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故事>

二十多年前,有一群人叫做師範生,他們中的絕大多數人成績優異,出身貧苦。他們畢業時才18、19歲,他們走到鄉下,走入農村,走進深山,紮根老少邊窮邊遠地區,就用自己的血色青春,在那些地方默默地上演……

第一章 草地上的磚房子

001

如果突然把一個鮮活的十九歲,放到一個幾乎與世隔絕、群山環抱、時間彷彿靜止的清冷小屋去生活,會發生怎樣的故事?

準確地說,這是一幢建於九十年代初的磚房子,孤獨地座落在一片山坡之上,其實它是這兒一個非常普通的山村小學。看到它的第一眼,楊小葉心裡湧出了一股莫名的情感,似悲似喜,又似乎兩者全無。回來的幾十天裡,心裡早已磨平的漣漪,又盪漾開去。“兄弟,就你了。”他默默地念叨了一句。

這是1998年8月30日,一個很平常的日子,也是令楊小葉刻骨銘心的一天,因為那正是他的十九歲生日。

從這一天,他算是正式告別了學生生涯,結束了一個十多年來習以為常的身份,將以一個新的角色投入這個世界。

從離開縣城,坐上那趟,也是一天唯一的一趟“面的”車,穿過幾座山,來到這大山深處,他一直表現很平靜,

他想裝出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

可是內心仍然是裝滿了某種茫然和顛沛,

就好像那幾只天空中時不時飛過的大鳥,哇哇地叫著。

就好像遠處那些山峰,上下起伏不已。

這算什麼事呢?

老實說,他並沒有準備好。

他在鎮上下了車,原本聯絡好,村小的校長會來鎮裡接他,可是等了好一會兒不見人影。聽說他是新來的巖寨村小的老師,一位開拖拉機的師傅,告訴他:“上車吧,我捎你過去。”

在村民的指引下,他順著一條小路,翻過幾處山坡,終於來到了這裡。

走近校門的那一瞬,他看到,

這裡長滿了雜草,似乎到處都是是瘋狂成長的草。

這是一片草的世界,

草與這裡,似乎早已經默契。

至於他的目的地,那所被稱為校舍的磚房子,看得出來經歷了風吹雨打,已經有些陳舊,很多地方外表皮都已經脫落。

此時此刻,放下行李的那一刻,他的心情很是奇特。

說也奇怪,十九歲的他,血氣方剛,正做著各種五顏六色的夢,最終他卻坐著一輛拖拉機來到了一個長滿雜草的地方。

“你是楊老師吧?”突然一個聲音傳來。

校門口露出一個老人的身影,轉眼就走到了楊小葉身邊。

“我剛剛到鎮上,聽說你坐阿強的鐵牛走了,所以趕緊趕過來。”

老人滿臉皺紋,然而精神很好。

楊小葉點點頭,一邊拿出縣裡的派遣單,“您是李校長吧?”

“我不是李校長,他今天家裡有點事,脫不開身,我受他託付,過來接引你。”

“來,我帶你來認識一下這裡。”

原來磚房子就是教學樓。

“這一排房間,都是教室,這邊這一小間屋子是廚房。”

老人一邊說著,一邊領著楊老師往前走,走到邊上,掏出鑰匙,嘎吱一聲,就打開了眼前的一扇門。

“這是你的房間。”老人按了按房門邊上的開關,燈泡亮了。

房間不大,十來平米,靠窗處是一張桌子,最裡邊是一張大床,上邊已經鋪滿了稻草。

“前幾天得知訊息,已經幫你收拾好了。”

“楊老師,你先鋪床吧。”

然後老人拾起地上的一把掃把,唰唰唰地,又掃了幾處蜘蛛網。

等到楊小葉,從行李箱中拿出他在學校的那套床單被子,迅速鋪好。

老人說:“我帶你去看看水井。”

繞著教室轉了一圈,走出校園,穿過一片草地,走上一個山坡,有一棵大樹,大樹下不遠處,就是一口小水井。

“這口井的水,甜咧。”

