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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在哪兒,有空嗎?”

“不好意思,剛剛在洗衣服,下午要在家陪奶奶。”

我按下發送鍵,鬆口氣,趕緊把手機揣回兜裡。

中午時分超市門可羅雀,偶爾有幾個附近的上班族會徘徊在熟食區。我趁著人少,趕緊把貨架上的薯片理了理,充滿氣的袋子鼓鼓囊囊地擠在促銷貨架上。

超市樓上是個電影院,高考結束這半個多月來,基本上場場爆滿,連帶著超市的人流量也增多不少,電影開場前的那點空閒,超市是最方便打發時間的地方。

我雖然也是今年高考大軍中的一員,但我的時間只能用來掙錢,經不住消費。

早上九點到晚上九點,十二個小時,一百五一天,是我現在的價值。所做的工作不難,彆著高中英語老師常用的同款小蜜蜂,人多時熱情推銷,沒人的時候大聲宣傳。

我最拿手的是根據商品自創廣告詞,在一眾大嗓門的阿姨裡,總能優先吸引客人的耳朵。

“兩袋只要九塊八,還送茶色玻璃杯!”

我的賣力讓督導姐姐很是滿意,某天她來巡店,正好撞上一個熱門電影的排片時間,來超市買零食的顧客被我的廣告詞吸引,從我的貨架路過以後,手裡大多抱著兩包薯片。

督導姐姐一時激動,拍拍我的肩膀,滿臉欣慰地說:

“小魚啊,沒想到你還真是條錦鯉,沒來幾天,就賣出了以前快一個月的銷售量,我會幫你向區域代理商申請額外的分成收入,好好幹,我看好你哦。”

說完她衝我俏皮地挑了一下眉,賣得越多,掙得越多,這確實是個讓人心動的提議。

這事兒證明,有錢能使鬼推磨是個硬道理,雖然我是一個理科生,但是逼急了,文案我也能幹。

為了避免被剽竊,我的臺詞總是隔兩天就換,為此,我的頭髮在經歷了高三的摧殘之後,又一次迎來了頭禿的危機。

2

傳送人是我高中時的同桌——蔣瀾,性別男,愛好,大概是我。

收到他訊息的時候,我正在這棟樓後巷一個小餐館吃午飯,一盤魚香肉絲炒飯,口味尚可,十五塊,二師兄漲價了,所以胡蘿蔔絲略多。

“在餐館吃飯。”我下意識打下這幾個字,又趕緊刪掉。

看到的瞬間沒有回覆的訊息,再想回復實在需要勇氣。然而他的訊息我不能不回,或者說,不敢不回。

那條訊息像是藏在米飯裡的碎石子,一下崩到了我的後槽牙,我的炒飯頓時不香了。

直到回到超市,裝模作樣地整理了貨架,把空缺的位置擺滿新貨之後,我認命地掏出手機,絞盡腦汁想了無數個藉口,才撒下了那個蹩腳的謊。

雖然沒有定位,但我確定我看到的是海浪,不是江濤。眾所周知,我們這座小城沒有海,整個四川都沒有。

我想過會被打臉,只是沒想到打臉來得如此之快。那個本該在海邊曬著太陽喝椰汁的男孩子,突然就從一堆薯片中間閃現出來。

3

“你怎麼在這裡?”我和他同時問道。

他很是不解,我有些驚嚇。

“我,我,我……”我支支吾吾半天,也沒想出一個可以圓得過去的答案。

“你們一家不是在海島旅遊嗎,你怎麼在這兒?”我先發制人道。

“是啊,我們坐今天早上的飛機回來的。”

“你坐飛機不累嗎,不好好在家休息,一個人跑來逛什麼超市?”

“家裡沒什麼吃的了,我陪我媽來大采購。”

蔣瀾嘴上老老實實地回答,眼神卻在我身上來回打量。我感覺到他的目光停在我嘴邊小蜜蜂的話筒上。

“你呢,怎麼回事?”他伸手扯了下我腰間挎著的小蜜蜂,“在家,洗衣服,陪奶奶?”

