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女孩,會從什麼時候起變得不好惹。
大概是當了母親以後吧。
但凡有個小生命出現在她的肚子裡,她就會立馬褪去少女的懵懂和溫柔,見誰靠近自己,都會像護崽的母雞一樣炸出全身的毛,眼神裡敵意可以凝結出一層霜。
如果你愛著這樣的女孩,那麼你還是老老實實地放棄吧,因為她的世界不會再有你了。
我喜歡臻生,從我的十六歲。
她不似別的女孩,喜歡洋娃娃和小裙子。打彈珠,掏鳥蛋,翻牆偷果子,她是大人嘴裡,嫁不出去的野丫頭。
我是她的跟班,她自封了大姐大,承諾一輩子罩著我。
當然,她也只能罩著我,因為願意當她小弟的男生只有我,誰讓我生來就比其他男孩孱弱很多。
如果非要追根溯源的話,大概是因為我早產了一個月,待了大半個月保溫箱的緣故。
臻生比我早出生兩個月。
我出院那天,白胖的臻生和黑瘦的我放在同一個小床上。
聽大人說,當時臻生一個小胖巴掌呼過來,我差點一口氣沒提上來,小臉青紫了半天。
我媽後來每次抱著我,看見臻生張牙舞爪地薅過來,就趕緊一溜煙躲得遠遠的。
可是我自從學會了走路,就成了臻生甩不掉的尾巴。
她不再薅我頭髮了,只在我聽話地幫她一起偷隔壁王奶家的橘子時,才讚許地摸了摸我的頭。
王奶從年輕時,就是我們這一帶出了名的小氣鬼。
每年到了秋天,滿樹的小橘子還是綠油油的時候,她就用一個巨大的網罩,把橘子樹裹個嚴嚴實實,連一個枝丫都不讓露出來,還在橘子樹的底下,圍上帶刺兒的籬笆。
臻生看不慣王奶這種劃地為王的作派,總在橘子泛黃的時候,找個夜黑風高的晚上,指使我站在樹下把風。
她自己則翻過籬笆,用剪刀劃開一道大口子,然後咔嚓咔嚓一通亂剪。
結束後,臻生一般會非常大方地塞我一半橘子,然後自個兒吃得汁水四濺。
第二天一早,王奶就會一屁股坐在地上,哭嚎著撒潑。她猜到是誰偷的,但苦無證據,就站在臻生家門口指桑罵槐一上午。
臻生媽在內堂早已掄起掃帚朝臻生舞了起來。臻生一溜煙翻過後牆跑掉了。
我知道她在哪,通常就是小鎮的後山上,那裡最高,能看到很遠的地方。臻生就經常這樣定定地瞧著。
我問她瞧什麼。她說,外面的世界
小鎮上的年輕男女,大抵出路不多。
耐得住學習寂寞的姑娘小夥們,最後踏著高考這座獨木橋再也沒回來。剩下沒機會靠讀書翻身的大部分男女,男的子承父業,女的嫁夫隨夫。
臻生雖然腦袋靈光,但學習上一直差點耐心,高中畢業後,沒有考上好的學校,就在她爸的要求下,讀了本地一所師範學校的幼師專業。而我,在同一年考去了北京。
幾年後,我畢業留在了北京,像模像樣地混了一個北京戶口,成了臻生口中的首都人民。而她自己則按部就班地成了一名幼兒園老師。
我其實一開始就知道,幼師這條路對於臻生真實的人生理想來說,簡直就是南轅北轍。每天不僅在一方小天地裡打轉,還得應付一群完全不對路數的小屁孩。
我更擔心,這一群小孩的前途。
果然,她總不願教小孩乖乖吃飯,乖乖排隊,乖乖睡覺這樣安分守己的事情,而是前呼後擁地帶著小孩摘果子,挖坑,打水仗,抓毛毛蟲養蝴蝶,教他們怎麼對抗這個無聊的世界。
本來還乾乾淨淨安安分分上學去的乖娃,等回到家時,個個兒成了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熊娃。
家長們怒不可遏地蜂擁至園長辦公室,質問幼兒園怎麼能聘用這樣一個三觀不正的老師。
於是,臻生光芒萬丈的教師生涯沒有滿一年,就被生生斬斷了。
“我們祖國的下一代,就應該活在荊棘叢林裡,長在熾烈陽光下,應該爬得了樹,趟得了河,抓得了鳥兒,放得了羊。難道每天坐在小板凳上,軟糯軟糯地唱歌畫畫,就有出息了?”