最後,老人指著前方的路,說:“離學校三公里遠的地方,有一個小商鋪,你需要什麼,可以去那裡買。”

又交待了幾句,老人就告辭離去了。

老人走了之後,

楊小葉不知為何,忽然間就從心底溢位一股又一股濃郁的落寞感來。

回到房間,在窗前站了一小會兒,又在床上坐下呆了一會兒。

他決定先去小賣鋪一趟。

哇哇,天空中,幾隻灰色的大鳥鳴叫著,快速地飛過。

小賣鋪其實就是一間普通的鄉下屋子,一個老鄉把自家的一個房間用兩間小櫃子隔成了兩半,櫃子裡邊是半間,放了一些木架子擺了一些東西,東西並不多,幾乎可以一眼望到底。櫃子外邊放了幾把椅子,還有一張桌子。

賣東西的是一位和藹的老人,

“你是新來的楊老師吧?”

“是的。”

“前幾天聽老校長說,這裡會新來一個年輕的楊老師,比我想象中的還年輕。”

“平時沒事,過來坐坐,急需要什麼時,跟我們說一聲,我們都可以幫忙代買。”

閒聊了幾句,楊小葉選了幾包泡麵,一個塑膠飯盒,臉盆、提桶、電燒水壺、熱水瓶時,老人一邊收拾,一邊笑著說:“你不需要買暖壺,每次來新老師,村裡都會送一個暖壺。”

付了錢,

簡單寒暄了幾句,楊小葉收拾了一下正準備走,突然門口有一個人探頭進來。

“是你!”楊小葉脫口而出,原來就是中午那位開拖拉機捎上他的師傅。

“楊老師,你安置好了吧?”

不等楊小葉回答,這位師傅對內喊:“媽,今天晚上多做點菜,楊老師在我們這裡吃飯。”

“不,不,不……”楊小葉連忙一邊擺手,一邊後撤。

“楊老師,別客氣,到了我們巖寨村,隨意一點,就把我們都當成你的家人。”

“強師傅,我,我晚上真的還有點事,我先走了。”

“那我送送你。”

“燕子,你去送一下楊老師。”

“村小楊老師?好呢。”

“不用客氣,我認識路。”楊小葉的話還沒說完。

一個秀氣的姑娘從後邊走出來,迅速拎起楊老師的臉盆和桶,就開始往外走。

“姐姐,我也要去。”後邊又走出一個七八歲的男孩。

“虎子,這是新來的楊老師,叫老師。”

“楊老師。”男孩叫了一聲,做了一個鬼臉,就跑出去了。

楊小葉說了一聲:“強師傅,我走了。”也低頭走了出去。

轉過一個彎,只見前邊燕子的一頭烏黑的秀髮甩在肩後,一會兒左一會兒右,很有趣。

“楊老師,您多大了啊?”走了一段路,燕子腳步慢了下來,楊老師和虎子順勢都跟了上來。

“你猜猜?”

“有十八歲了嗎?”

“再猜猜?”

“二十歲?”

“十九歲。”楊小葉笑著說道。

“老師好年輕啊。”

“燕子,你今年多大了啊?”

“我今年十五歲,在蓼水河二中讀初三,昨天剛剛回來拿點東西,休息了一天,明天一大早就走。”燕子的聲音很甜美,尤其是她說話的時候,時不時發出一兩聲柔和動聽的笑聲,讓楊小葉想起他自己曾經的歲月,差點讓他產生了還在學校的錯覺。

“楊老師,這裡原來有一個劉老師,人特別好,特別漂亮,教我做風箏,還教我剪了好多漂亮的小花。”虎子,這時候大聲說了一句。

“後來又來了一個王老師,特別有趣,我還教過他種菜哩。”

很快,再轉過了一個山坡,就到了學校。

虎子跳了進去,在操場上跑起來。

推開門,楊小葉回頭說道:“燕子,你稍坐一下,我燒點水給你喝。”

“不用了,楊老師。”燕子放下東西就喊虎子,“虎子,別去草地裡踩,我們回去了。”半響,虎子很不情願地跟著姐姐往回走了。

“楊老師,再見。”拉住弟弟的手之後,燕子說道。

虎子也說道:“楊老師,再見。”