“林姨也來了,怎麼沒看到人呢?”一聽到他媽媽此刻也在這兒的訊息,我的那點心虛放大成忐忑和緊張,如五雷轟頂,頭皮發麻,完全無暇顧及他的問題。

“她去停車場停車,我先進來等她,沒想到居然在這兒看見你。”

我彷彿一個臨時抱佛腳的差生,老師已經在整理考卷,而我卻連本堂考什麼都不知道,只能抓緊時間胡亂背背重點。

我先是擔心自己頭髮是不是被小蜜蜂壓得太亂,白襯衣上好像沾了一滴中午那碗炒飯的油,鞋子有些髒了,早上該刷一下再出門的。

就連本來已經整理好的貨架也突然看起來凌亂不堪,一切都很糟糕的樣子,實在是不討人喜歡。

“你怎麼了,心虛啊?”蔣瀾看著我手忙腳亂地圍著薯片打轉,調侃地問道。

林姨朝我走過來的時候,穿著一身白色的棉麻長裙,一雙極具亞熱帶風情的彩色串珠涼鞋,彷彿剛從沙灘踩著浪花回來。

目光落到蔣瀾旁邊的我身上時,臉上除了熟悉的親切的微笑以外,還有一絲訝然。

“小魚怎麼在這兒?”她問。

我不知道這問題是在問我還是問蔣瀾,出於謹慎和禮貌,我沒有急著開口,以免搶了蔣瀾的話頭。

“我正問她呢。”蔣瀾說完,母子倆一起看向我。

他們的目光透露著濃濃的不解,但很柔和,完全沒有逼視的意味,我卻有一種強烈的做壞事被抓包的錯覺。

“林阿姨,我在這兒打暑假工。”我雙手交握,老實交代。

林阿姨許是看出了我的窘迫,善解人意地沒有多問,只是拿起一袋貨架上的薯片,掃了兩眼,尋常地問道:“這個薯片好吃嗎,珍珠奶茶味兒的,好像以前沒見過。”

“這是上個月剛出來的新口味,我還沒吃過,不過據買過的回頭客說,這個味道還不錯。”

我積極地應答,不是為了賣出商品,只是想表現出一個優秀的推銷員的形象。

“行,蔣瀾你吃不吃,給你買兩袋兒吧。”林阿姨說著拿起兩袋薯片丟給蔣瀾。

我見他們倆都空著手,趕緊去一邊的稱重處拖來一個藍色的購物籃,遞給蔣瀾,“裝這裡面吧,不是要大采購嗎,手拿著不方便。”

蔣瀾把薯片丟進筐裡,轉頭對林阿姨說:“媽,你不是有很多東西要買嗎,你先去逛逛吧,我有些關於填志願的事情要問她,等會兒來找你。”

林阿姨拖著籃子離開以後,我心裡懸著的那口氣終於鬆了半口,看了眼面前明顯不好打發的蔣瀾,那口氣差點兒背過去。

不過他不是要出國留學嗎?高考都不參加了,有什麼填志願的事情要問我?

4

“打工就打工,有什麼好瞞的?”蔣瀾費解地問我。

“打工人的心酸你不懂,女孩的心思你別猜。”

“我看你是怕見我吧?”

“你有什麼好怕的?你快去幫林阿姨拿東西,別在這兒擋著我的貨架,等會兒老闆看見我跟你聊天會扣我工資的。”我推著蔣瀾的背往一邊走。

蔣瀾無奈,只好作罷,臨走問我幾點下班。

“九點。”我急於攆他離開,忙答道。

“真的,你不會又騙我吧?”

“對啊,早知道我隨便編個時間了。”我恍然大悟。

“看來這次是真的。”蔣瀾壞笑,留下一個背影和一句交代,“下班等我,送你回家。”

晚上八點半,為了躲避蔣瀾,我跟主管申請提前半小時下班。想到因為蔣瀾,我第二天不得不早起半小時,忍不住內心暗罵一句,狗東西!

蔣瀾可能是聽到了我內心強大的召喚,我走到超市門口的時候,他就像是突然從櫃子裡跑出來的哆啦A夢一樣,忽地從門外冒了出來。

“你來這麼早?”我尷尬地笑問。

“我就知道你要提前溜,所以我下午壓根兒就沒走。”蔣瀾一臉猜中我心思的得意表情。

“你在這兒站了一下午?”

