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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半年,董棉變得悶悶不樂,衣著隨意,工作上也沒出成果,明顯不是之前那個思維活躍的董棉了。同事們提醒她警惕產後抑鬱,她說自己只是熬夜太多,有點神經衰弱。話一出口,便有了暗示的力量,她從淘寶上買來安神藥吃,結果引發體重和情緒的失衡。她認為,肉體的痛苦和恥辱能夠克服,是深深的自我懷疑擊潰了她。為什麼一個人付出那麼多,還是不能擁有好家庭好生活,一定是她自己出了什麼問題,——儘管她的好友說,她只是運氣不好,被人生的偶然因素暫時地起了決定作用。她感到迷惑又自責,腦子裡冒出奇奇怪怪的問題來。比如,如果她做那種自己最不願意做的全職太太,是不是反而更能把一份婚姻堅持到底?有朋友跟她指出,如果對方提出離婚,而董棉沒有謀生能力,爭取孩子的撫養權都會很難。董棉思慮著,一定可以從哪裡著手,做點什麼,能阻止她的局面往更壞的地方下沉。離婚雖不失便捷,卻有點過激了。很多具體的處境不是別人能幫她解答的,她不能誠服於別人的經驗,從別人的性格與思想路徑中,定奪取捨自己的人生。董棉看似傳統,又很現代,看似順從,又有反叛精神。哪怕處於自信心嚴重受挫的低谷中,要她簡單複製別人的做法,那便不是董棉這個人了。或許,離婚對她自己是有利的,但是先圖對自己有利,這不是董棉考慮問題的方式,她個性中無私的一面,總讓她先考慮身邊的人,其次才考慮自己。換句話說,她有一部分自我認可,恰恰來自出讓自己以滿足別人。她的父母是成長於封閉傳統的鄉村社會的最後一代人,情願以喝藥自盡的方式與配偶撇清關係,也不願叨擾政府,領一張離婚證。他們認為離婚是恥辱,情感波折即命運多舛,一個人哪怕沒有健康的身體容納自己,也該有個完整的家能容下他。沒有家的人,不如鄉間的鳥獸魚蟲,好比山中的遊魂野鬼。董棉想做完美的女兒,就不能用離婚去傷害父母的情感,更因了養父母這一層,她不能在對方恩義大於天的前提下,殘忍地擊潰他們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自尊與榮光。至於兒子,他的人生還有諸多空白地帶,也就讓董棉對如何教育他有了很多想象。如果離婚了,他會渴望父愛嗎?身邊沒有男性榜樣,他的人格會發育不完整嗎?他會成為同性戀者嗎?一想到兒子,她就於心不忍,想要哭泣母子倆的黴運了。董棉在沉默孤獨的自省中迂迴跋涉,感到命運真是給她製造了一出冤案,在最迷惘無力的時候,她不僅不想讓這冤案大白天下,還想讓它一直沉積下去。在更多的時候,她知道自己需要一個決斷。7實在無法輕鬆地面對江石橋,董棉打算先在公司附近的酒店住一週。連續三個晚上,她加班到十一點,除了專注做事,她不知道還有什麼更好的辦法能讓時間過得快一點。第四天,第五天,江石橋要來找她,她以加班推掉了。她答應週末見一面。那是星期六上午九點,江石橋捧著一大束玫瑰敲響了董棉的房門,他把自己收拾乾淨,頭髮剛洗過,家裡檸檬香洗髮水的氣味讓她感到熟悉。董棉愛玫瑰,愛乾淨,他是投其所好,有備而來。他微笑著道完歉,略帶責備地說,棉棉,哪有你這樣當媽的,咚咚在家老問媽媽去哪兒了。說著點開手機,放兒子的影片,他把聲音開得很大,董棉想起他晚上愛打“和平精英”,聲音外放,槍聲噼噼啪啪。她讓他戴耳機,他很少把她當回事。此刻,董棉真想湊近些看看兒子,可是冷靜了這幾天,她對江石橋多了疏遠和輕視。她把花放在桌子上,不想和他聊什麼。江石橋說,棉棉,我就是一時情緒失控嘛,我知道錯了。他靠近她,臉伏在她的膝蓋上,抱住她的腰,像小狗一樣在她身上蹭來蹭去。他勸說她,回家吧,住酒店多浪費錢呀。董棉幾乎心軟了。她最近看的有關家庭暴力的書,殺夫的女子監獄的紀錄片,由此點燃的悲傷,憤怒,尤其是被鼓舞起來的離婚的決心,正在像氣球一樣被玫瑰的刺刺破。來不及了,她大聲喊道,我要離婚!江石橋不敢相信,笑意凝滯。