002

燕子和虎子走後,

來之前,很多人告訴他苗鄉人非常純樸善良。

果然如此。

獨自靜了一會兒,

楊小葉不由自主地望著自己從前讀書的學校方向,莫名發起呆來。

半響,

一陣風吹過,

楊小葉突然有點脖子後寒意,用手一摸,似乎有一種滑滑的感覺。

楊小葉嘆了一口氣,先去水井提了一桶水回來,燒開了之後,涮了涮,先洗了一個熱水臉。接著衝了衝飯盒,聞了聞,沒有異味,就給自己泡上了一包泡麵。不一會兒,整個屋子裡就飄溢著一股奇特的燻味。

“泡麵就是泡麵。”楊小葉一絲苦笑,涼了凉,三下五除二吃了個乾淨。他把自己帶來的一箱書拿了出來,擺在桌子上。說也奇怪,要是擱平時,他早就開始開卷有益,徜徉在無窮無盡的書海里了。

但是今天,卻怎麼也靜不下心來。

翻開了幾頁,卻看不下去,不知何故,心總是不在焉。

嘗試了好幾次之後,楊小葉放棄了。“乾脆出去走走吧。”

走出磚房子,楊小葉仔細地看著前邊這一塊平地,四周都長滿了雜草,間或散落著一些石頭和磚頭,不過依稀還看得出是一個操場。這操場一頭樹立著一個鏽跡斑斑的鐵架子,原來是一個籃球架,只是這鐵架子上光剩了一個光禿禿的籃圈,早已經沒有任何塑膠網。

操場邊上,大概是一條環繞的跑道,再遠一點,四周稀稀拉拉地種植了一些楊樹。楊樹外邊是一堵一人高的圍牆,不過有好幾處已經塌了不少,露出了幾個洞。

教學樓後邊,有一個不起眼的矮小房子,靠近一看才知道,原來那正是廁所。

小房子後邊是幾塊菜地。

“還有人在這裡種菜嗎?這是誰種的呢?”

他看了看,一塊地種的是辣椒、茄子和香菜,另一塊地是一些白菜、青菜,還有一塊四周搭了一些架子,有黃瓜、絲瓜、苦瓜和瓠瓜。

他莫名地心裡一熱。

學校圍牆外邊,是山坡和草地還有梯田,再遠一點,是峰巒起伏連綿不斷的山峰。

圍著校園轉了一圈,除了山坡就是草地。

這裡是山的世界,四周都是高山。

還好,學校小坡後邊,走過一段距離,有一條小河,這河水卻似乎正是從最高的山峰深處蜿蜒曲折流淌而來。

啊哦,啊哦,一隻灰白色的大鳥,淒厲地尖叫著,拖著長長的尾巴,彷彿就是從楊小葉的頭頂,展翅凌風而去。

背靠著學校,望著遠方,楊小葉若有所觸動,他站立著,呆呆地看著遠方那無窮盡的山峰,一動不動。

天空的太陽一點一點地靠近西邊的地平線,

光線漸漸地黯淡下去,

忽然從山谷中刮過來一陣淒厲的涼風。

“回去吧。”楊小葉終於轉過身,慢慢地向著學校那磚房子走去,那間小屋,從現在起就是他的新家了。

“自己會在這裡待多久?自己要待多久?”他不知道。

他想起三年前,那時候,他考入了縣城最好的中學,蓼水河二中,他的成績在學校一直是數一數二的,很多老師私下裡都說以那種趨勢,考一所大學,甚至是一流名牌大學對他而言不會是一個大問題。

他內心底也一直渴望著,甚至是做夢都想,自己要是真的能考進一所理想的大學,該有多好啊。

但是這是不可能的。

因為家裡沒有錢,

他的父母都是農民,父親常年體弱多病,但是個性倔強不服輸,卻又實在幫不上什麼忙,常常是看母親一個人忙內忙外,勉強維持著一家人的開銷,而父親除了在一旁生生悶氣,偶爾還找自家孩子們出出氣,就無法可施了。

