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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卓曦下午的專訪物件,是一位抗美援朝的退伍老兵。老人家很久沒有人陪著聊天,談興甚濃,講了很多提綱外的話題。

結束專訪匆匆趕到餐廳,已經六點四十。

整整比和相親物件約好的見面時間晚了四十分鐘。

這兩天母親連著安排了幾場相親,李卓曦把不同場次相親物件的名字電話搞混了,所以她沒法和對方聯絡。

又不敢去母親那裡觸黴頭,只好硬著頭皮趕過來,希望對方能夠接受她的道歉。至少,有話好好說,千萬不要回去告狀。

但實話說,她心裡有些打鼓。

今天這位相親物件是粒子物理研究所的研究員,義大利留學回來,據說是粒子所最年輕的正研。

在李卓曦的印象裡,理科生都很刻板,自尊心很強,得理不饒人的那種。

她嘆口氣,希望不要弄得太尷尬就好。

到了約定好的包間門口,房間裡靜悄悄的,李卓曦探頭小心翼翼朝裡面看一眼,看到桌邊一個男人的側影。

咦,想象中科研工作者常有的“地中海”和“酒瓶底”,完全沒有出現。

男人黑髮濃密,身形高大,穿一件紅黑色衝鋒衣,衣服背後寫著“粒子物理”幾個字。

他低著頭,手肘支在桌子上,雙手虛握在一起,拿食指關節頂著額頭。

從李卓曦的角度,只看得到他線條優越的側臉,和睫毛在眼下投出的濃密暗影。要不是旁邊的膝上型電腦還亮著,她會懷疑他睡著了。

李卓曦輕輕敲一敲門,綻開一個駕輕就熟的親切笑臉:“你好,抱歉我來晚了,工作上遇到點突發情況。”

男人抬頭看過來,眉頭微皺著,似乎有些疲憊,原本就十分明顯的雙眼皮顯得越發深刻,漆黑的瞳仁卻有些失焦。

李卓曦一時摸不清他路數,努力端著笑臉和他對視五秒,聽到他喃喃:“……如果把介質換成超純水,就可以最大程度降低山體岩石的本底影響……”

“什麼?”李卓曦莫名其妙。

男人這才回過神來,揉一揉額頭:“哦,對不起……”

他看了眼手錶,合上電腦站起身,朝李卓曦看過來:“李……李小姐是吧,我七點鐘有組會,先走了。你回去就和介紹人說,沒看上我就行了。”

他夾著電腦繞過李卓曦走出去,又轉回身來,神色稍有些猶豫:“那個,你遲到,我早走,我們就算扯平吧,回去誰都別告狀,行嗎?”

李卓曦還沒反應過來,男人已經點一點頭,轉身走出去。

李卓曦愣怔地站了一會兒,哼笑一聲,把手包扔在椅子上。

相親約在六點,他安排了七點的組會。

這四十分鐘,合著也不是等她,而是在這兒躲清靜思考問題呢。

還“扯平”,還“回去別告狀”,還“就說沒看上我就行了”!

什麼人啊,白長了一副人模狗樣的好皮相。

李卓曦有些悻悻的,心裡清楚自己有些不講道理,畢竟是她遲到在先。

難得遇到這樣閤眼緣的相親物件,可惜對方顯然不這樣想。

所以說啊,脫單,戀愛,結婚,環環都靠緣分,哪那麼容易呢。

她自嘲地嘆口氣,脫掉大衣坐下來,叫來服務員點了兩個喜歡的菜,好生安撫了飢腸轆轆的腸胃。

大學時談過一場戀愛,前男友是個同樣積極上進的高材生,一起拿獎學金,一起進學生會,互相介紹導師做課題,碩士階段男生去了美國,兩人慢慢就散了。

畢業以後全情投入忙了幾年工作,如今眼看著三十歲近在咫尺,戀愛結婚便正式提上了日程。

李卓曦並不排斥母親給自己安排相親。有什麼不好呢,見識的樣本越多,遴選出優秀個體的可能性才越大。

和相親物件相對而坐的時候,彼此對會面目的心知肚明,避免了從陌生人開始的試探和尷尬。

李卓曦是個積極樂觀的姑娘,始終對相知相守的完美婚姻抱有希冀。

遺憾歸遺憾,李卓曦很快就忘了研究員這一茬兒,年底活動多、採訪多,她忙得不可開交。

今年的社會熱點是科技發展,臺裡打算做一系列專題採訪,記錄幾個德高望重的老科學家的事蹟,起到宣傳和歌頌的效果。

這種題材很難博得眼球,選題會開得氣氛沉悶,毫無頭緒。

李卓曦拿著筆在本子上亂劃,聽到主任說到採訪物件之一是粒子物理所的宇宙線觀測實驗專案的負責人王院士。

粒子所……她突然想到那雙深邃而略帶迷茫的眼睛。

“主任,一定要做成那種高大上的歌頌式片子嗎?我們深入他們的生活軌跡中去,記錄他們真實的科研日常和團隊協作,做貼近生活、有人情味兒的紀實片,有沒有可能?”李卓曦仰頭問。

主任聽了,沉吟片刻,抬起手拿食指虛點一點她,笑了。

節目策劃很快獲批,臺裡很重視,撥了預算和人手,給了三個月的拍攝週期。

李卓曦那一組攝製人員負責跟拍王院士。她看著王院士組裡的人員名單,挑一挑眉,彎起嘴角。

容嶼,三十一歲,宇宙線觀測實驗專案的副總工程師。

正是那晚,叫她回去別告狀的相親物件。加班遲到相親物件甩臉走人,隔天上司介紹合作方“是他”

