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老張這天休息，便回家看看。推開門他的心涼了半截，鞋櫃面前堆滿髒鞋子，桌子上擠滿泡麵桶，一群黑壓壓的蟲子在上面飛舞。
推開房門，女兒琪琪正背對著他入神地打遊戲。
老張皺了皺眉頭，幾個月沒見琪琪，她胖了，胖得臃腫，顯得呆滯和笨拙。
他耐著性子說，你出來我有話和你說。琪琪看了她一眼，又漠然地回過頭繼續對著電腦。
他憤怒地衝過去，一把將她從椅子上拽起來。
琪琪踉踉蹌蹌地站立不穩。圓滾滾的肚子赫然出現在老張面前！
血“嗡”地往頭頂衝去。老張感到全身火辣辣地，他大聲叫道，這是怎麼回事！
說！到底怎麼回事！！是誰的？
琪琪吼道，你什麼時候管過我！現在想管我，晚了點吧？
老張點了一支菸，他思緒混亂，對眼前發生的一切簡直不知道該如何處理。
02
琪琪初中畢業，便自作主張不去上學了，這麼多年來她像只流浪狗一樣活在世界上。
每次回來都是為了要錢，要到錢便消失了，就這麼混到大。有時也去打點零工，掙到幾百元錢夠生活一段時間，便辭職。
眼下她連婚都沒結，肚子就搞大了。這真是一件要命的事！她卻好像蠻不在乎。
老張抽完一支菸，竭力平復情緒，耐心地問：“有男朋友了，怎麼不跟我說？”
“男朋友是做什麼的？”
“琪琪，對不起。我不該對你這麼兇。”
“你說話啊。你都23歲了，也到結婚年紀了，這事也沒什麼好丟臉的，你把男朋友找來。既然孩子都有了，就儘快把婚事給辦了。”
琪琪一直啃著她的指甲。啃完了，她低低地說：“我也不知道孩子是誰的。”
老張氣得面紅耳赤，他暴怒地站起來對她咆哮道：“你是豬啊，你做事不動腦子啊！到底是誰？你給我找出來，老子要打斷他的腿，你說，我去找他！”
琪琪慢悠悠地看了他一眼，說，天津的小李，南京的小唐，江蘇的小王，你找去吧。
老張耐著性子問：“你找過他們沒有？”
“找了，都不認，都說不是他們的。要我生下來鑑定，是誰的誰負責。”
“你把電話給我，我來打。”
“打不通了！都聯絡不上了！”
“那你怎麼認識的？”
“上網唄！”
03
老張又點燃一支菸，抽了一半狠狠地摔在地上。他上前一把拉住琪琪，走，上醫院去！
琪琪一聽，用力地掙扎，不去！
老張像是看怪物一樣看著她，張琪，你是腦子有病還是蠢，這樣的孩子你生下來幹什麼？走，跟我去醫院！
琪琪一字一頓地說，不去！我就要生下來！不要你管！不要你一分錢！反正你也沒管過我！你有什麼資格干涉我的事！
啪！一個響亮的耳光落在琪琪臉上，老張不由分說拉起她就往門口拖。琪琪伸手拉住電視櫃上的一個花瓶，奮力地砸在地上！
老張怔了一下，她拼命地往後退，破裂的碎片扎進她的腳裡，血流了出來。
琪琪憤恨地吼道：“你們當初就是這樣，不要我的是不是？一個孩子，一條命，對你們來說就像是一件東西一樣，想丟就丟，想不要就不要！你們丟我就像丟一條狗一樣！你們誰關心過我的死活？現在又想丟掉我的孩子！你有什麼資格？”
淚水，從她倔強的臉上流下來，
老張呆住了，說不出一句話來，她在怪他！
她該怪他，他有何臉面要她原諒？他從未盡過一天當父親的責任。
老張無力地垂下頭，赫然發現琪琪腳下的血越來越多。琪琪低頭看了一眼，一下子癱軟在地上。
老張慌忙打了120，送上救護車，醫生說動了胎氣，孩子要提前出生了。
老張說，醫生，給她做引產，這孩子不能要！
醫生吃驚地望著他，怎麼可能，她已經要生了！