每一次開學,對於他和他的家庭,都是一種折磨。

媽媽每次都是揹著人唉聲嘆氣。

而從小到大,他都記不清了,忘了究竟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在他的骨子裡似乎深深地烙印上了一種東西,他天然地懂得了當眾欠費是一種什麼感覺,尤其是每次學校的大喇叭公佈了欠費催繳名單後,他的臉紅彤彤的,無處遁形,見到所有人,似乎都有一種火辣辣的矮人一頭低人一等的感覺。

可怕的是,這種感覺似乎漸漸深入了骨髓。

後來,弟弟和妹妹讀書,也都交不上學費。

作為兄長,他受夠了,他不能再繼續讀高中,繼續考大學了。

當他第一次得知,初中畢業就可以考中專,然後會提前參加工作時,他知道,這就是他的人生了。

不需要父母親囑咐,也沒有老師的規勸,

在最後關頭,他咬牙填寫了中專志願。

他甚至在想,也許許多夢想之所以是夢想,就是因為有太多的不可能的原因吧。

師範三年,他的成績不上不下,不知道為何,與中學時代相比,他已經完全不出色,尤其是音樂、美術等等,他拚了力才勉強及格。

最後,作為當年30多萬師範畢業生中的一員,回鄉報到,他成了一名老師。

哦,對了,在他的內衣口袋裡,還有兩封書信,雖然看了無數遍,他還是想掏出來,細細看一遍尤其是初戀女友給他的最後一封信。

實際上,也很奇怪,簡直就是莫名其妙地,他就愛上了班上的一個女孩,一開始,就是不敢看她。而只要一看到她,他的臉就有一股火辣辣的感覺。然後他儘量地逃避,但是他還是悄悄地給那個女孩寫了很多首詩,很多封情書。

當然,那個女孩沒有理他,或者說忽冷忽熱吧,也許女孩很善良,怕傷了他的心,所以一直不遠不近。一直到最後畢業,才給他回了一封明確的信。

女孩在信中指明瞭三個問題,我喜歡高高瘦瘦的男人,你不是。我喜歡穩定富足的生活,你不是。我喜歡畢業後能在一起的生活,你不是。

默默地,他無話可說,如果說春心萌動,懵懵懂懂的愛代表了一個人的某個時代,那麼,也許就是那一瞬間,他的這樣的一個時代就直接宣告了結束。

唉,本來他想乘畢業離開母校之際,徹底毀了這封信,但是鬼使神差地,一千次想毀了,又一千零一次地打消了這種想法。於是直到現在,這封信,仍然保留在他的上衣口袋裡。

003

太陽已經完全落下去了,

這時候天邊只剩下最後一絲光亮了。

他推開門,沒有開燈,靜靜地坐到了自己的床前。

“楊老師!楊老師!楊老師!”突然一陣熱情的喊聲從遠處傳來。

他忽然一驚,坐起來,透過窗戶,看到遠處有好幾個光亮。

他開啟燈,然後迎接了出去。

“楊老師。”一個滿頭白髮的老人,率先走到跟前,朗聲說道,“楊老師,我今天家裡有點事,所以來遲了。”

“李校長?”楊小葉說道。

“是的。介紹一下,這位是巖寨村李定山村長,這位是村會計李曉紅。”

“楊老師,這是我們村給新老師的一點心意,請您收下。”李會計背了一個竹簍子,她解下來,從裡邊掏出一個嶄新的暖壺,一個臉盆,一個提桶,一個瓷杯,一雙雨靴。

“楊老師,有什麼需要,儘管提。你們李校長解決不了的,可以直接到村裡來找我。”放下這些心意之後,又寒暄了幾句,村長和會計就離去了。

“楊老師,這是我給你做的蒸米飯,趁熱吃。”李老師從包裹裡,掏出一個保溫桶,“今天你嫂子的舊毛病突然又犯了,我一直忙到下午。唉,不說了,趕緊吃飯吧。”