董棉把這話又重複了一遍,這次不是衝動,而有試探和威脅的用意。她原本是想要他更多的保證。可江石橋急了,口裡囁嚅著董棉的名字,一隻手掌神經質地來回摩挲著右臉,起身從房間這頭走到那頭,順腳把地上的行李箱踢開,衣服散了一地。他急促地說,我不同意,我不同意。態度擺明,董棉悄悄舒了一口氣。江石橋焦躁起來,他氣急敗壞地責罵董棉,你把婚姻當兒戲嗎?遇上你真是倒大黴。你都三十多了,帶個孩子,你以為除了我,還有人願意跟你結婚嗎?這不是董棉期待的表現,她不知所措。這時,他跑過去開窗,窗子不能完全開啟,他便拿拳頭去砸,他說,我情願跳樓也不離婚。董棉對他的反應失望透頂。她簡直死心了。她回擊說,我情願死,也不願再這樣下去。江石橋衝過來,猛地撲倒她,單腿壓在她的背部,拳頭一下一下,鈍重地落在她脊椎上。董棉痛得大叫,當她感覺這叫聲令對方更加興奮,力道來得更大時,她噙著眼淚,一聲不吭。十一拳,都打在了她的脊背上,徹底擊碎了她對他的情義。那一刻,她想著兒子和父母,突然很怕死在這裡。她要逃出去。江石橋打累了,坐在地上喘著粗氣。好一會兒,董棉感到脊椎斷裂,劇痛難忍。可她來不及自哀,自憐,只得硬起心腸,腦子裡盤算著怎樣快點逃出去。過了很久,她緩緩起身,去拿包和手機,他死死地盯著她。她服軟道,行,我今天就跟你回家。你在這兒收拾東西,我先去買個早點。等電梯時,董棉報警。她想自己應該馬上去派出所驗傷,拍照,做筆錄,以儲存證據。可是等電話接通,她掛掉了。她想到江石橋的職業,她並沒有毀人前途的想法。她也怕他報復。另外,因為很少和派出所打交道,她並不確定他們介入調解是否會把事情弄得更難辦。她想在安全得到保障的情況下,和江石橋談妥,順利離婚。她把電話打給幾個女朋友。朋友們趕到永珍城附近的咖啡館,見到董棉的那一刻,心情非常的悲憤和後悔。她們先帶董棉去洗手間,用手機拍下她背部的淤青,然後分頭行動。一人打車,和江石橋搶時間,去董棉家裡取出她的重要物件,放在床頭櫃裡的一個檔案袋,裡面有她的銀行卡、戶口本、護照、醫保卡、結婚證和孩子的出生證明。一人聯絡律師朋友,諮詢離婚要做的準備。誰也不同意董棉換一家酒店,怕江石橋再找到她,所以把她安頓在一個朋友家裡。回家之前,她們先去醫院給董棉做了檢查,彩超顯示她的背部肌肉和韌帶受到損傷。事情做起來比想起來要快得多。接下來,董棉和江石橋協商離婚,因為董棉非常堅決,江石橋不得不對條件予以迴應。尤其是董棉答應不向江石橋的單位和兩人共同的朋友公開離婚原因這一點,使其他的條件有了推進的可能,比如撫養權歸董棉,江石橋保證此後絕不騷擾、糾纏董棉,絕不汙衊董棉的聲譽。還有,董棉的父母和兒子暫且都回鄉下,江石橋配合隱瞞離婚的原因是性格不合。她實在不忍心告訴父母真相,老人一定會受不了女兒受那麼大的欺負。房子出售後,按首付和按揭的比例,董棉退還江石橋部分房款,此外再給予江石橋一定補償。所有人都覺得補償施暴者太荒謬了,但是董棉說,一個人有人格缺陷太不幸了,不管以後江石橋有沒有可能真正變好,但是走到這一步,作為丈夫,這意味著他最終被妻子放棄了。兩個月後,有人相中了董棉的房子,朋友們去幫忙整理和搬家。她們發現董棉的狀態好了很多。她瘦了些,背部挺得很直,盤著乾淨利索的丸子頭,穿一身白色運動服,衣袖高高紮起,大手大腳地活動著。透明的大口收納箱靠牆壘起,直立書架和摺疊椅在她手下拆解,發出乾脆悅耳的響聲。她們開起玩笑,讓董棉賣個交情,把楓樹咖啡桌和蝴蝶牌縫紉機便宜點出了,抱枕、版畫、自畫像、俄羅斯套娃送給她們,這樣就免得打包了。董棉笑起來,說不賣,不送,它們不必剔除出她的生活。她想了想,微笑道,她可以帶它們去一個新的空間,找到新的位置,重新面對時間。請相信,她有勇氣攜帶著她的過去、記憶和舊我,去面對以後未知的歷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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