會上王院士向組裡成員介紹了李卓曦幾人的身份,李卓曦趕緊起身鞠個躬,大致說了一下拍攝計劃,請各位老師配合。

“不用那麼拘謹,沒問題,”老院士人很和藹,熱情地指一指在座的幾個人,“張主任,翟工,還有容嶼,都是我們這個專案的骨幹人員,你有什麼需要都可以去找他們溝通……”

幾個被點名的稍年長的男人都點頭微笑示意,只有角落裡冒出一個漠然的男聲:“我沒時間,別拍我。”

李卓曦循聲望去,只見容嶼窩在椅子裡,緊盯著膝上型電腦螢幕,濃眉緊鎖,臉色蒼白,一臉的疲憊和煩躁。

當著這麼多人下導師面子,這人,情商為負吧。

李卓曦一邊暗自吐槽,一邊拿忐忑求助的眼神去看王院士。

果然,院士怒了:“我都有時間你沒有?硬擠也給我擠出時間來!”

轉頭對李卓曦又是笑眯眯的樣子:“你們該幹嘛幹嘛,不用管他,倔驢一樣。不過他的確比我忙,哈哈哈。”

話雖這麼說,容嶼還是不配合拍攝,向他要日程計劃不給,個人採訪也拒絕。

李卓曦聽了助理的訴苦,深吸一口氣,去實驗室找他。

她猜得沒錯,容嶼果然不記得他們曾經見過面。

她靠在容嶼對面的桌子上,遞過去一頁紙:“容老師,這是我們的拍攝計劃,請您勾選您合適的採訪時間。”

容嶼彎腰調儀器,沒抬頭:“我說過我不參加,找別人吧。”

李卓曦將那張紙放在桌子上,好整以暇道:“您是不是把這次採訪當成什麼上電視露臉的好事兒,當成福利一樣想拒絕就拒絕?”

她的語氣隱隱有些不客氣,容嶼察覺到,詫異地挑眉看過來。

李卓曦笑笑:“甚至,你是不是覺得自己挺淡泊名利的?”

容嶼皺一皺眉,直起身來。

他壓迫感太強。

李卓曦下意識挺直了脊背,正色道:“我採訪的不是你個人,是你所代表的所有一線科研工作者。讓大眾看到你們工作的內容和意義,讓你們的聲音被人聽見。”

“你知道這個機會有多麼難得嗎?你知道一個讓外界瞭解自己、關注自己的機會,對一個行業群體來說,有多麼寶貴嗎?很顯然,你不知道,但王院士知道。”

容嶼皺著眉盯著她,李卓曦仰著頭和他對視。

“我聽說你們專案的科研經費已經捉襟見肘,下一期預算卻還遲遲批不下來,對吧?

“這個節目播出去,我不敢保證可以立竿見影地解決你們的困境,但至少,會很大程度上增加你們這個專案的申請力度和影響力。

“那樣你們幾年的心血就不用半途而廢,你也不用整天為了同時保證實驗精度和降低成本而焦頭爛額了。”

容嶼的眼神露出一絲驚訝,李卓曦神色自若地笑笑:“我實話和你說,你要是拒絕採訪,粒子所這個選題我們就只能放棄。我們只等到明天早上,你再考慮一下。”

她乾脆利落地說完,轉身走出去,卻在關門時悄悄朝後瞥一眼。

容嶼穿著白大褂站在幾臺大型儀器中間,陽光從視窗照在他身上,他低著頭垂著眼,認真思索的樣子顯出一絲眼熟的茫然。

那種茫然總讓他流露出一種類似男孩的單純與無辜來。

李卓曦竟一瞬間有些心疼。她拍拍自己額頭,李卓曦你這個顏狗,沒救了你。

當天晚上九點,容嶼來到李卓曦團隊開會剪輯的會議室,把勾選好拍攝時間的單子交給她,臉色有些尷尬。

容嶼瞥她一眼,點點頭要走,卻又忍不住回身問了一句,“為什麼我拒絕,你們就放棄我們所的選題?”

李卓曦眼珠轉了轉:“最開始列選題的時候,粒子所是最不被看好的,因為你們的研究方向實在是太深奧了。但是先導片子放出來,你們所的熱度已經衝上了第一。”

她看著容嶼微微一笑:“因為片子裡放了一張你的照片。”

她迎著容嶼困惑的眼神慢條斯理道:“你在熱搜上掛了兩天,被封為史上最帥研究員,超話熱度超過了一眾小鮮肉明星,還有無數女網友在你照片下聲嘶力竭喊老公。”

“所以,”她攤攤手,“要是正片裡沒你,我們怎麼收場呢?”

容嶼的眉頭隨著她的話越皺越緊,耳朵尖也越來越紅。剛要說話,卻又聽見她慢悠悠道:

“但我向你保證,等片子播出後,不會再有人盯著你的臉,他們會看到你們這些人在做多麼高精尖的科學研究,以及這是一項多麼孤獨、艱難,又意義深遠的事業。”

李卓曦望著他濃黑的眉眼,一字一句道:“我向你保證,不會再有人問你,你花這麼多錢和時間,做這麼多次重複的實驗,到底有什麼用。”

容嶼的瞳仁不易察覺地一縮,定定望著她,面無表情。

最後一個問題竟然是“請問你們每天花這麼多錢、做這麼多實驗,研究各種看不見摸不著的粒子如何運動,對我們的日常生活,到底有什麼用呢?”