“我真吃過了。”楊小葉推遲道。

“你吃過了?”李老師一驚,扭頭看了一眼垃圾簍裡的泡麵袋子。“你就吃的這個,這哪成。你這麼年輕,正是長身體的時候,這是需要很多營養的。既來之則安之,來到了學校,我們從此就是一家人,我親手做的,不要客氣,趁熱吃吧。”李老師,開啟保溫桶,掏出上層的菜,再拿出一雙筷子。

“這才算話。”李校長說:“到了我們巖寨村小,我們就是一家人了。你不要覺得不好意思,入鄉隨俗,隨意一點,放鬆自己,習慣了就好了。從此以後,你是我們的棟樑,我還指望著你挑起學校三四年級教學的重擔呢?”

“你先吃。”看到楊小葉停下來,李校長趕緊催他:“別涼了,你一邊吃一邊聽。”

“校長,您的手藝真好。這是我最近吃過的最好吃的一頓飯了。”

李校長笑了笑,繼續說道:“好吃就好,我還擔心你吃不慣我們這裡的飲食了。你慢慢吃,我給你介紹一下學校以及村裡的一些情況,還有明後天開學的一些事情。”

原來,巖寨村到處都是山,一共有269戶人家,分佈在這一帶的十幾個山頭,後來村裡為了建學校,特意在村的東邊,一村人努力,用了一個冬天削平了一座山頭,才整理出了一塊較平整的土地。村小分四個年級,一年級9個人,二年級12個人,三年級16個人,四年級20個人。

最近幾年,學校就兩個老師,李校長和劉老師,去年還有一個年輕王老師來了,不過教了一年書,隨即就調走了,今年劉老師也走了。

之前的分工是李校長負責教一年級和二年級。劉老師負責三年級和四年級。

說起劉老師,老校長遲疑了一兩秒。

劉老師原名叫劉紅玉,李校長長嘆了一聲說道,他一直記得劉老師來的第一天,穿著一身火紅的連衣裙,蹬著一雙運動鞋,揹著一個水壺,拎著一個雪白的提箱,舉著一把明晃晃的遮陽傘。

出現在校門口的那一瞬間,村長和他都驚呆了。

這不是老師,這分明就是哪裡來的大家閨秀啊?

直到劉老師客客氣氣地向前詢問和自我介紹,大家才反應過來。

劉老師不僅年輕貌美,更是學識豐富,才藝雙全。

她每天早上都要練嗓子,

在全鄉的文藝匯演上,

她的歌聲,一下子就征服了全場觀眾。

而且她對學生更是充滿耐心,指引有方。自從她來了之後,這邊的孩子們絕少有逃學棄學的。

家長們也非常放心。

李校長說:“我這麼多年,劉老師絕對是第一個,除了電視報紙上的宣傳,現實中我真沒見過其他老師能做到像她那樣有板有眼,對學生循循善誘,幾乎每次都能成功的老師。”

李校長說:“劉老師走的時候,我們全村人都去送她了。說真的,大家真的喜歡她,捨不得她走。那一天,孩子們哭了,家長們很多人也哭了,她也哭了。山裡人沒有什麼好送的,就是一些雞蛋、蘑菇之類的,可是她啥也沒收。當時,我還在想,人家在我們這裡待了五年,已經知足了。畢竟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自古就是這樣。沒承想,其實她自己也不想走,但是她必須得走,因為她有一個秘密,我也是最近才知道的。”

李校長說著說著,就哽咽了。

“我給你說了吧,不過你要答應我保密。我答應了劉老師替她給孩子們保密的。”

“原來,劉老師身上有一種遺傳病,經歷了這麼多年,一直沒有治癒。大二那一年,又一家知名的醫藥給她下了病危通知單,搶救過來以後。父母被告知,她已經只剩下了最後的幾年光景,她無意中知道了真相,父母親一直隱瞞著的真相,她就哭著哀求父母,說不要再折騰治療了,她自己只有一個心願,就是想去一個山清水秀的地方,不想被打擾,完完全全忘記過去,以一個健康人的身份,做幾年老師,好好地呼吸一下新鮮空氣,為自己活一回。”