“你當我傻嗎,我去樓上看了兩場電影,然後在超市隔壁的肯德基坐了一會兒。”

“你不傻,你只是有點兒狗。”

看來今天是逃不掉了,蔣瀾如果是條狗,一定是條黏人的金毛。可惜我捨不得向他揮棍子,只能暫且把這條狗帶著。

蔣瀾拉住我匆匆回家的腳步,轉身又跑回超市,沒一會兒,提回來一大袋東西。

“這什麼?”我指著他手裡提著的印有超市名稱的大購物袋問。

“我媽買的東西,存在超市儲物櫃了,說讓我給你。”他揚揚手裡已經作廢的儲存小票說。

“走吧,我先提著,到家再給你,還挺重的,不知道我媽又買了些什麼。”

我點點頭,繼續步履匆匆往前走。

這不是林阿姨第一次給我買東西了。

從高三第一次見面後,她就時常會給我買東西,她從不親自把東西送來,大多時候讓蔣瀾帶給我。

超市旁是條主幹道,晚上也是車水馬龍。蔣瀾輕易地打到滴滴。

車上,我問蔣瀾下午看了什麼電影。

他說了兩個名字,我都沒看過,其中一部我很耳熟,是最近大熱的搞笑片,票房超十億,顧客來逛超市時常常提起,以至於我對其中劇情也有所瞭解。

我問他這部電影怎麼樣,蔣瀾評價一般,只說了句還挺好笑的,就和我侃侃而談起另一部電影。

名字我沒聽過,據他說是部小眾的文藝片,他花了十多分鐘,試圖從劇情、導演生平、電影優秀的轉場等等方面向我安利。

奈何這部電影實在是太高深,我這等凡夫俗子聽了半天,連大致劇情也沒弄懂。

為了不讓他的滿腔熱情受到打擊,我也說了句“聽起來還挺好看的”。

拜託,我一天可值一百五,看電影還得花三十塊,這樣算我倒虧一百八好嗎?

5

我家在城西山腳下的一個小鎮,俗稱城鄉結合部,這幾年被納入了新區規劃範圍。

在小鎮裡,蠶食和更迭不斷髮生,高樓蠶食舊牆,瀝青路蠶食泥地水塘,大超市蠶食小賣部,快餐店蠶食路邊攤,新的蠶食舊的,光鮮蠶食破爛。

城市建設如此,人也是一樣,被蠶食的哭嚎和蠶食者的禮炮在每一個太陽昇起或落下的時刻交響。

車子在一個十字路口暫停,蔣瀾興致勃勃地聊著他的文藝片。

我側頭看著窗外奔流不息的人群和車流,天色青黑,紅綠燈光和淺黃的車燈一個向下,一個向上,在車窗玻璃上交融,像一幅色彩瑰麗的油畫。

很快,車子再次啟動,載著我們從繁華的城市光影開向城鄉結合的小鎮燈火。

小鎮早些年修建的老房子沒有小區的概念,居民樓大多挨著主幹道高高低低地散落,我家在臨近中心幹道的一棟老樓。

下車時,我不經意地瞟了一眼蔣瀾準備付賬的手機,38塊,雖然不用我付,但我還是忍不住肉痛了一下,換算成工資,我今天在超市白站三個小時。

“我到了,這麼晚就不請你去我家了。你快回去吧,太晚不好打車。”

蔣瀾人沒動,在昏黃的路燈下垂著腦袋,顧自雜亂無章地說:

“我大學要去美國學導演,我喜歡電影,你知道的。”

“這麼久了,好像都不知道你喜歡什麼。你跟班上其他女生很不一樣,她們有的追星,有的打遊戲,有的喜歡漢服,有的沉迷二次元,美妝你也不感興趣。”

“不過你數理化都很好,尤其是物理,難道你喜歡天文嗎?”

“天文學聽起來就很浪漫,以後去探索星空和宇宙。”

“其實大學出國的機會挺多的,可以申請交換生。如果以後考研,國外的學校我也可以幫你參考。”

……

他沒看我,轉著腳跟,抵著瀝青路面絮絮不休。良久,他見我沒反應,抬頭看了我一眼。

“我準備報師範類學校。”我看著他期待的眼神說。

“你想當老師嗎,沒看出來你還有教書育人的偉大理想,不過也挺好的,現在全球都有孔子學院,你以後可以去國外教漢語,宣傳我們博大精深的中華文化。”

“我大概會選物理或者數學專業吧,畢業比較好找工作。語文老師競爭壓力太大了。”我冷漠地打斷他的幻想。

“中國學生夠多了,我沒打算出去教外國人。”

蔣瀾眼裡的期待泯滅了,沉默地看著我。

“回去吧,真的很晚了,我再不回家奶奶要著急了。”

