔波勞累，讓林原先有些臃腫的身材迅速瘦下來，在職業裙裝的包裹下，清瘦卻不失風情。工作中養成的化妝習慣，則讓她越發瞭解自己，懂得如何利用化妝品揚長避短，打扮得幹練卻不失女人味。

對比之下，因為懷孕而四肢浮腫面色暗沉著裝邋遢的小三，完全無法入眼。她自己也意識到這殘酷的對比，狠狠剜了一眼林，同時毫不留情地踹了踹男人。

她強忍著噁心，笑意盈盈地跟前夫一同陪孩子玩耍，彷彿溫馨的一家三口，看得小三目光如刀。離開時，她不經意地瞥了眼男人，似有默默深情無法訴說。關門的瞬間，尖銳的叫罵聲果然傳入耳道。

從這天起，只要工作不忙，林就上門探望兒子。敵人的敵人便是朋友，陳母故意當著小三的面，拉著她的手話家常，還有意無意地回憶她和飛剛結婚那會的甜蜜場景，說他們看上去真般配。

小三氣得咬牙切齒，罵林不要臉，是不是想破鏡重圓。林一臉無辜道：“我來看我兒子，有什麼不要臉的，如果不是兒子在這裡，打死我都不會來！”

半個月後，在小三的以死相逼下，飛變更了撫養權，將兒子交還給林，他定期支付撫養費。沒辦法，小三肚子太大，出事就是一屍兩命，他承擔不起。

接孩子出來的當天，那位曾經出言嘲諷的女鄰居也露面了，真誠地向林道了歉，感嘆自己愚鈍，現在才理解她的苦心。說完朝隔壁努努嘴，湊近道：“前幾天夫妻倆吵得可兇了，整棟樓都能聽見，飛說啊，他最後悔的就是離婚，還罵那女人是潑婦！”

林微微一笑，眼底毫無波瀾。禮貌地和鄰居道別後，牽著兒子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婚姻如修行，種什麼因，得什麼果。她已經在苦果中開出繁花，重獲新生。至於那些從根部爛透的傢伙，就等著自食苦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