“為什麼做一個好人這麼難?有時候,我真的怨恨上天總是不公。你說為什麼劉老師,這麼好的一個女孩,這麼好的一個老師,為什麼老天要這麼待她?”老校長揉了揉眼睛,可恨自己那時候,一直不知道真相。

004

聽了這個故事,楊小葉心裡疙瘩了一聲,其實在他的內心底,他似乎一直在機械地做著各種動作,有一種無可抗拒的力量,拉著他脫離了他想要的生活,想要的軌道,然後他就欺騙自己得過且過,最終竟處於某種莫名其妙的狀態,在清醒的那一刻,他自己彷彿遊離在之外,又似乎深陷其中。有時候很茫然,有時候彷彿又似某種真空,有時候又燥熱疼痛不已。白天黑夜,總是懵懵懂懂的,好似一種最原始的未曾開發的混沌狀態。

“哎,不說了。”看著楊小葉吃飯,李老師又說了一些別的趣事。

等到楊小葉吃完最後一口,正準備倒一點開水涮涮,沖刷沖刷。

老校長一把奪過,

“楊老師,這裡比你的家鄉稍微冷一點,今天你好好休息一下,慢慢地適應了就好了。”李校長說完,拎起保溫桶就走了。

“你早點休息吧,我們明天再商量工作。”

李校長走後,楊小葉的心情,就好似一匹脫韁的野馬,愈發難以平靜。

劉老師?

那位劉老師?

大概這臥室就是之前劉老師的吧?

難怪總是感覺有點異樣,

難怪隱隱約約還透出一股綿綿不絕的淡淡的幽香。

這時候,楊小葉的耳邊突然回想起老校長最後的話來,楊小葉的內心竟然隱隱做起疼來。

畢竟,誰又能保證我們不是下一個劉老師呢?

倘若一個人的精神得了絕症,大概與某種身體的絕症是一樣的,至少痛不欲生的心路歷程差不了太多吧。

我們究竟想要怎樣的人生?

而究竟怎樣,我們又才能擁有自己想要的人生?

而在所有痛不欲生的人生裡,大概莫過於就是對於自己無能為力,眼睜睜放任自流的放逐吧。

聽說今年巖寨村所在的苗鄉分了七名師範生下來。

七名?

楊小葉的內心泛起一股異樣情感。

今夜沒有月光,望眼望去到處是一片漆黑沉寂,仔細分辨,或許遠處那些高高聳立的山峰,這時候就成了暗黑的源泉,共同形成了一個個黑壓壓的身影,令人憋悶,叫人喘不過氣氣來。

不知道為什麼,在偶爾傳來的幾聲蛙叫蟬鳴中,楊小葉的一顆心,一直提在嗓子眼,心底就是堵得慌,或者是鬱悶的緊,可是細細追究原因,卻又不甚明瞭。畢竟這一切,他無力抗拒,也無法選擇,他自己一步一步走到了現在。如果在那一天,硬是要追問,他究竟想要什麼?愛情、女人,細細看卻好像又不是。功名利祿,似乎又與他距離太遠,幾乎完全夠不著,也不是他真正緊急且必要的事物。

他自己也想不明白,自己究竟想要什麼?自己又真的能得到什麼?

反正最後,內心底彷彿沉澱了一股氣,無處遊蕩尋找發洩,卻無路可走,只能越沉越深,越積越多。

最後就成了這樣一種歲月,人生深深的惆悵和悲哀。

彷彿,腦海裡突然蹦出了一句納蘭性德的詞句,我是人間惆悵客,知君何事淚縱橫,斷腸聲裡憶平生。

房間的燈光一直開著,他不想關,或者說他突然有了某種懼意,一種對於來自黑暗的恐懼的想法。好在這燈泡的瓦數不是太大,在這深秋的陌生的夜裡,就讓這柔和的燈光陪陪自己吧。