老張問，要生了不能引產嗎？醫生一把推開他，那就不是引產了，是謀殺！
04
亂了、亂了、全亂了，老張坐在婦產科門外。對這一連串的變故簡直反應不過來。
他本來是要回家和琪琪商量，他想再婚，對方和他年齡相當，帶著個兒子。可一瞬間就變了，他不是即將要有兒子了，他是要有外孫了！
他想起這幾個月的生活。他離家多年，不久前才回到家，但迎接他的是黑燈瞎火。
前妻早不管女兒了，琪琪三天兩頭不著家。他在一家停車場找了份工作，平時就住在停車場，難得回家一次。
停車場是小區的一個大院壩，白天一大半的車都開走了。物管便將那個院壩出租給小攤販賣點蔬菜水果。 擺攤的誰不是成雙成對的，男人搬東西，女人收錢。偶爾吵吵鬧鬧也是煙火氣十足，哪像自己，形只形單。 漫漫長夜，守在停車場搭建的幾平米的棚內，他覺得自己活得像條狗。所以他想找個女人，想要一個正常的家，也想讓琪琪生活有個規律。
不是沒人給他介紹物件，可是一聽他條件轉頭就走。那都是因為他半生幾乎都是在監獄裡度過的。出來時已是年近半百，一無所有。
可自己生活的不順，不應該成為不管女兒的理由。
05
老張真後悔沒有早點回家看一趟。可是女兒和他很生分，也難怪，在她二十幾歲的生命裡，他留給她的印象只是每年一兩次隔著玻璃窗的會面。眼下該怎麼辦？
他一個月工資才三千不到，琪琪一直沒工作，多一個嗷嗷待哺的嬰兒要怎麼養活他/她？他多了一份負擔還怎麼找伴？
正在胡思亂想，護士走出來高聲叫，張琪家屬！老張站起身來，護士一把將一個緊緊包裹住的嬰兒放在他手裡。
是個兒子，五斤三兩，大人小孩都平安。
老張如夢遊一般看著包裹裡的孩子，他睡得多香啊！全然不知這世間疾苦。
他突然想起了琪琪出生時，他和他爸媽還有琪琪外婆外公一堆人，站在產科門外迎接新生命。一條生命的誕生是多麼的喜悅和隆重啊！而現在他的內心滿是悽風苦雨。
在他犯事進去之前，他一直是個稱職的爸爸，陪著她從蹣跚學步到咿呀學語。可是他的不務正業和一心想走捷徑，毀了這一切。
他第一次進去，妻子說要等他。幾年裡她一個人掙錢養家，伺候他年邁的父母。
可是她精力有限，保障一家人餓不著飯就用盡了全力，對女兒也疏於管教。女兒因為他的入獄自卑，繼而走向另一個叛逆的極端。
他終於出來了，可是好了傷疤忘了疼，很快又進去了。
他的不爭氣和女兒的反叛，讓妻子對未來感到絕望。她終於提出了離婚，然後匆匆再婚，不久後又有了孩子。琪琪便成了沒人管也管不住的叛逆少女。
回首往事，老張不得不承認，今天這一切都是他造成的！
孩子是無辜的，他來到這個世界上，就是琪琪不可推卸的責任，而琪琪卻是他的責任！
06
他掏出了電話，猶豫良久，最終還是打給前妻，前妻聽完趕過來，照顧琪琪一直到她出月子。孩子滿月那天她留下五千塊錢離開了，她有自己的負擔，也只能幫到此了。
老張辭掉了停車場的工作，因為那份工資遠遠不夠一家人開銷。而當時他之所以選這份工作，就是看它輕鬆。
現在老張沒有權利貪圖輕鬆了。他必須要負擔一個家的開支。
他找了家服裝廠當工人，在監獄裡的十幾年把這門技術學得爐火純青了。
這份工作很累，每天從早到晚要坐十幾個小時，他的屁股坐出一層厚厚的老繭。但他決心接受這份挑戰。
他的熟練很快在工人中脫穎而出。一個月下來掙了七千多塊錢。他踹在懷裡踩著月光走回家，心裡是從未有過的踏實。
當年鋌而走險換的那些錢，拿在手裡是那樣虛幻，他懷著恐懼很快地把它們揮霍一空。
他從未體驗過腳踏實地掙錢的感覺，原來這是一件這麼美好的事情!