他把手裡的袋子遞給我,轉身就走,像一條被拋棄的野狗。

蔣瀾永遠不會明白,像我這樣的孩子,光是追趕他這樣的同齡人,就已經花光了所有時間,哪有力氣去發展什麼興趣愛好。

追星,二次元,漢服,美妝,這些我不是不喜歡,只是這些喜歡太昂貴,漢服裙,手辦,化妝品,演唱會門票,都是我交不起的學費。

蔣瀾對我來說,同這些東西一樣,他是中心商場裡最貴的商品,我只能路過他,沒資格擁有。

至於夢想,我只在小學作文裡寫過。上初中之後,我就沒有夢想了,只有幻想,幻想一夜暴富。

6

初中畢業那年,我還天真地以為只要我努力學習,就能攀上人生的喜馬拉雅峰,成為萬人矚目的存在。

我的初中是在小鎮中學讀的,全年級一共兩百多人,每學期我都是第一。那時我是家長羨慕誇讚的標杆,也是全鎮小孩的噩夢。

直到我意氣風發地走進市裡最好的高中的大門,全年級一千多人,我在八百多名的位置找到了我的名字。

我並沒有認輸,我花了一年時間,放棄更費時間的政史地,在文理分科的時候,以全校前三十的成績,成功考進最好的班級。

當我再一次用成績證明我可以改變生活的時候,蔣瀾出現了,以一種猝不及防的方式偷襲了我。

高二那年,我進了新班級,蔣瀾是我的新同桌。他長得不算特別帥,頭髮剃得短短的,有一雙乾淨澄澈的眼睛。

說實話,那時候我一心撲在學習上,根本無暇關心我的同桌長相。我早已忘記初見時他的樣子,卻能清楚回憶起他的味道。

文理分科後學生被全部打亂重組,剛開學班裡同學互不認識,大家都隨機組合搭配。我選了第三排靠窗的位置坐下,剛坐下沒兩分鐘蔣瀾就來了。

“同學,這兒有人坐了嗎?”他指指我旁邊的位置問道。

“沒人。”

“那我坐這兒可以嗎?”他用的是詢問的語氣,但沒給我機會回答,他就一屁股坐下了。

雖然我並不太想跟男生同桌,但我也不好意思讓他起來。想著坐就坐吧,大不了以後再換。

只希望他不要像我上一個男同桌一樣,夏天打完球回來喜歡脫鞋通風。

“吃早飯了嗎,這個給你吃。”蔣瀾從書包裡拿出一個小蛋糕盒推到我面前。

“不用了,我不餓。”我推回去,別人突如其來的好意總是讓我覺得尷尬。

“吃吧,這是我媽自己做的提拉米蘇,讓我帶給新同桌。”

清晨的陽光斜進玻璃,他眼裡的笑意在夏日裡亮得晃眼。

“新同桌,你好,我叫蔣瀾。”

“你好,我叫李漁。”

“鯉魚?沒想到我一來就碰到一條錦鯉。”

他把蛋糕又推過來,“這個就當我第一份貢品,錦鯉大王,以後多多保佑。”

“成,以後本大王罩你。”

那是我第一次吃提拉米蘇,從此我愛上了奶油和巧克力混合在一起那種濃郁甜蜜的味道。

7

我從沒有過要搞校園早戀的打算,打上高中第一天,我奶奶就千叮嚀萬囑咐,去了學校只管好好學習,千萬不要早戀。

像我這樣的小鎮姑娘,要是考不上大學,就只能像隔壁阿姨的女兒一樣,畢業就嫁人。

不想二十歲當兩個孩子的媽,看老公臉色吃飯,就只能好好讀書,以後靠本事吃飯。

我奶奶總結精闢,對此我深以為然。

可是蔣瀾這個城裡人實在套路太深,我辛苦築就的防線被他一擊即潰。

高二助學金重新評定,班裡有十個名額,卻有三十多個人申請,我是其中一個。

大家的申請書都寫得情真意切,讓人痛哭流涕。

為了公平起見,班主任在晚自習前宣佈標準,要申請的同學自己上臺發言,然後全班同學舉手投票,取排名榜前十位。

此話一出,有同學當場表示放棄,實名制上臺賣慘,高中生不要面子的嗎,正是虛榮心和自尊心爆棚的年紀,誰願意給別人增添笑料呢。

“誰第一個來?沒人我就按成績定了。”

遲遲沒有人當出頭鳥,班主任在講臺上不耐煩地催促著。

我捏了捏拳頭,突兀地舉起一隻手。

“老師,我來。”

我在眾目睽睽下走上講臺,強忍著不去探究他們的眼光。

“尊敬的老師,各位同學:大家好,我是李漁。我家只有我和奶奶兩個人相依為命,我的父母在我小學時候遇到礦難去世……”