他又想起了那個女孩。

他分明不想談女友,

從小到大,他雖然貪玩愛耍,但是在大的事情上,卻從不含糊。換句話說,在更多的人眼裡,他從小是一個聽話,品學兼優的好學生。

從小學時代開始,他的成績一直是班上數一數二。

後來,在九零年代那個小升初,升入重點初中競爭非常激烈的時代,他成為了鎮裡中心小學僅有的兩名升入重點中學的應屆學生,實際上加上覆讀生一共也才五名。

進入縣城重點中學以後,隨著年齡的增長,他似乎也更加懂了家裡的不容易。

他想方設法減輕家裡的負擔。

但是,讀書又能怎麼減輕。

在中學,他甚至第一次聽說了零花錢的概念,但是他從未奢侈能有自己的零花錢,畢竟從小到大,他從未有過自己的錢,可以亂花一氣。

在學校,要想省錢,只有少花點生活費。

於是,每次去食堂,他都是隻找打飯的阿姨打上一點點幹米飯,然後再小心翼翼地請求阿姨給打上一點菜湯。

幾乎班級裡所有的需要另外交錢的活動娛樂,他都會藉故缺席。

畢竟,他別無選擇。

好在老師和同學們都格外地照顧他一顆脆弱的心,小心地維護著他虛弱的外在的尊嚴。

這種生活繼續,

他選擇了中專,報考了師範。

最後以當地師範類第一名的成績被省城一所歷史悠久的中等學校錄取,成為了當年的一名公費生。

看上去,似乎是一個圓滿的結局。

父母親對他的老師,對他的同學,更是感激不盡。

到了師範,

他才知道,他的同學裡,竟然絕大多數人家裡的情況都與他一樣。

不過,大家一般都避而不談,似乎諱莫如深。

記得有一年寒假,他留下守校,有一次,與幾個一同留校的同學一起做飯吃飯,大家似乎還喝了一點啤酒,聊著聊著,剛開始還開開心心的,突然聊到各自的家庭,聊到了各自最初的選擇,有一瞬間,氣氛陡變,緊接著,不知道是誰先哭出聲來的,最後大家竟然都哭了,有一個人還嚎啕大哭。

這個場景,一遍又一遍地迴旋在楊小葉的腦海裡。而且何時何地,似乎完全不需要他自己的許可,這場景自己就蹦出來了。

每次回想起這一幕,楊小葉都在想,也許像他們幾個都是受傷的人,大家被一種無力改變的東西傷的很深。

可是生活能怎麼辦?

一代人又一代人就是這樣活著的,命運之神誰又會來額外關注一個人的活著?

005

畢業前夕,與好幾個朋友話別,談著談著,大家的感覺相同,師範的課程零零碎碎的加起來,大概有幾十科之多,但是每一科目似乎都是淺嘗輒止,最後的感覺是,每個人似乎都感覺自己在這裡白白浪費了三年大好春光,結果是啥也沒學到。更嚴重的是,下一步,竟然就是要走上社會了。

一種未知的恐懼油然而生。

最奇怪的是,在這樣一種渾渾噩噩的狀態下,

幾乎完全是莫名其妙的,楊小葉至今也搞不明白,為什麼他竟然對自己班上的一個女孩有了一種奇妙的感覺。細細回首,似乎每次走進教室,只要自己一看到那個女孩,心跳就會加速,就會臉紅,怎麼都掩飾不住。而且,任何其他的場合,只要那個女孩在場,他自己說話鐵定了幾乎完全不利索。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他想抗拒,他想做回自己,但是做不到,內心底似乎存在另一種聲音拉著他走向自己並不熟悉的方向。

難道這又是一種不可抗拒的力量?

畢竟,自己幾乎完全是在不知不覺,在無色無味中,就墮入了某種根本無從掙扎的深坑。

那個女孩。

那是一個大大方方的姑娘,臉很大,方方正正的,眉清目秀,時不時眨著一雙大眼睛。事實上現在回想,從入學到畢業,三年一共一千多個日日夜夜,自己與她說過的話,大概加起來也不超過十句。

至於她的喜怒哀樂,幾乎也完全是一片空白。

最後鬼使神差,自己竟然還給她寫了一封表白信。

這情景,就好像一個淹沒在水中的人,何去何從完全未知,卻竟然還對岸上的一枝玫瑰痴迷不已。

那個女孩說,她喜歡高高瘦瘦的男人,說她喜歡穩定富足的生活,說她喜歡畢業後能在一起。

這些真的就無法實現嗎?

