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趙婉看到銀行卡里不足十塊錢的餘額,只覺得腦袋嗡嗡作響。她頭痛欲裂,就像一窩馬蜂鑽進她的腦勺裡,肆無忌憚地橫衝直撞。
她坐在ATM外面的階梯上,機械地給周明亮打電話,質問他錢去哪了。
周明亮沉默,好一會兒才說:“醫生都說兒子治不好了,你別折騰了。”
這話就像針一樣扎得趙婉跳起來,她狠狠地咒罵周明亮,可他就是沉默,不辯解,也不掛電話。
趙婉罵夠了,蹲在地上哭,哭完又求趙明亮把錢拿出來救兒子。
周明亮咔嗒掛了電話。
趙婉覺得自己的眼淚都流乾了,她搖搖晃晃站起來,心想絕對不能放棄,只要還有一絲希望,她就不能眼睜睜看著兒子死去。
她的兒子在上學時突然暈倒,送醫後被診斷為腦出血,即使救回來也是植物人。她來取錢,才發現周明亮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悄悄把錢花掉了。
兩人結婚八年,趙婉跟他住過八人合租的筒子樓,住過陰暗潮溼的地下室。孩子出生後,趙婉狠狠心,租了一套兩居室的公寓。
她做夢都想買一套自己的房子,不想孩子以後也住在租來的房子裡。周明亮讓她負擔家庭開支,他的錢都攢下來買房,銀行卡給她攥著。
趙婉沒想到,他早就偷拿銀行卡把錢取走了。
趙婉去周明亮的單位堵他,求他。周明亮請假躲著她,她就站在天台上哭,把周明亮的齷齪行徑都公之於眾,想借輿論壓力逼周明亮掏錢。
周明亮被領導要求暫時停職,先把家庭事務處理好。他恨她恨得咬牙切齒:“趙婉,你是不是腦子進水了?那也是我親兒子,要是砸錢有用,我會心疼錢嗎?問題是兒子都這樣了,你砸多少錢都白搭,你就非要人財兩空嗎?還不如省下錢,再生一個孩子。”
趙婉心如刀割。再生一個,他說得可真輕鬆!孩子不是他懷胎十月生下來的,不是他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不是他背在背上、抱在懷裡顛大的。他就在床上爽了一回就當爹,當然可以說出再生一個這種混賬話!
他怕的不止是花冤枉錢,他更怕救回一個植物人兒子,拖累他的下半生。
可是兒子還沒嚥氣,她怎麼甘心放棄?
2
趙婉鬧了兩天,錢沒要到,醫院那頭卻通知她,她的兒子不治身亡。
周明亮又跑出來裝慈父,忙前忙後操辦兒子的喪事。趙婉不知道自己那段時間是怎麼度過的,她總覺得自己也隨著兒子死了一回,活著就像行屍走肉。
塵埃落定,趙婉才知道,周明亮之前瞞著她把那筆錢借給他妹妹買房了,她堅決要離婚。
周明亮剛開始不肯離,後來他看到趙婉連續三個深夜在廚房裡磨刀,他才不情願地同意離婚,還寫了一張借條給趙婉,答應將來還她一半存款。
婚離了,周明亮心裡的愧疚也消失了。趙婉要求他搬走,他死活不願意,還耍賴說租金是用夫妻共同財產出的,他必須住滿今年。誰待不下去誰就搬走,反正他不搬。
公寓是一年起租的,如果中途退租,租金和押金都不退,算下來還有三萬塊,白丟了太可惜。
按周明亮的收入,一個人負擔不起公寓的租金。當初押金租金還是趙婉的工資出的,她更不願意搬走。
沒房沒錢,就是這麼沒尊嚴。為了不再住城中村那種蟑螂滿地爬的小單間,也為了賭一口氣,他們就這麼耗在同一個屋簷下。
趙婉只收拾自己的房間,其他一概不管。有幾回她做了飯,周明亮厚著臉皮想蹭飯,被她用冰冷的眼刀子颳得遍體生寒。
有時周明亮懶得收拾衣服,自己的衣服洗好了不想晾,就丟在洗衣機裡。
趙婉也不含糊,想用洗衣機時就把他的衣服拎出來丟進水盆裡,放幾天幾夜她也不會管。
周明亮惱怒得直跳腳。
3
三個月後,周明亮跟一個小姑娘好上了。那姑娘紅頭髮、高顴骨、薄嘴唇,穿一身五彩斑斕的衣服,像一隻紅毛雞。她的眼神張揚而倨傲,一看就不是好相處的。
周明亮讓那姑娘留下來過夜,兩人酣戰到凌晨。
趙婉聽著那張原本屬於兒子的鐵架床咿咿呀呀響,流了一宿眼淚。
第二天一早,趙婉跟那姑娘在廚房碰上了。那姑娘毫不客氣地讓趙婉要麼搬走,要麼把主臥讓出來。
趙婉被氣樂了:“憑什麼?”