臻生在電話裡,朝我大口大口吐著苦水。我不忍心看著她失業又失意,於是慫恿她來大北京看一看。
臻生二話不說就答應了,彷彿一直就等著這一天。我在電話這頭,笑得不動聲色
我的愛情鳥終於要來了。我對自己說。
一個月後,臻生拖著行李箱,臉蛋紅撲撲地站立在火車站臺的那頭,朝我笑得璀璨。我在這頭,將心底的翻湧使勁摁住。
“今晚我帶你去吃北京烤鴨,算是接風洗塵。然後你慢慢找工作,我的室友剛剛退了一間房,你住進去剛好。”
臻生沒有像以前那樣,豪爽地拍我腦袋,而是溫順地點點頭。我彷彿看見往後餘生的幸福也在朝我點點頭。
北京的車水馬龍和繁華似錦很快吸引了臻生。她興奮地整天摩拳擦掌躍躍欲試。
可北京林子雖大,但鳥兒也多,好的巢穴早被佔個滿滿當當。很快,臻生沮喪地發現,想在大北京找個像樣的工作實在太難。
就在這時,我的一個大學同學剛開了一家美術培訓機構,招了兩三個年輕老師一起幫忙。有些年齡比較小的學生,家長因為各種原因不能及時接送,就委託在這裡吃個飯,順帶教點簡單的知識。
我一看,立馬推薦了臻生。臻生雖極大不願意,但看著日益萎縮的錢包,只好點了頭。
我一再叮囑她,不要把她那一套放飛的教學模式搬到大北京。望子成龍望女成鳳的家長們,花著大把銀子可不是叫你帶他們出去看蝴蝶的。
臻生乖巧地點頭。我竟有些錯覺,如今的臻生已經從那個渾身是刺的軀殼裡掙脫出來了。
果然,後來很長一段時間,臻生一直如我期待的那樣,按部就班地上班下班,回到出租房後,安靜地陪我一起吃飯看電視聊天逛超市。
這日子和順得讓我措手不及,和順得讓我以為十六歲那年的夢想即將成真。
直到三個月後我接到大學同學的電話。
“臻生今天沒來上班,也沒請假,你知道嗎?”
我在座位上,聽著同學惱火的聲音,有些茫然。她最近不是表現挺好的嗎?
“除了她,還有一個年輕男老師也不辭而別了。”
我腦袋一翁,趕緊打車去了培訓機構。其他老師見怪不怪地告訴我,臻生早就和一個叫劉迦的男老師好上了,兩個人突然一起辭職,一點都不意外。
我打電話給臻生,那邊一直無人接聽。我又氣惱又失魂落魄,我的愛情鳥又飛了。
“我跟劉迦是真心相愛的,他說會帶我去外面的世界看一看。對不起……”
我其實寧願臻生永遠不要說對不起,那麼我可以假裝她不知道我喜歡她。現在她堵死了我的後路,自己卻頭也不回地奔向了詩和遠方,連大北京也留不住她。
我忽然明白了,她心之嚮往才不是大大的城市,高高的樓,而是荊棘叢生、陽光熾烈的自由之地。
這些,我給不了她。可是那個劉迦就可以嗎?
劉迦和自由,就是她的信仰。而我,從此失去了信仰。
再次接到臻生的電話,是一年後,她說她在成都流浪。
成都是真的,流浪也是真的,我見到她時,她正拖著一大包行李坐在公園的長椅上發呆。
曾經烏黑柔順的長髮,此刻調成了五顏六色的畫板,臉上糊掉的眼影被淚水衝出了兩道溝壑。
如果非要把眼前這個落魄的姑娘和曾經的臻生聯絡在一起,大概就是那雙纖細的手上,還帶著我送給她的玉鐲子。
我本意是希望她做個如玉般玲瓏剔透的姑娘。
當然,如今她在我心中仍然是珍貴的,像鑽石一樣。
臻生從身上掏出一包煙,熟練地點上,然後幽幽地吐出一團白氣。
“男人和自由,都是扯淡。”這是臻生的第一句話。她的眼神像是被風吹滅了的殘燭,黯淡落魄。
“他說會帶我去西藏,帶我去草原,帶我去天涯海角,此生只畫最美的畫,愛最美的人。可是這一年來,我仍舊在一個又一個城市裡遊蕩,在一個又一個的小餐館裡刷著盤子,端著菜,來供養他驕傲的夢想。可即使這樣,他還是走了,他說我不能再激起他的靈感,我的美里沒了他要的靈魂。”
成都的夜,在一片燈火輝煌裡,顯得格外漫長。我靜靜陪著臻生,她靜靜喝著清酒。
天邊泛起魚肚白的時候,臻生已經醉得有些不清醒。她抓著我的衣領,笑嘻嘻地問,你為什麼對我這麼好?