他去孕嬰店買了一大堆東西，回家一件件拿給小外孫看，邊看邊興奮地和他說話。
快樂的情緒具有強烈的感染力，轉頭看到琪琪正在旁邊咧嘴笑著，這樣愉快的表情，是他從未在琪琪臉上看過的。
他掏出包裡的錢，自己留下兩張，其他的放到琪琪手裡，說，張琪，你已經是當媽媽的人了，以後你就是大人了。孩子小，你在家安心帶他我出去掙錢，以後錢交給你保管，你要學著管理一個家，懂嗎？
恩，琪琪用力地點頭。
07
那是一段兵荒馬亂的日子，老張在廠裡上班總是提心吊膽，家裡的幾口鍋都被琪琪燒壞了，有一次還差點引發火災。她時常買了菜回到家兩手空空，菜全忘了拿。
生活費有時才過半個月便用光了，有時又太過節儉天天吃素，餓得寶寶吃不上奶哇哇叫。
家裡灰塵太大導致寶寶嗆咳，還輸了幾天液，她心痛地抽自己耳光。
她不再沉迷於打遊，開始學著收拾家務，老張回家時發現家慢慢變得整潔。
他便安安心心上班。
廠裡有工人鬧事，因為有些活不划算，總有工人挑挑撿撿。老張不挑，給他什麼活他就做什麼，別人不願意做的他全接下來。
反正都是做事，他只管埋頭做，他太需要錢了！一分一釐對他來說都無比重要。
到月底老闆單獨請他吃飯，說廠裡多虧他帶頭工作。現在工人們不好伺候，可工廠接單都是做老客戶，不可能只接好做的，難做的不接，接了總得做。
因此像老張這樣手藝好的工人都帶頭接活，其他工人就不好說什麼了。老闆說著拿出一個紅包，算是彌補他做那些不划算的產品的補償，並且給他說，以後每個月會給他額外的五百塊錢，要他繼續帶頭積極工作。
老張接過紅包時手是顫抖的，原來他想要的一切：錢、養家餬口的能力、他人對他的尊重，都是可以透過自己的勞動和雙手換來的！
回家的路上，他興奮地算計著，這五百元錢可以給小寶買兩包尿不溼、一個睡袋。天漸漸涼了，還要給琪琪買一套睡衣，她的睡衣袖口都磨破了。五百塊錢可以買好多東西！
08
他又想起了自己找伴的事，現在肩上的責任太大，他沒有能力獲得十全十美的幸福，只能在顧此失彼的抉擇中，犧牲一種幸福，去成全另一種幸福。
他在琪琪成長過程中的缺失，對她來說是一個難以彌補的空洞，對他來說亦是如此。
共同撫養小寶，是他對琪琪虧欠的一種彌補，也是琪琪療愈自己的過程。在這個過程中，他們體會到付出的快樂和被需要的滿足感。
人生原本沒有捷徑，錯過的，欠下的，總要還。夜風漸涼，他緊緊地握住那個紅包，迫不及待地要回去和琪琪分享這種喜悅。
他的腳步堅毅，原來做一個有擔當、有責任、正直的、踏踏實實的平凡人，是這樣一件讓人熱血沸騰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