“我們兩個人擠一張小床,你一個人睡大床,不覺得浪費?再說你離婚不離家,難道不是捨不得老周?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
趙婉冷笑,不想理她。
紅毛姑娘卻將她那聲短促地冷笑當成蔑視,她一把薅住趙婉的頭髮,揚手就往趙婉的臉上打。
趙婉被她嚇一跳,隨即大怒:小狐狸精登堂入室,欺辱到她頭上來了!
趙婉那一雙手臂,曾經一手抱娃一手拎菜,也曾扛過幾十斤的大米和液化氣罐,收拾這種菜雞小姑娘,壓根不在話下。
紅毛姑娘被趙婉打得嗷嗷慘叫,周明亮聞聲趕來加入混戰,最後三個人都進了警局。
民警將他們教育一頓,又放回來了。
紅毛姑娘跟周明亮夜夜笙歌,鐵了心要讓狹小的小鐵床唱出蕩氣迴腸的二重奏,不讓趙婉好過。
趙婉倍受折磨。
她原本沒心思再談戀愛,但趙明亮欺人太甚,她於是答應了一個一直追她的小年輕。
小年輕在她沒離婚前就追她,她離婚後,他信誓旦旦絕不會嫌棄她,只想好好呵護她。
她已經不相信男人的誓言,但她還是答應了他,只為在周明亮面前扳回一局。
兩人確定關係沒多久,趙婉故意將小年輕帶回了家。看到周明亮開門時瞬間黑臉,她覺得心裡很痛快。
小年輕先洗好澡,在床上等趙婉。
趙婉去洗澡時,周明亮在浴室門口堵她:“你跟那小夥子怎麼回事?他毛都沒長齊,能跟你認真?”
趙婉冷笑:“你管不著。”
周明亮氣急敗壞:“我是男人,還能不瞭解男人?他就是跟你玩玩而已,你嫁過人、生過娃,哪有好男人會要你?他就想白睡你而已!”
趙婉靜靜瞅著他:“你都能跟那隻紅毛雞好,憑什麼我不能找小奶狗?”
“男人跟女人能一樣?我找年輕未婚的姑娘,是我有魅力。未婚男人找你,肯定是對你有所圖。”
趙婉差點被口水嗆著。她不想跟他廢話,一把將他推個趔趄,狠狠甩上浴室的門。
4
洗完澡回房,趙婉有些緊張,喝了兩大杯水。
昏黃的燈光下,兩人親熱時,小年輕的動作突然頓住了。
趙婉順著他的目光看去,一眼看到自己有些鬆垮的肚皮,皺巴巴的,佈滿淺淡的紋路。肚臍眼那兒發黑,還有一些稀疏的體毛。
小年輕的眼神瞬息多變,有震驚,有嫌棄,也有試圖掩飾失態的慌亂。他大約從沒見過生過孩子的女人的肚子,眼前的一幕讓他措手不及。
趙婉生了兒子後,身材恢復得挺好,至少從外面看不出啥,但剝了衣服,她身上還是有不少為人母的印記。
小年輕的反應,反倒讓趙婉鬆了一口氣。她推開他,疲憊地癱在床上。
小年輕囁嚅:“姐,對不起。”
趙婉不甚在意地說:“睡吧,明天再走。”
小年輕關了燈,躡手躡腳縮在床的一角,生怕碰到她似的。
趙婉覺得好笑,又莫名覺得悲涼。男人跟女人,到底是不一樣啊!
黑暗中,眼淚順著她的眼角慢慢滾落到枕巾上。
她想兒子,瘋狂地想。
她也唾棄自己,兒子去了,她明明很悲痛,怎麼就為了賭一口氣,跟周明亮拉扯不清,還幹出這麼荒唐的事?
她咬著拳頭,試圖掩飾自己的悲傷,不想讓那些脆弱暴露在外人面前。
沒過多久,她的鼻端湧入年輕男人的清冽氣息,有人將她擁入懷裡。
小年輕一手搭在她肩上,一手去剝她的衣服。他大約以為傷了趙婉的自尊,試圖勉強自己睡她一回。
趙婉用手臂抵住他,說:“轉過身去,別動,別說話。”
小年輕照辦。
趙婉從背後抱著他,軟弱地將臉靠在他的背上。
那些悲傷,就讓它終結在這一夜吧。
第二天,趙婉主動提出搬走。
周明亮眉開眼笑,以一種勝利者的姿態目送她離開。
5
趙婉也曾想過,如果再婚,一定要找一個各方面都比周明亮強的男人。若是越嫁越差,那她幹嘛要嫁?