容嶼那時耐心徹底告罄,冷冷答了兩個字:“沒用。”

只是從那以後,他對這些媒體人便唯恐避之不及。

別人只道他是厭倦了輿論的歪曲,只有他自己知道,當他立志奉獻一生的事業被人質疑價值時,那種挫敗和無力感多麼可怕。

直到攝製助理在一邊偷笑一聲,容嶼才反應過來,漲紅了臉慌張地轉身走出去。

李卓曦警告地瞥助理一眼,垂眸抿一抿嘴。

拍攝工作緊鑼密鼓地進行起來,專案組的科研人員慢慢習慣了在鏡頭的注視下開組會、吃盒飯、做實驗、為某個技術方案爭吵,或為取得階段性成果而歡呼雀躍。

也慢慢習慣了李卓曦整天抱著膝上型電腦,在角落裡安靜地觀察他們,不停在鍵盤上敲敲寫寫。

組裡的科學家都個性鮮明,為了科學問題而爭論,有人無論何時都心平氣和,也有人動不動就臉紅脖子粗地罵娘。只有容嶼最有趣。

永遠坐在角落裡沉默,閉著眼睛緊皺著眉,拿手指抵著額頭,老僧入定一般。偶爾忽然坐直身體在電腦前“噼噼啪啪”地敲一陣,盯著螢幕片刻,再坐回去閉上眼睛。

然後在大家最爭執不下的時候,他起身將電腦連上投影儀,將自己的計算過程投到螢幕上。大家就會安靜下來望過去,發現那個問題的結論已經一目瞭然。

這個過程週而復始,容嶼除了必要時解釋幾句,經常整個會議一言不發。

助理進來檢查攝像機,彎腰和李卓曦咬耳朵:“那個容老師,也太酷了吧,又帥又厲害,還不愛說話,像武俠片裡的絕世高手。”

李卓曦搖搖頭,小小聲:“表達障礙而已。”

小助理“噗嗤”笑出聲。

沒人注意,容嶼卻轉頭朝這邊瞥過來一眼。

李卓曦坐直,朝他綻開一個乖巧的微笑,很崇拜的樣子。

容嶼轉回去,耳朵又一點點紅透。

短短一個月,李卓曦深刻體會了做大科學工程的不易。科學家們要搞科研,要和裝置廠家討價還價,要去專案現場看工地,還要應酬大大小小的行政領導。

宇宙線觀測專案在西南某省的某座高海拔山上選址,主管部門一級一級,各種審批手續五花八門。

好不容易實驗基地落成了,當地建設部門遲遲不透過驗收,無法投入使用。

王院士朝容嶼瞪眼:“你惹的麻煩,你想辦法解決!”

李卓曦找組裡愛說話的年輕人打聽,原來是當地建設部門領導的妹妹,曾表示想考王院士的研究生,並點名想讓容嶼師兄指點一下專業課。

不知道容嶼說了什麼,反正三天以後,小姑娘再也不來了。專案組與當地建設部門領導的樑子,也就這麼結下了。

這天組裡的幾位負責人又把住建委的領導請來,參觀一下基地,溝通驗收的程式。

小領導打著官腔,一臉皮笑肉不笑。還特意問了哪一位是容嶼,上下打量他幾眼,笑得大有深意:“年輕有為,年輕有為啊,哈哈。”

容嶼面無表情一言不發,連個眼神也懶得給。

李卓曦在心裡豎大拇指,果然倔驢,名不虛傳。

這次的溝通會又無功而返,住建委一行人離開後,會議室裡一片低迷。

李卓曦笑眯眯道:“我們這幾天聽科學家們說了很多咱們地方政府給予的支援,今天聽了會議果然不假。”

“剛剛我同事也錄了一段你們溝通的過程,我們打算放到片子裡,體現地方政府對於科學事業的支援,您沒意見吧?”

她笑意未達眼底,小領導哪會不明白她意思,額角的汗都出來了,硬擠出一絲笑,勉強講了兩句場面話,鑽進車裡開走了。

李卓曦冷笑著回身,容嶼站在她身後。

他聽不到他們說什麼,只看到李卓曦對著那腦滿腸肥的男人一臉燦笑。

他感覺自己像吞了一把碎石子。

“你何必對這種人賠笑臉?”容嶼生硬地說。

李卓曦嘆口氣,決定給這位研究員上一課:“容老師,和有些人打交道,你必須用他們的方式,不能只顧堅持自己的原則,硬碰硬行不通的。”

容嶼皺眉:“我為什麼要遷就他們這些官僚作風?我們認認真真按規矩辦事,我就不信他敢一直拖著不批。”

李卓曦也較真起來:“他的確不敢一直拖著,但你們有多少時間可以陪他耗呢?”

“明知道他就是想耍耍威風,非和他一般見識、硬扛著,到底是在為難誰?服個軟或者變通一下,把事情辦妥不好嗎?”

容嶼擰緊了眉不說話,李卓曦不想再和他爭論,轉身往樓裡走,聽見他在身後淡淡道:“他們就是被你這種人慣成這樣的。”

李卓曦不敢置信地轉過頭去:“你說什麼?”

容嶼抬頭看著她:“這次服個軟可以過,下次要滿足什麼其他條件?”