我問她,你為什麼對劉迦這麼好?
她認真想了想,然後又搖搖頭,敲著腦袋伏在我胸口睡著了。
我像根定海神針,僵硬地杵在石頭凳子上,直到白天的成都再次叫醒了她。
她起身時,迷迷糊糊的樣子,還真是惹人憐。
我忍不住脫口而出:“臻生,如果你現在同我回去,我還是那座可以幫你遮風擋雨的城堡。”
臻生擺擺手什麼話也沒有說,筆直地站起來,拖著行李箱走在前頭。
碩大而笨重的行李箱,像是可以隨時拖垮她纖瘦的身板,可是下一秒,又顫顫悠悠咯吱咯吱地出發了。
她離我很近,我一直跟在後面,但我又分明覺得她離我很遠。她身後的行李箱裡,裝著我到不了的遠方。
後來臻生還是跟我回了北京,但單獨租了一間房。
她堅持自己找工作,做過電話推銷員,服裝店的店員,傢俱店的導購,甚至是她一度不想再沾染的餐廳服務員,但後來她還是做回了一名幼兒園老師。
這次,她做了很久很久,久到她成了二十八歲的大姑娘,然後遇到了一個三十歲的公司職員,在上下班路,經常路過幼兒園。
這個男人很普通,也很溫良,笑起來一副很好欺負的樣子。
他在北京有個小小的房子,房子裡有個轉不開身的廚房。
臻生躲在裡面,一忙就是大半天,端出來熱氣騰騰的湯水和飯食。那個男人挽起袖子,吃得頭都不抬,彷彿眼前鋪著滿漢全席。
臻生就在對面,對著男人的後腦勺笑得嘴巴咧成一個好看的弧度。我在她的對面,也笑得歲月靜好。
出來的時候,已是傍晚時分,臻生送我到小區門口。我問臻生,這就是你要的生活?
臻生點點頭說,是的,他知道我喜歡旅行,就帶我跑了大半個中國。
我一開始也是興奮得不得了,可是跑著跑著,我發現,我最留戀的才不是那些疾風烈馬長河落日,更不是皚皚白雪皎皎明月,而是在這擁擠的四方天地裡,最俗世的煙火。
我轉頭看著臻生,她從前清冽的氣質早已不再,溫和的氣息爬滿了全身。
她在月亮下朝我招手的樣子,好看極了。
我倏忽轉身,怕眼眶裡的淚,承受不住重心引力,落在臻生的面前。
後來有一回,我有事路過那家幼兒園,隔著高高的圍欄,看見臻生像只美麗的蝴蝶在一群小孩面前翩翩起舞。
我想起從前那個說要在荊棘叢林裡,熾烈陽光下生活的臻生,那個倔強不好惹的臻生。
從前我總自我陶醉地認定,自己才是這個世上唯一死心塌地愛著臻生的男人。
可現在想來,其實我和那個劉迦一樣,愛的不純粹,愛得不徹底。我只喜歡溫順的臻生,而劉迦只對叛逆的臻生著迷。
但臻生的丈夫,可以同時愛著兩個臻生,並且讓兩個臻生完美地融合在一起,讓她自由地活成自己想要的樣子。
愛得足夠多,愛得足夠長,定會有好結果。
可惜那時我和劉迦都不懂。
在我三十歲那年,臻生和丈夫有了第一個孩子。
那天,臻生抱著一個像搪瓷一般的胖娃娃來看我的時候,她笑得真像一個母親了,眉眼間的慈愛,在方圓十里都發著光。
明明她已經褪去了全身的尖刺,明明她看起來真的很溫和很好欺負,明明她笑起來眉眼彎彎跟我親切到不行,可是我又為什麼覺得,我已經不能再靠近她了。
一個女孩,從什麼時候起變得不好惹。
大概是當了母親以後吧。
因為世間的一切,跟一個小孩比起來,什麼都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