她也試過健身、讀書,想逆襲,想將來重逢時亮瞎前夫的狗眼。但現實不是童話,她學歷不高,能力一般,為了溫飽疲於奔命,沒有多少時間空間去提升自己。
離婚後的三年裡,趙婉相親了十幾個男人,不是離異帶娃,就是喪偶帶娃。她自己也是離異,並不是非要找一個未婚的男人,但她受不了那些跟她條件差不多,或者比她條件還差的男人嫌棄她。那些男人都有迷之自信,似乎他們跟她在一起,她該感恩戴德。
趙婉是在快要被挫敗感淹沒時遇到老方的。
老方比她大十二歲,喪偶,個子矮胖。他有一套老舊房子,沒多少錢,還有一個五歲的女兒。
他是趙婉的客戶,趙婉原本瞧不上他。他經常請趙婉吃飯,有時還帶著女兒來,說是孩子在家沒人帶。
小女孩怯生生地喊阿姨,趙婉想到她沒了媽,又想到孤零零去了另一個世界的兒子,眼圈就紅了。
趙婉知道老方對她有意思,想讓女兒跟她培養感情,她並不反感。
老方似乎永遠沒有煩心事,他總是笑眯眯的。趙婉脾氣急,容易奓毛,老方從不說她,只是順手接過她手頭的活兒,自顧自弄好。
趙婉仔細想過,她不年輕了,除了一張臉還看得過去,她也沒啥能拿得出手,沒房沒存款。年華最是無情,總有一天她會老去。
她覺得跟老方在一起挺好,起碼他有房,她不用再在城中村的租房裡流浪。小女孩雖然不一定能養熟,但她也沒打算對她掏心掏肺,沒有期望就沒有失望。
中年人,已經無力談愛情,能過日子就行。
趙婉建議領證就好,但老方還是正兒八經地擺了十幾桌酒席,請了親朋好友見證。
周明亮得知這事,還譏笑趙婉掉價,不但找了一個老男人,還義務幫人養孩子。
趙婉心裡不舒服,出不了氣,就變著法子折騰老方。
老方也不惱,從不過問緣由,只哄著她,給她順毛。
就在趙婉鬧騰時,她突然放了一個響屁。她臉色漲紅,條件反射地把臉埋進被單裡。
老方樂壞了,俯身去扯被單:“你怎麼這麼可愛?放屁不是很正常的嗎?”
趙婉心裡暖暖的,多少年沒有人說她可愛了。她突然想起在周明亮面前,在小年輕面前,她都不敢自如放屁,覺得有損形象。老方就是有能耐讓她覺得,她所做的一切,剛剛好。
6
日子不緊不慢地過,有一回趙婉想買洗碗機,跟老方在電腦前選了半天,看中的方太牌子嫌貴,便宜的又看不上。
趙婉氣惱地說:“方太就是奸商,什麼都賣得賊貴,還讓不讓人活了?”
老方摸著她的後腦勺說:“你罵自己做什麼?方太多好啊!”
趙婉才想起老方姓方,自己嫁給他,可不就是方太?她被他逗得臉皮繃不住,兩人笑嘻嘻地滾作一團。
過了大半年,老方的女兒改口,喊趙婉媽媽。
趙婉原本以為自己是不在乎的,可真聽到那聲稱呼時,她還是忍不住流淚。
她將小女孩擁在懷裡,心想既然孩子認可,她也要對得起這聲稱呼。
有一回,趙婉聽老朋友說周明亮早就跟那隻紅毛雞分了,後來又談了好幾個物件,都沒成。
趙婉只是笑笑,意料之中的事。
周明亮長得不錯,願意陪他睡的女人肯定有,但願意陪他在狹小的出租房裡結婚並生兒育女的女人,未必有。
愛情是奢侈品,可遇不可求,生命力也短。年少時的愛情,迷住多少姑娘的眼。當初她就是有情飲水飽,苦中也能作樂。
如今周明亮人到中年,條件又一般,對比年輕小夥子和中年有錢男人,他並沒有優勢,再想用愛情圈住姑娘就不現實了。
趙婉懷孕時,老方和小女孩都很興奮,忙前忙後準備嬰兒房和玩具。
趙婉撫著還沒顯露出來的肚子,心情恬淡而寧靜。她覺得過去那個被兒子帶走魂兒的自己,終於活過來了。
她原本只求有個遮風擋雨的地方,有個厚道的男人陪著過完餘生,卻意外收穫一個溫暖的家,或許這是上天對她失去兒子的補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