“我們這種國家專案都需要這樣,其他人會不會根本沒有變通的餘地?你的做法,會讓循規蹈矩的人,做事情越來越難。”

李卓曦瞪著他,卻很久都沒說出話來,任他徑直從自己身邊走過。

當天下午住建委的驗收組就來了現場,驗收手續三天內全部辦妥。大家都鬆一口氣,王院士終於不再愁眉不展。

她望著他笑,鼻尖翹翹的,瞳仁裡映出他的影子。

容嶼呆望她一會兒,飛快挪開視線,張一張嘴又不知該說什麼,最後胡亂點點頭,轉身大步走出去。

初冬時,實驗裝置安裝完畢,專案進入執行取數階段。科研人員沒日沒夜地監控實驗資料,隧道外的中控室裡,每晚燈火通明。

攝製組人員沒有和科研人員住在一起,而是被安排在實驗樓裡一個空房間裡住宿。

李卓曦有些不解,一天晚上到中控室去找容嶼確認幾個專業術語,順便問了一句。

容嶼盯著螢幕上的數值曲線:“宿舍樓窗戶是單層的,屋裡很冷,怕你們受不了。實驗樓有保暖。”

李卓曦匪夷所思:“這種地方單層窗戶過冬,你們是來修行的嗎?”

“經費不夠了,只能先保證精密儀器不被凍壞。”容嶼淡淡地說。

李卓曦愣住了。

窗外狂風呼號,隱約傳來野獸的咆哮。

李卓曦在值班床邊坐下來:“這附近有狼嗎?”

“嗯,下午五點以後不要出園區門。”

容嶼專心地敲著鍵盤,顯然已司空見慣。

李卓曦好半天沒說話,良久輕輕問:“容老師,聽說,你年薪還不到25萬,是嗎?”

容嶼停下敲鍵盤的手,有一瞬間的茫然:“差不多吧。”

“我聽說,你們組去年離職去投行做技術的那位副研,年薪已經過百萬了。”

容嶼轉頭看著她。

“我能問問,是什麼讓你、讓你們,在這種惡劣的環境中,日復一日地堅持著做這件事嗎?”

“總要有人去做的。”容嶼沉默一下,合上了電腦。

“很多人覺得我們這些實驗對人類沒什麼用處,其實不是的。宇宙線能夠影響很多領域,比如無人駕駛、武器導航,它甚至能影響人的腦電波。

“發達國家都在努力捕捉這些宇宙粒子的軌跡,如果我們不做,將來會非常被動。”

“你知道嗎?我們現在探測到的粒子,可能來自幾億光年之外,”他看向窗外的夜空,“那是宇宙深處給人類發來的資訊。”

提到自己的專業領域,容嶼的話明顯多了起來:“探測器捕捉這些資訊,我們再試著把它翻譯過來。”

“可能我們這代人,終其一生只能完成一句話,甚至一個字,但一代代這樣堅持下去,也許就能破譯宇宙中的未解之謎。你不覺得這很有趣嗎?”

他微笑著轉過頭,卻在看見李卓曦的一瞬間定住眼神。

李卓曦定定地凝視著他,眼眶微微泛紅,眼裡竟有星星點點的水光。

她有些慌張地低頭掩飾了一下,笑道:“突然覺得你……的工作,好浪漫……那個,你忙吧,我先回去了。”

她拿起筆記本拉開門跑下樓去,心跳與腳步一樣紛亂。

對一個男人產生心疼和崇拜交織的感情,是件很危險的事。

那恐怕就不是簡單的“喜歡”兩個字可以形容了。

容嶼一個人站在房間裡,眼前都是那雙溫柔而清澈的眼睛,久久無法回神。

很快,實驗的第一階段順利完成,攝製組的工作也告一段落。

李卓曦一行人回京的前一天,容嶼來找她通知晚上王院士設宴給攝製組送行的事情。

李卓曦昨晚寫解說詞寫到很晚,正午的陽光曬進來,她趴在桌子上睡著了。

門開著,容嶼走進去,猶豫一下,沒忍心叫醒她。

陽光照在她白皙的臉上,透出嫩嫩的粉,肌膚像是透明的,細膩得看得到細細的絨毛。

所謂羊脂玉膏,大概就是如此。

容嶼在桌邊坐下來,目不轉睛望著李卓曦的臉,喉頭滾動一下,鬼使神差地伸出手。

他這三十年的人生裡,從來沒有觸碰過這樣質感的任何事物,這樣溫柔,這樣誘人。

以後,大概也不會再有機會。

他的指背一寸寸接近她的臉,緩慢而輕顫。

在指尖距她臉頰半釐米的時候,李卓曦睜開了眼睛。

容嶼深不見底的漆黑瞳仁,就這樣撞進她眼裡。

那一瞬間,他們竟像透過眼睛直接看見了對方的內心。

容嶼怔怔的,忘記移開目光,也忘記收回手。

李卓曦輕輕側了側頭,臉頰去觸碰他的手指,兩秒後離開。她彎起眼睛笑,泛紅的臉半藏在臂彎裡。

走廊裡傳來助理喊李卓曦的聲音,容嶼被驚醒,“噌”地收回手站起身,快步走出去。

他走到樓梯轉角,聽見李卓曦和助理在房間裡說笑,聲音輕快甜蜜。

手指上那一小塊觸碰過她臉頰的面板,產生一種類似疼痛的燒灼感,一寸寸蔓延到心裡。

他正發呆,手機響了。

容嶼看著手機螢幕,眼神裡的柔軟與恍惚瞬間散去。他深呼吸,接起電話。

“容嶼,你還在山上?”父親聲音似乎有些尷尬和猶豫,夾雜著一旁母親斷續的哭罵聲。

還沒等容嶼回答,那端的電話似乎被母親搶過去。

“兒子,你快回來,你爸要和我離婚!”她氣急敗壞的聲音裡帶了哭腔。

“我忍他十幾年,當牛做馬忍氣吞聲,照顧完小的照顧老的,他在外面和女人勾搭廝混我都不管,就這樣他還是要和我離婚……他這是要把我往死裡逼啊!”

