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的時候,我是相信這世上有俠盜的。他們一定是飛來飛去,劫富濟貧,手持一把散發著香味的紙扇。
華子跟我是從小一起光屁股長大的朋友,相比其他人家,華子家的日子算好的。
那時候,我覺得自己是行俠仗義的俠盜,為著小夥伴們謀口福。讀了高中,覺得自己大了,便不再偷瓜。書一天天讀下來,終於在那個夏天,我跟華子一起考上了大學。
可是讀大學之前,我還是當了一回賊,徹頭徹尾的賊,真正的賊。
整個暑假,我爹都在為我的學費東奔西借,可是錢還是不夠。我爹對我說:要不就不讀了吧,這次就算借夠了,以後我去哪給你弄錢?
我一聽就惱了,心裡怨恨父親,嘴裡蹦出一句:我自己去借。重重地摔門而出。
能去哪借呢?我坐在街上的石碾子上,遇上了華子。華子說去我家借吧!我說沒用,我爹去借過。
華子說再試一次,我幫你說話。我去了,剛提出來,華子娘就開始敲敲打打,華子爹坐立不安:大侄子,這幾年我雖然掙了幾個錢,可是也沒攢下,華子也要交學費,家裡的開銷也大……
華子插嘴說他就差六百塊錢。華子爹罵了一句:把你賣六百塊?華子撇撇嘴,不再吱聲。
我空手而出,華子很快想到了另外的辦法:偷村子裡唯一一頭能值些錢的牛,華子家的牛!
華子說反正我爹有錢,沒了牛他再去買一頭,不耽誤幹農活……誰讓他不借錢給你?我說這怎麼行?華子說你還想不想上大學了?我考慮一夜,終於點頭,兩個俠盜,似乎只有偷自家的膽子。
華子負責找買主,我負責偷牛,牛拴在牛棚,牛棚建在門口,門口漆黑一片。以前我們經常一起放牛,那頭牛早跟我混的爛熟。
午夜時分,從華子家的院頭飛出一個燃燒的菸頭,見到暗號,我立刻行動,用一把虎鉗鉸斷牛棚上的鎖,又摸黑解開牛繩,將牛牽出牛棚,牽上村裡的小路。
整個過程做得有條不紊,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有多緊張。我必須緊閉嘴巴才能使心臟不跳出來,我必須攥緊拳頭才能使手指不至於抽筋,我的腿顫抖的厲害,我呼吸困難。想放棄,想逃跑,想跪在牛棚裡,想大哭一場。
可是最終,我還是將牛牽到了買牛人面前。我永遠記得那一刻,月光下的我無處可藏!
華子爹在喇叭上播出尋牛啟示,他說牛可能走丟了,誰看到,送回來就是,語氣很是委婉。華子娘眼淚汪汪,罵著天下最毒的話。華子也滿世界的找那頭牛,他找的比誰都仔細。
我告訴家人,那六百塊錢是問同學借的,還拉來華子作證。我們倆用天衣無縫的表演欺騙了村裡所有的人。何況我們是村裡唯二的兩個大學生,何況我們已經六年沒做過任何一件類似偷瓜的事了。
然而假期回到家裡,每次看到華子爹孃,我的心仍然會咚咚咚地狂跳,我終於明白:一個人只要做了賊事,便是賊,這與是否被發現,是否被抓獲無關。
大學畢業那年,華子娘得病去世,我跟華子回村裡料理後事。幾天後在華子家裡喝酒,酒過三巡之後,我再也忍不住,嗚嗚地哭起來。
華子說我們理解你。我怔了一下,問你知道我想說什麼嗎?華子說我當然知道,我和我爹都知道……那件事,本就是我爹安排的。
華子爹喝口酒,點點頭:不錯,是我安排的……因為當時,我也實在沒辦法……你知道,華子娘堅決不同意我往外借錢,她不是壞人,她只是窮怕了!你牽牛的時候,我跟華子就坐在院裡,那個買牛的人也是我找的,因為我的囑咐,那頭牛在他家裡,過得很好……六百塊錢,算我借給你的,你和華子,都不是賊……
“可是你怎麼不早點說出來呢?”我有了虛脫的感覺。
不能早說的,華子爹說:如果被華子娘知道了,再傳到別人耳朵裡,對你的名聲,可能不太好……千萬不要埋怨你嬸,她不是壞人,真的是窮怕了。還有華子,他也不容易,天天跟你一起,還能把秘密藏到現在……只是讓你背了這幾年的包袱,對不住你!
華子爹站起來,碰了碰華子面前的酒碗,說:還是那句話,你跟華子,都不是賊!乾杯!
一碗酒嗆進喉嚨,我辣出了眼淚。那一刻,我相信,其實這世上,還是有俠盜的。華子爹,華子,那個買牛人,他們都是這世間武藝高強並且心地善良的俠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