我低頭盯著申請書,一字一句念著我親手寫下的話,不敢有片刻抬頭,不管是同情還是鄙夷的眼光,都會在瞬間耗盡我的勇氣。

我成功起到了帶頭作用,很快陸陸續續有同學上臺,我挺直胸膛,面色鎮定地坐在位置上聽他們一個個述說。

最終上臺的只剩二十多個人,悲慘的故事聽多了,同學們好像也習以為常,大家把一切預設成為了助學金而編造的故事。

而我成功地得到了第一名,拿到了助學金。

那天晚自習我一直在迴避蔣瀾,課間他幾次試圖和我搭話,我趴在課桌上,假裝很困已經睡著。

我不敢直視蔣瀾的眼睛,害怕他發現我不是什麼錦鯉大王,不過是個自身難保的泥菩薩。

我強撐到晚自習結束,匆匆收拾好書包想跑回寢室。

沒想到晚自習前的噩夢還沒有結束,一個男生站在講臺上喝令全班同學不許離開。

那是我們班最高壯的男生,是個體尖生,成績比我剛進校還爛,但他進了我們班,坐在講臺旁邊專屬的特殊位置。

他外號譚校長,當然他並不是,但他爸確實是我們學校的副校長。

“都不準走,誰現在走了,就是心虛。”

他在臺上盛氣凌人地喝止,我聽了半天周圍同學的嘰嘰喳喳,才弄明白,原來他把手機放在講臺下的插線板上充電,現在不見了,他懷疑是被同學偷拿了。

講臺下的插線板本來是為了教室裡的多媒體服務的,但是班上同學常常悄悄在上面充電,尤其是住校的同學,寢室沒有插電孔,教室是唯一的電源。

平常插線板上總會插著兩三個手機,班裡來來往往的都是熟悉的同學,之前也從沒丟過東西。

“不就是一個手機嗎,誰會偷啊,你再找找吧。”有同學著急回家,小聲抱怨道。

“那不一定,我手機是今天剛買的最新款蘋果,那麼多貧困生,誰知道有沒有人偷出去轉手。”

譚校長關上教室門,故作慷慨,“誰拿了我手機,現在自己拿出來,我既往不咎。要是被我找出來,就沒那麼容易過去了。”

我坐在位置上,氣得全身發熱,牙齒繃緊,貧困生三個字像一記耳光甩到我臉上,偏偏我不能出聲抗議,這個時候我的激憤,只會被看成不打自招的狡辯。

我把書包往桌上一甩,重新趴回桌子上,被看輕的自尊心化作眼淚,大顆大顆不值錢地往外冒,潤溼了我的書包。

我的眼睛隔絕了光線,耳朵卻逃不過聲音的逼迫,班裡的喧鬧和譚校長的聲聲喝問吵吵嚷嚷。

一件外套突然把我的腦袋整個矇住,我本以為有人惡作劇,卻又聞到衣服上有股熟悉的蛋糕味道。

這味道在蔣瀾周圍常常可以聞到。他媽媽喜歡烘焙,連帶著我也不時能嚐到各類香甜的點心。

一隻大手包住我的頭頂,輕輕拍了兩下,然後我聽見他的聲音在班裡如沸水入油,冷不丁地炸起。

“我偷的,你信不信?”

譚校長不可置信,“你有病啊,怎麼可能是你,一個破手機,你自己不會買啊。”

“你也知道就一個破手機,誰不會自己買?大家同學這麼久,誰也沒掉過東西,就你了不起。”

他的話立馬引來班裡陣陣附和,很快有在家住宿的同學收拾起東西,直接開了後門回家。

譚校長無力阻攔,放下一句狠話,“別讓我知道是誰”,也罵罵咧咧地離開了。

8

“同學們都走了,你再不回寢室,宿舍要關門了。”蔣瀾掀開蒙住我的衣服。

我頂著一張被書包壓得皺巴巴的臉,眼淚汪汪地看他。

“別把今天晚上的事情放在心上,他就是個四肢發達的腦殘。”

“爭取自己的權益,沒什麼好丟臉的。你看有那麼多同學上臺,大家聽過就忘了,沒誰會當回事兒的。”他用大拇指擦掉我眼角殘餘的眼淚,語氣輕鬆地安慰道。

“我媽說她今天做草莓奶油卷,想吃嗎,明天給你帶一塊當早餐。”