聽聲音兩個人似乎在爭搶電話,容父怒不可遏地喝斥,容母歇斯底里地哭罵,尖利刺耳的指責謾罵貫穿耳膜,撕碎容嶼心裡那一抹初初萌生的旖旎。

他恢復到面無表情的冷漠樣子,結束通話了電話。

晚上為攝製組送別的宴席氣氛熱烈,在這人煙罕至條件惡劣的高原上,兩個團隊在短短兩個月裡結下了深厚的革命情誼,即將離別都有些不捨。

王院士很看好開朗能幹的李卓曦,問她老公做哪一行。

李卓曦自嘲地笑笑,助理快人快語:“哪來的老公哦,男朋友都沒空找,不如您幫她介紹一個。”

王院士一拍桌子:“那還用介紹什麼,這不是現成的!”

他拍一下容嶼的後背:“我這徒弟除了人呆點兒,哪哪都好,我看你倆正合適。”

李卓曦看著容嶼笑,臉有點紅,卻一句都沒推辭,眼裡汪著一層水。

眾人看她這樣子,哪還有不明白,都高聲起鬨。

這段日子兩人相處時那種特別的張力和默契,大家都看在眼裡。

容嶼沒笑,也沒抬眼,臉色比平日還蒼白,聲音低沉:“老師你別亂說了。你知道我不結婚的。”

房間裡稀稀落落地安靜下來,漸漸安靜到讓人尷尬。

王院士恨鐵不成鋼地又拍了容嶼後背一掌,重重一聲悶響。他抬頭朝李卓曦笑:“小李啊,咱們不要這個呆子,王老師再給你挑個好的,比他好一百倍!”

李卓曦沒說話,嘴角還噙著笑,眼睛一眨不眨盯著容嶼,眼裡的水光漸漸越盈越厚。卻在那汪水搖搖欲墜時,她迅速低下頭,拿起酒瓶倒了滿滿一杯酒。

端起來走到容嶼面前,落落大方笑一笑:“容老師哪哪都好,是我配不上。但你剛剛那句話讓我有點難堪,罰你把這杯酒喝了吧,就算給我個臺階下。”

她這是把自己的一廂情願坐實了。

眾人都知道容嶼從不喝酒,但此刻沒人說話。

容嶼接過酒,凝視她片刻,仰頭一飲而盡,再看過來已是雙眼泛紅。他朝她亮了亮杯底。

李卓曦彎一彎唇角,轉身走開去,面色如常地和別人說笑。

直到夜深席散,她的目光再沒有轉向過容嶼一次。

一杯酒讓容嶼醉個徹底,醒來已是第二天中午。

李卓曦一行人早已離開多時。

專案組的科研人員每個人都收到了攝製組留下的禮物,圖書、經典紀錄片碟片、造型可愛的優盤等等。

只有容嶼沒有。

兩個月以後,紀錄片在紀實頻道播出,反響熱烈。

片子風格真實細膩,出境的每個科學家都個性鮮明而可愛,他們對於科學的不懈追求令人動容。

這個科學家紀實系列引起了社會各界對科研領域新一輪的狂熱推崇。宇宙線觀測專案的二期投資也很快得到了批覆。

容嶼還是那副木木的樣子,垂著眼似乎沒有情緒。

夜深人靜的時候他開啟李卓曦發給自己的郵件,裡面沒有文字,只有一個影片檔案。

是他一個人的特寫合集。

聚精會神觀察實驗資料的,開會時眉頭皺緊閉目養神的,頂著山頂的疾風朝實驗場艱難前行的,取數成功時大家歡呼雀躍他站在一邊淺淺微笑的……

影片裡的他很有魅力,認真有認真的冷峻,木訥有木訥的可愛,每一幀都帥氣。

被用心剪輯過的影片,如同一雙溫柔而滿含愛意的眼睛,在追隨著凝望著他。

容嶼閉上眼睛仰靠在椅子上,在腦海中同樣一幀幀回放某個人的一顰一笑。

沒有任何影像記錄,卻每一個片段都如此清晰。

半年以後,宇宙線觀測實驗終於順利完成,取得突破性成果。專案組下山回京前一天,王院士照例請大家喝酒慶功。

恰好那天是“嫦五”發射的日子,一群人決定喝個通宵,一起看發射直播。

到了凌晨四點,一群人睡得鼾聲震天,只有容嶼和王院士還醒著。

他們兩人安靜地看著那支巨型飛行器在火焰的包圍中騰空而起,在夜空中劃出一條金色的弧線。

夜風吹著她的長髮,髮絲拂過她青春洋溢的笑臉,那麼真實,那麼美。

王院士嘆口氣。

“小李這姑娘真好,熱情又純粹,像簇蹦蹦跳跳的小火苗兒,一看就覺得心裡暖和。看見她我就想起你師母年輕的時候。我一個勁兒給你牽線,就是不想你錯過這麼好的姑娘。”