如果無法實現,那麼我最終的結局又會是什麼?

或者說,一個人耗費了大半輩子終於得以實現,那麼這個女孩會等嗎?

或者換一個問題,一個男人是不是,最終都必須要有一個女人?如果是這樣,那麼最終的這個女人是誰?她在哪裡?我又怎麼去尋找她?

一個男人必須要找一個女人嗎?

一個男人是不是首先應該尋找到自己的未來?

一個連自己的未來在哪裡都不清楚的男人,先去找一個女人,是不是對這個女人,對自己都是一種巨大的傷害?

搞不好,就把兩個人都拖下水,害慘了。

站在窗前,雖然白天一路跋涉,但是此時此刻,楊小葉竟然還是完全沒有睡意,他靜靜地站立著,望著深不見底的遠方。有時候,也見到他又情不自禁地在窗前來回走動。

“楊老師?”突然,窗外傳來一聲呼喚。

“誰?”楊小葉突然被驚醒了,“誰在呼喚我?有人在呼喚我嗎?”楊小葉有些毛骨悚然。

突然,聽到了有人的腳步聲,“楊老師,是我,虎子。今晚上,我爸爸帶著我和姐姐出去扎泥鰍。楊老師,你要去嗎?可好玩啦。”

楊小葉還來不及回覆,

緊跟著虎子的腳步聲,後邊是一個大人的聲音。“楊老師,我看你的窗戶還亮著燈,你如果睡不著,今晚跟我們一起去扎泥鰍吧。運氣好的話,一晚上能扎個四五斤。”

“強師傅,是您啊。”

“楊老師好。”緊接著,燕子那張清秀的臉,也出現在夜間的燈光下。

“好吧,我跟你們去見識見識。”楊小葉忽然心一動,開啟箱子,拿上手電筒,再套上一件外衣。順手關了燈,跟著燕子他們向著遠處的水草邊沼澤地走去。

也許幾分鐘之前,楊小葉還在糾結自己的未來,

還在恐懼自己的未來,

對自己的現在茫然無知,

但是此時此刻,他完全不知道,

兩個大人,兩個小孩,在深秋的夜裡,已經走在鄉間的小路上,

他好奇的是,

強師傅如何在深秋扎住泥鰍。

結果卻並不是強師傅動手,今晚扎泥鰍的主力竟然是燕子。燕子的動作輕盈靈動,而又快準狠,一紮一個準。只要水邊有一個一個小氣泡泛起的地方,燕子看一眼,嗖的一聲紮下去,接著一甩,一條肥碩的泥鰍就已經進了竹簍子裡。

越走越遠,

忽然,燕子說:“阿爸,今晚夠了,都大半簍子了。”

強師傅看了一眼,“好,明天給你帶一些到學校,剩下的全給楊老師。”

“不,不用。”楊小葉慌忙說道:“我今晚過足了眼癮,都非常感謝了。”

“楊老師,您不用客氣。我們鄉下人,不會說話。”強師傅說道。

“楊老師,您不用客氣。”冷不防,虎子也突然說了一句。

大家噗嗤一聲,都笑了。

“好吧,我們一起吃吧。等你們收拾好了,我來嚐嚐。”楊小葉說道。

“我爸爸燒的泥鰍可好吃啦!”虎子笑著說。

強師傅帶著孩子三人堅持先把楊老師送回了學校。

“楊老師,你千萬別告訴老校長,說今夜我們把你喊出來扎泥鰍了。”臨別時,強師傅笑著說了一句。

“明天,究竟是怎樣一個明天呢?”

這一次,來不及多思考,楊小葉一躺下,剛翻了一個身,就睡了過去。

5
  • 短篇小說:凱里爸爸和媽媽做水軍被解僱了,上一次攻擊了僱主的爹
  • 故事:心上人與我私定終身,婚禮前夕,父親卻把他許給我庶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