“好。”我勉強擠出一個微笑。

我感到無比的羞恥,不是因為上臺被眾人觀看。

而是因為我知道其他同學都在盡力把自己的申請表現得悽慘一點,而我說的已經是美化後的心酸,卻依然得了第一名。

我明知蔣瀾不可能真的感同身受我的情緒,但他的話像甜蜜的蛋糕,暫時掩蓋了我嘴裡的苦澀。

那天晚上,我蒼白的命運里長出一朵豔麗的玫瑰。像我這樣的野孩子,怎能不被溫柔打敗。

年少的喜歡是藏不住的,我和蔣瀾之間是赤裸裸的雙向暗戀。

有些話太早說出口會像小孩兒的玩笑,所以我們默契地把一切留到高考之後。

我依然每天埋頭苦讀,不敢有絲毫的鬆懈。

“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這樣的句子是給蔣瀾的,書本給我的是“莫等閒,白了少年頭,空悲切”。

我們之間的靠近不過是偶爾課間時候,一起趴在桌子上,面對著對方,安靜地對視。

我看著他的臉龐弧線逐漸硬朗,嘴唇周圍開始冒出一茬茬青黑。

我有個壞毛病,無聊時就想在他身上找樂子,逮著機會就伸手去揪他鬍子。

遭了兩次黑手後,他長了記性,每天都嚴防死守,上學前必把鬍子颳得乾乾淨淨,讓我每每在他嘴唇前就被握住腕子,抓一手空氣。

高二那一年,我對蔣瀾的感情很純粹,純粹地喜歡,那時他喜歡我,我就覺得全世界都喜歡我。

直到高三開學那天,我在班主任辦公室第一次見到了他媽媽——林阿姨,那個常常為我捎來甜蜜蛋糕的熟悉的陌生人。

就像一年前的蔣瀾一樣,她也帶著一塊小蛋糕突然出現在我的世界,從此以後,我對蔣瀾單純的喜歡染上斑駁。

9

林阿姨和我想象中一樣,是個溫柔文雅的女人。

和蔣瀾不一樣,她有一張略微圓潤的臉龐,一雙大大的笑眼看著我時,有長輩的憐惜和疼愛。

“這就是李漁,家庭情況我給你說過了,難得的成績好又上進的一個女孩兒,之前從全校八百多名考進我們班,現在回回考試都是年級前十。”

班主任指著我,對林阿姨誇讚道,又轉頭向我介紹。

“這是我們班蔣瀾同學的媽媽,姓林,你可以叫林阿姨。她有意資助貧困生上大學,我向她推薦了你。”

我明白班主任的一片好意,但這樣的場景像場中途上演的連續劇,打得我措手不及,不知是悲是喜。

“林阿姨好,我叫李漁。”

“你好,聽說你還是我們家蔣瀾的同桌,我常聽他說起你,是個很優秀的女孩子。”

林阿姨把手裡的小盒子遞給我,“這是我自己烤的抹茶慕斯,給你課間餓了可以墊墊肚子。”