容嶼望著螢幕上那張臉,面無表情,目不轉睛。

王院士又道:“你師母剛去世那會兒,我是說過後悔,當初不娶她就好了。我四處荒山野嶺做實驗,一走就是半年,讓她一個人辛苦撐著家,養大兩個孩子,累垮了身體,早早就走了。”

“可是現在想想,如果再來一次,我還是會和她結婚。那些什麼獎項頭銜兒都是虛的,這輩子所有的快樂和滿足,都是她給我的。而且最重要的是,我相信她也這樣想。”

他慢慢站起身,拍拍容嶼肩膀:“你做我十幾年學生,我把你當半個兒子看,今天老師就勸你一句話,容嶼你這樣活著不行。不能坦誠面對自己感情的人,無論如何都是失敗者。”

王院士蹣跚走出去。

直播已經結束了,畫面停留在李卓曦和在場群眾一起歡呼“祖國我愛你”時的燦爛笑臉上。

容嶼拖動滑鼠一次次回放,李卓曦最後一句話一遍遍迴響。

“……祖國我愛你!”

“……我愛你!”

“……我愛你!”

……

她的感情,永遠這樣飽滿而真摯。

那是他原本有幸得到過的。

容嶼眼前漸漸變得模糊,他閉上眼睛,低頭埋進手臂裡。

在山上守了近一年,容嶼終於回京。拉著箱子走出地鐵,感覺恍如隔世。

樓裡來往人員形色匆匆,容嶼不知去哪裡找人,一籌莫展地站在大廳裡。

小助理凍得哆哆嗦嗦,匆忙從他身邊跑過去,又驚訝地退回來:“容老師?你怎麼在這?”

她很快反應過來:“你找曦姐?我們剛剛採訪結束,她去樓底下的星巴克了,好像有場相親。”

小助理看著他拉著箱子走出去,狡黠地笑一笑。

容嶼當然不可能去攪和李卓曦的相親,他只是無法控制自己的眼睛下意識朝星巴克的落地窗裡望去。

時值聖誕節前,店裡溫馨明亮,到處是聖誕帽和禮物盒,琳琅滿目。

窗邊那個穿白色毛衣的姑娘正對著對面的男人笑,明媚肆意,像電視廣告裡的女主角。

容嶼便再挪不開眼睛。

天黑了,路燈亮起來,零星的雪花輕飄飄落下。

他呆站著,看她笑,看她手舞足蹈地說話,看她一臉滿足地吃蛋糕。

容嶼知道自己應該離開,可他動不了。

“下雪了,”洛巖隨意看一眼窗外,“李卓曦,那邊那個男的是不是在看你?”

“嗯?”李卓曦含著勺子朝外看一眼,目光從容嶼身上滑過,又若無其事地低下頭。

停了一會兒,她開始講突兀的冷笑話,笑得比剛剛還誇張。

“別笑了,假。而且這個你剛剛講過了。”洛巖靠在椅背上,懶洋洋地說。

李卓曦迅速變成面無表情,低頭大口地吃蛋糕。

吃到最後一口,她低著頭輕輕問:“他走了麼?”

“沒,”洛巖放下咖啡,作勢挽袖子,“跟蹤狂?哥去幫你解決掉。”

“你別動!”李卓曦低著頭運氣,片刻後“啪”地把叉子拍在桌子上,起身跑出去。

“哎,”洛巖拎起她大衣,沒來得及又扔回椅子上,“等著感冒吧你。”

李卓曦從星巴克裡出來,徑直走到容嶼面前,笑得客氣:“容老師,找我有事?”

容嶼眼神恍惚地望著她,眼前的人像從他夢裡走出來。

他又露出那種茫然又無辜的神情,定定望著她卻不說話。

又是這樣。

李卓曦提醒自己不要再犯蠢,等了三秒,眼神冷淡起來:“容老師要是沒事,麻煩不要站在這裡盯著我,影響我相親的心情了。”

她轉身就走,手腕被容嶼一把拉住。

他笨嘴拙舌,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只是本能地不想讓她走。

李卓曦有些不敢置信地看看腕上那隻手,輕輕冷笑一聲,還以為書呆子不會玩曖昧,原來把若即若離玩得爐火純青。

他把她當成了什麼?

李卓曦抬眼看過去,輕輕笑:“容嶼,你是不是真以為我沒脾氣?”

她眼圈紅了,燈影霓虹映得她眼裡水光盈盈,單薄毛衣下的身體在寒風中微微顫抖。

那麼開朗明快的姑娘,在他面前卻總是眼含淚光。

那抹淚光給了容嶼莫大勇氣,他終年遲鈍的感情中樞終於反應敏捷了一回。

他輕輕一拉,將李卓曦拉進懷裡,用盡全身力量擁緊。

李卓曦瞪大眼睛撞到他胸膛上,淚滴都撞得跌出眼眶。

她的心都在抖,想拳打腳踢,想罵他,想狠狠咬他一口,卻整個人都沒力氣。

他還穿著初次見面那件單薄的衝鋒衣,身上冰涼,臉頰也冰涼,只有貼在她鬢間的呼吸是滾燙的:“我錯了……我認錯……”

那溫度瞬間把李卓曦融化了。

她莫名委屈,不停地哽咽,伸手抓住他腰間的衣服,一點點在他的懷抱裡柔軟下來。

容嶼微微弓起背緊擁著她,像要把她嵌進身體裡。

洛巖在窗子裡望著她們,笑眯眯吹一聲口哨,嚯,瞧著像青銅,一出手竟然是王者。

還是窗邊的座位,只是換了人坐。

容嶼牢牢握著李卓曦的手,沉默地和她坐在同一側。

他這種人,不輕易動心,一旦認定了誰,又輕易別想讓他放手。

李卓曦清清喉嚨,把手抽出來:“你坐過去,我們好好說話。”

容嶼望她片刻,默默坐到對面去。

李卓曦抿一抿嘴,正色望向他:“容嶼你喜歡我麼?”