那天我並沒有和林阿姨詳談,後續具體資助方式是班主任告訴我的。

林阿姨負擔了我高三剩下所有需要支付的費用,而我只要高考能上本科,就能繼續獲得上大學所需的生活費和學費,直到我畢業。

我幾乎沒有付出任何的代價,就獲得了一筆巨大的獎勵。

生活讓我交槍不殺,於是我繳械投降。在可觀的未來面前,我此刻的自尊心一文不值。

我告訴了奶奶這個好訊息後,躲在寢室被子裡,一個人大哭了一場,我知道我和蔣瀾,從此以後不再有可能了。

我和蔣瀾之間隔著萬重高山,我曾夢想靠著努力學習翻山越嶺,終有一天可以跨越。

然而林阿姨用一種我無法拒絕的禮物誘惑了我,把蔣瀾帶到了層層白雲之上。

我夠不到他,甚至不敢伸手去夠。已經收了別人的錢,再得寸進尺就是乞討。

我對蔣瀾的感情變得複雜起來。喜歡不再單純,有時我嫉妒他,擁有那麼多我沒有的東西。有時我討厭他,為什麼要出現在我的世界。

大多時候,我小心翼翼地和他相處,我不再像從前一樣,無所顧忌地和他說話,暢快淋漓地表達情緒。

拿人手短,吃人嘴軟。他高興時,我也開心,他不高興時,我立馬擔心是不是我做錯了什麼。

不露痕跡地討好他,成了我高三做過最難的功課。

繁重的課業和複雜的情緒讓我越來越多地迴避蔣瀾,他有時察覺到我莫名的情緒,想要一探究竟,但我總用高三這個萬能藉口當推脫。

蔣瀾自顧不暇,他要準備留學,這是他早已既定的目標,我們心照不宣地在不同的跑道上奮力奔跑。

只是他以為終有一天我們會到達同一個終點,而我清楚地知道,我們參加的是不同的比賽。

10

我看著蔣瀾坐上車,消失在路燈照不到的拐角,才轉身向我身後那棟老樓走去。

帶走我爸媽的那場礦難很嚴重,同時帶走了好幾個人,賠償金則大打折扣。據說原本一條命賠20萬,那年值我家兩個人。

奶奶拿著打折的賠償金,帶著我從廠房裡搬出來,住進了這棟老樓裡,不過我們的錢值不上一套房子,只有一個小門面。

我微拉開卷簾門鑽進去,屋裡只有明晃晃的燈光。

“奶奶,我回來了。”我朝閣樓呼喊一聲。把塑膠袋順手丟到靠牆邊的桌上,然後走向廁所洗漱。

“這是什麼?”

我剛把洗面奶的泡沫衝淨,奶奶忽然出現在廁所門口,手裡揚著五張紅豔豔的人民幣,問我。

“哪兒來的?”我不解。

“你提回來的袋子裡有一個紅包。”

我沉默半晌,走出廁所,桌上的袋子已經被開啟,裡面裝著許多零食。

其中一包是下午林阿姨從我貨架上拿走的薯片,我撕開嚐了一片,味道奇怪到對不起土豆的獻身,我不禁對我的顧客感到抱歉。

“下午在超市碰到林阿姨,這零食就是她給我買的,錢應該是林阿姨放的,奶奶,你存著吧。”我說。

這個紅包和這袋零食一樣讓我眼熟,高三一年,它有時出現在教輔資料的夾層裡,有時在一件新衣服的口袋裡,有時在禮物包裝盒裡。

“好,奶奶存著,等你上大學給你買電腦。”

奶奶把剩下的零食裝起來,放進儲物櫃裡,忽然轉頭問我:“最近那些老傢伙也不來打牌了,你說我們要不要也買臺機麻?”

這間門面房是我們的家也是我們的店,平時我和奶奶住在閣樓。奶奶早上在樓下賣米線,下午就是麻將館,一桌一下午能抽五十塊錢。

可惜近年來鎮上麻將館和茶樓越來越多,機麻也流行起來,除了一些老人以外,很少再有人來我家。

“別買了,沒人來你正好休息。奶奶,我長大了,可以掙錢了。我上大學不用花錢,還可以去兼職。你已經辛苦這麼多年了,以後我來當家裡的頂樑柱。”我安慰奶奶道。

“還有,你不是想讓我當老師嗎,大學我就報師範,等我畢業就回來考教師公招,到時候你就好好享福吧。”

“好,我的乖小魚有出息,聽你的,不幹了。我這把老骨頭也該歇歇了。”

“對了,你別忘了跟人家林阿姨道謝,要不是她,我還得愁你的學費呢。”

“做人要懂得感恩,人家對咱家這麼大恩情,以後你也要好好讀書,爭取有所回報。”

奶奶的這些嘮叨總是伴隨著紅包反覆出現。而我總會在這些時刻想起蔣瀾。

11

還沒等來分成的好訊息,我的暑假工生涯就被迫中斷。蔣瀾連續三天跑到超市接我下班之後,我不得不辭掉了工作。

對此督導姐姐大為惋惜,幾番挽留之後,我還是忍痛選擇放棄。

沒辦法,晚上沒有直達鎮上的公交,我可以自己轉兩趟車回家,卻不能讓蔣瀾和我一起。

“你別來了,我辭職了。”

從那天晚上之後,蔣瀾雖然每天晚上準時出現,但是無論我怎麼逗他,都不肯和我說話,只是一個人氣鼓鼓地走在一邊,跟著我一路回家。

我好氣又好笑,也拿他沒辦法。勸不走,不敢留,只能彆彆扭扭地跟他同行。

在家的時間過得很快,招呼客人,送幾趟米線,一天就過去了。

高考查分那天晚上,儘管心裡有把握,我還是忐忑了好久,臨近十二點,才終於刷新出來分數。

不多不少剛剛600,在我們那所高中,這已經算很不錯的成績,足夠我考上本省最好的師範大學。

“很棒,辛苦了。”林姨很快回複道。

我也給蔣瀾發了訊息,他沒回我,看來還在賭氣。

沒想到第二天一大早,我正端著一碗米線準備送去隔壁,就看見蔣瀾向我走來。

“你怎麼來了?”