容嶼點點頭。

“有多喜歡?”

容嶼猶豫一下,一時不知道怎麼表達,但很快目光直直看過來:“勝過對其他的一切。”

說來奇怪,這麼肉麻的話,從他嘴裡說出來,竟像那些實驗結論一樣令人確信不疑。

李卓曦不動聲色望他一會兒,輕輕笑起來。

“那上次為什麼拒絕我?”她嘟一嘟嘴,終於顯出女孩子的嬌嗔。

容嶼沉默了好一會兒:“那時還不明白……我一直都認定這輩子不結婚,也從沒想過科研以外的事。”

原來是剛剛被情感啟蒙的呆子,下意識逃避和否認的本能反應。

李卓曦認為她懂了。

她起身坐到他身邊去,笑眯眯挽起他的手:“好吧,看在你孺子可教的份上,我原諒你。現在我允許你喜歡我了,勝過一切的那種。”

她彎起眼睛,狡黠又得意,容嶼終於又一次看到她對自己綻開笑容。他如在夢中,心臟輕飄飄的,像要溺斃在她的眼睛裡。

兩個人來之不易的戀情,終於正式拉開帷幕。

容嶼看上去木訥沉悶,不懂浪漫,卻滿心滿眼只有李卓曦一個人。

經常通宵幫她查詢整理資料,只為了讓她多點時間睡覺。

偶爾採訪不順利,李卓曦心情不好,他就放下實驗大老遠趕回來,給她一個沉默的風塵僕僕的擁抱,然後再趕最早一班航班飛回去。

他去的都是人跡罕至的地方,經常會發個短影片過來,星空,山頂,麋鹿,或者呼呼的風聲。

李卓曦就會彎起眼睛笑,她知道那是他想她了。

容嶼身上有種無辜而單純的少年氣,李卓曦喜歡捉弄他,問他這清心寡慾的三十年怎麼解決男人的需求。

容嶼漲紅了臉不理,她便追著他嚷:“食色性也,你作為一個科學家,怎麼連這點面對人類本性的坦然都沒有!”

李卓曦好奇,拉著他一起看成人小電影,容嶼抵死不從,她便腆著臉自我解嘲:“容老師你作為一個科學家,實在是太缺乏對兩性生理的探索精神了。”

兩個人第一次親密,容嶼激動又緊張,慌亂失控沒輕沒重。

第二天一早李卓曦去洗手間看到自己身上的青紫痕跡,一聲哀嚎,穿著背心內褲蹦出來:“容嶼,你你你,你作為一個科學家,怎麼能這麼……這麼……勇猛呢……”

她看著容嶼純良無辜的眼神,趕緊把“禽獸”兩個字咽回去,萬一他當真了,以後的性福生活可就難保。

容嶼的臉從震驚到慌亂再到無地自容:“這是我弄的?”他羞愧到整個人要冒煙,手裡的早餐袋子都掉了。

李卓曦再也繃不住故作委屈的表情,笑得蹲到地上。

……

容嶼哪哪都好,唯獨一點不好,就是遲遲不向她求婚。

她早早就帶他見過父母,開朗熱情的李家爸媽愛屋及烏,看著女婿笑成兩朵花兒。

容嶼卻不提帶她見爸媽的事。

適逢又一年春節,李卓曦主動提出去拜個年,容嶼沉默了好一陣,才商定了見家長的時間。

容家和李卓曦想象中差不多,容父冷漠嚴肅,不苟言笑,容母眼神精明,看起來不太好相處,但也算客氣周全。

四個人安安靜靜吃了一頓飯。

李卓曦禮貌地告辭,和容嶼一起走出來,俏皮地長出一口氣。容嶼今晚一直沉默,此刻看起來比她還要如釋重負。

每個家庭都有自己的氣氛和習慣,李卓曦並不十分在意,反正將來又不是要一起住。

出來才發現,手套落在了鞋櫃上。李卓曦有些懊惱,拉著容嶼上去拿。

一梯兩戶的樓房,剛出了電梯,就聽到一陣劇烈的爭吵聲。

容嶼登時頓住了腳步,臉“唰”地慘白。

李卓曦沒反應過來,還在往前走,到門口才聽真切。

真想不到剛剛那麼矜持的婦人能發出這樣尖利的聲音。

“……剛剛我往你身邊坐坐,你還趕緊挪開屁股,你以為你是什麼好東西我上趕著貼乎你?我那是不想讓人看出來兒子的父母貌合神離!

“嫌棄我?呵,那你找你那個三兒去啊,讓她和你一起見兒媳婦,看人家笑不笑話你,看哪個正經人家的閨女願意給你當兒媳婦!臭不要臉!爛貨!”

容母雜七雜八罵得毫無章法,聲音越來越高,聽來幾乎有些癲狂。

“閉嘴!”容父暴喝一聲,咬牙切齒,“你這個潑婦,整天瘋瘋癲癲滿嘴噴糞,看看這個家讓你鬧得烏煙瘴氣……”接著是巴掌聲,尖叫聲,碰撞聲,器皿碎裂聲……

李卓曦沒經歷過這樣激烈的爭吵,嚇得心臟怦怦跳,下意識就往電梯裡退。

容嶼一把拉住她手腕。

“別走……”他無聲地說,眼裡滿是近乎無望的哀求。

他像個茫然無助的男孩兒,被封印在高大的軀殼裡。

電光火石間,李卓曦明白了關於他的一切。

她的心尖銳地疼痛起來。

她反手拉住容嶼冰涼的手指:“容嶼,跟我走,我們一起走。”

那晚容嶼索求了幾次,沉默而激烈,近乎貪婪。

他似乎在一遍遍確認,李卓曦還在他身邊,還願意毫無保留地接受他。

凌晨時他終於平靜下來,李卓曦撫著他頭髮,聽他低低道:“好多年了,他們一直這樣,痛恨對方到骨頭裡。”

“我媽死都不肯離婚,誓要把我爸拖到死。我爸礙著面子,沒法硬來,他們就這樣互相折磨,我爺爺去世後,更是變本加厲。

“我不知道誰是對的,他們兩個都可恨又可憐,我也不知道正常的家應該什麼樣。

“聽說我媽從前不是這個樣子的,她曾經是護士長,結婚以後才成了家庭主婦。聽說他們曾經也相愛過。

“婚姻好像並沒有給女人幸福。比如我媽,比如師母,都是這樣。我不想你也這樣。我很怕你也這樣……”

他把頭埋在李卓曦胸口,聲音哽咽地低下去。

李卓曦一直沒說話,沉默著,一下下順著他的頭髮。

第二天容嶼破天荒很晚才起,他睡了個前所未有的好覺。

李卓曦坐在餐桌邊,微笑著叫他過來吃早飯。

她看著他吃完,然後拿出一頁紙放在他面前。

是一式兩份的離婚協議書,李卓曦已經簽好名字。

容嶼皺緊了眉,猛地抬頭看向她,他不明白她的用意,但那幾個字卻已經讓他開始痛苦。

李卓曦看著他笑:“簽了它,然後……我們去結婚吧。”

容嶼許久才反應過來,眉頭慢慢舒展開,喜悅像一道閃電,射進他眼裡。

李卓曦微笑:“我昨晚想了很多。你說得對,婚姻對女性來說,並不十分友好。但我依然願意和你組成家庭,接受它可能在心理和生理上給我帶來的壓力。”

“因為我相信我有能力承受。如果我生養小孩,扶持愛人,照顧家庭,一定不是為了向誰奉獻,而是為我自己。我相信我內心的力量,也相信你是值得信賴和託付的人生夥伴。”

“愛可能有天會褪色,人格和品性不會變。如果有天我們真的不願再共處,”她揚了揚手裡的紙,笑道,“那就按今天簽好的協議,一別兩寬。”

容嶼深深凝視她,心裡洶湧的愛意如同潮水,奔湧著找不到出口。

情到深處,恨不能一夜白頭。古話真是精闢。

春暖花開的時候,容嶼和李卓曦結婚了。

沒辦酒席,沒有儀式,雙方長輩也沒有見面。

那是屬於他們兩個人的一份契約,與其他任何人無關。

容嶼在阿里的宇宙線觀測站工作了兩年,團隊成果拿到了國家科技大獎。

容嶼從西藏回來,應聘到北京一所著名高校做教授,結束了常年離家的日子。

他回京的第二年,他們的女兒出生了。

容嶼是個極有耐心的父親,寵閨女到人神共憤。

小火苗兩歲就會用顯微鏡觀察螞蟻腿,三歲就會用放大鏡燒棉籤頭。

李卓曦最近做了個訪談,對方是個被父母賣給有錢人的少女。

然而事情很快反轉,這也並非是一場強買強賣。她是個成年人,自願接受了這種不道德的金錢關係。

輿論的狂潮又反噬回來,李卓曦也被一併口誅筆伐,被扣上無良媒體的大帽子。

只有容嶼,對此一句不提。

恰逢小火苗四歲生日,一家人去海邊玩,父女倆頭碰頭聚精會神一起挖寄居蟹,李卓曦躺在躺椅上曬太陽。

“我這次慘遭滑鐵盧,你不想說點什麼嗎?”李卓曦語氣有點淡。

到底是老夫老妻了啊,他不再關注自己了,她自嘲地想。

“為什麼是滑鐵盧?”容嶼聲音平淡。

“買家對此並不知情,他客觀上沒有犯罪,但主觀上的惡意確實存在,所以我認為你的訪談沒有任何問題。”

他難得說這麼多話,像是醞釀許久終於有機會說出口。

李卓曦笑了:“你看了節目啊,這麼多細節一清二楚的。”

“你每部片子我都看過。”

李卓曦停了停,輕笑道:“還以為你也得批評我兩句……作為一個科學家,你不是應該督促我以尋求真理為己任……”她語氣有點小女孩兒終於找到靠山般的委屈。

“人類主觀世界其實是沒有真理可言的,”容嶼的語氣一貫地認真,“人們只會去相信他們願意相信的,就像我相信你。”

他蹲在那兒,不厭其煩地一遍遍幫女兒把滑下的沙堡堆上去,一邊平靜地說。

“在我這裡,你就是真理。”

李卓曦眯起眼睛無聲地笑,陽光在她眼裡搖搖晃晃,於是整個世界都傾倒。(原標題:《契婚玩家手冊之書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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