“幫我媽送禮物。”他斜著眼看我,傲嬌地說。

我這才注意到他手裡還提著一個袋子,看樣子是個鞋盒。

他第一次大白天來,我沒借口再讓他直接離開,只好帶他回門市上見奶奶。

“奶奶,這是蔣瀾。”看著奶奶審視的眼光,我趕緊補充道,“他是林阿姨的兒子,今天來給我送慶祝禮物。”

“奶奶好,我是蔣瀾。”

蔣瀾這傢伙在奶奶面前給我表演川劇大變臉,一下從傲嬌哈士奇變回乖順金毛犬。

奶奶的眼神瞬間變得和善,明明矮了蔣瀾一大截,背還是微微佝僂,過分的熱情讓她顯得有些卑微。我彷彿一瞬間看到了林阿姨面前的我。

“這是我媽媽給小魚的禮物,恭喜她高考成績優秀。”

奶奶雙手抓著蔣瀾感激涕零,我看到蔣瀾不知所措的可憐樣子,只好過去解救他。

“奶奶,看看是什麼禮物吧。”

盒子是粉紅色的,裡面裝著一雙款式簡單的純白色高跟鞋。還有一張卡片,只有四個字,長大快樂!

我瞬間有種想哭的衝動,林阿姨和蔣瀾是兩朵溫柔無刺的玫瑰,我不是小王子,卻也竭力想用玻璃罩子替他們遮風擋雨。

12

為了奶奶和蔣瀾雙方情緒考慮,我提出帶蔣瀾去爬山。比起在鎮上滿大街亂轉,被看著我長大的叔叔阿姨們圍觀打趣,還是爬山比較安全。

小鎮本就在連綿的山腳下,我帶蔣瀾去了附近的一座小山坡,半個多小時就到了山頂。

微風徐徐撫過草地,小鎮上的屋頂在山下高低錯落。

“看到那座山了嗎?”我指著目之所及最高最遠的一座山對蔣瀾說,“他們說,我爸媽就埋在下面。”

蔣瀾沒說話,只是拍了拍我的頭,像評助學金那天晚上一樣。

我雙手在嘴邊做喇叭狀,朝著那座山放聲大吼:

“爸,媽,我考了600分。”

“我要上本省的師大,畢業回來當老師。”

“我會照顧好奶奶的,你們放心!”

吼完我一邊喘氣一邊大笑,好久沒有這麼暢快地在蔣瀾面前放聲說話了。

“那你自己呢,你沒有什麼想做的事嗎,你就不想去山外面看看嗎?”蔣瀾問我。

“蔣瀾,我們不一樣。我不能把我奶奶一個人留在這裡,自私地跑出去看世界。”

“如果我的終點註定在這兒,那我就不出去繞圈子了。外面的世界很美好,但是別人買的鞋始終不會合腳,只有我自己買得起鞋子的那天,我才有資格走出去看看。”

蔣瀾紅了眼眶,張了張口又頓住,然後從兜裡掏出一條鏈子晃到我眼前。

一條細細的玫瑰金手鍊,中間墜著一個鑲滿紅色碎鑽的小鯉魚。

“這是我送你的禮物。”他替我扣上手鍊,說道。

“鯉魚躍龍門嗎?”我故意打趣,想藏住喉嚨裡的哽咽。

“不是。這條鏈子叫餘生有你。”蔣瀾看著我,眼神專注而堅定。

“蔣瀾,我喜歡你。”我忽然搶白道。

“你不會知道你對我是多大的誘惑,對我來說,你是我遇見過最好的男生,被你喜歡過,比考年級第一還讓我覺得驕傲。”

我看著他眼裡熠熠閃光,繼續說著。

“但我真的好討厭卑微的自己。如果你真的喜歡我,就別再來了,讓我自由地呼吸一下。在你面前,我好久沒有暢快地笑或者哭了。”

被男神喜歡我避之不及,父母雙亡和奶奶生活的我不配談愛情

蔣瀾眼裡的光熄了,他被我弄得手足無措,像一隻只能看著我哭,卻無法開口安慰的金毛,焦急地在我身邊打轉。

那天我們在山頂坐了很久,直到風把眼淚變得乾涸。下山路上我們彼此沉默,這次我把蔣瀾送上車,沒有說再見。

“如果你想一個人待著,那我就先去看看世界。如果有天你需要我了,我再帶著世界奔向你。”

我望著寬闊空蕩的街道,忽然用力揮手,再見,蔣瀾。

要再見啊,蔣瀾。(原標題:《擱淺的鯉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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