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集
二丫回到縣城,跟陶少輝連個招呼都沒打,就馬不停蹄地驅車一百多里地,趕回了陶家營子。
父親坐在炕頭上,吧嗒吧嗒地抽菸呢,看見二丫回來,露出高興的神情:“婚事操辦得咋樣了?”
二丫屁股都沒沾椅子,就直直地站在地中間:“爹,我來問你,你記得不,那年我給一個城裡人買了一袋子餅乾送了路費的事?”
“記得啊,咋啦?”爹磕了磕菸袋鍋子。
“他家兒子給我寫的信,你收到過沒有?”
“看你大驚小怪的,一副要吃了我的架勢,沒收到過,就是沒收到過!”爹嘴上說著,頭卻低下了。
二丫被徹底激怒了,她平時的隱忍、孝敬、唯老爹獨尊,此時都化為烏有,到了極限的自己,就像架起一支機關槍,衝著這個毀掉自己未來的老頭瘋狂開火:“爹,我小時候,你就看不上我,拿我的小命不當玩意,一瓶藿香正氣水都不肯給女兒買,我都可以忍,因為我上有父母,下有兄弟姐妹,你是我爹,我就得承受。但我最記恨你的,是我學習那麼好,你連一根蠟燭都捨不得給我用,竟然把我的書包扔進了牆東的高粱地!爹啊,我是生在新社會,我有權利讀書,你重男輕女,導致我一輩子的理想化為肥皂泡,這些也隨著年齡的增長,我都漸漸原諒了你。我自己尋自己的出路,吃了多少苦,都認命了。可是遇到了一個我喜歡的男孩,他給我寫信,你為啥把我的希望扼殺在搖籃裡,婚姻自主,難道我一輩子的幸福都攥在你手裡嗎?如果我讀書,就不會發生那樣的事....”
二丫話到嘴邊,忽然停住了,她意識到不能再往下說了,因為那件事只有表姑跟陶少輝知道,自己斷不能讓父母這個年齡,再為她心痛一次!
爹不知道咋回事,裝上一袋煙說:“咋地了,二丫也學會翻小腸(舊事)了,你要怪就怪咱家窮吧,我一個人拉家扯業容易嗎?那是啥年月,你問問村裡人,哪家吃的不都是棒子渣、大炒麵、熬稀飯,沒斷頓捱餓,就算對得起你們這些狗崽子了!再說啦,那個小青年給你寫信,也是為了感謝你在人家沒錢的時候給了一點幫助,他爹端的是公家飯碗,人家城裡人,你是鄉下做買賣的黃毛丫頭,這不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嗎?二丫啊,現在都要結婚的人了,還糾結以前的事幹啥,陶少輝雖說也是城裡人,他是二婚,年齡大,有孩子,你一個大姑娘,嫁給他也能找到平衡,你想想,城裡男人到鄉下來找女孩當媳婦的,都是有缺欠的!”
二丫的臉第一次變得這麼難看:“你以為鄉下人就比城裡人矮半截嗎?對了,鄉下的姑娘,想要嫁個城裡人,就只能找個缺胳膊少腿腳的,再不就找陶少輝這樣二婚的才般配,你憑啥自己是鄉下人,還瞧不起鄉下人?你那種觀念已經過時了,我就不相信,我要是不嫁給陶少輝,就找不到城裡人,我偏要找個不是陶少輝這樣的給你看看!愛情不分時間、年齡、身份、地域……”她想起了昨天潘書文說的話。
“你不要太天真,跟陶少輝結婚好好過日子吧,他經濟基礎也不錯,你能賺錢,不要這山望著那山高了!”爹根本聽不進去二丫這一套。
”你把那些信還給我,我想知道他都寫了啥,要不這樣,以後別想讓我回來看你,這個婚我也不結了!”二丫眼裡泛起了淚花。
娘見她這麼認真,就說:“她爹,二丫都要結婚了,知道了也沒啥,反正也是過去的事了,就把那些信給她吧,我藏在山藥窖裡了!”
爹一瞪眼:“我當初不是讓你放灶膛裡燒了了嗎,你竟然留下來了?”
娘瞪了他一眼,轉身出去了,二丫緊跟娘去了山藥窖,從一個破爛的小木箱子裡拿出了四封信。她一封一封地拆,一封一封地看,看完了,流著眼淚,從屋子的南邊走到屋子的北邊,又從屋子的北邊走到屋子的南邊,不停地來回走。
走到五十幾個來回的時候,爹發話了:“你神經病啊,鞋把屋地給我磨破了!”二丫說:“爹,你信不信,我敢拿鎬頭把你的地刨出幾個大坑來!”娘聽了怯怯地問:“二丫真的生氣了嗎,孩子,是你爹對不起你,娘替他給你賠禮道歉了!”
二丫看看娘,不再吱聲了,還是不停地走,大概走到一百多個來回的時候,三妞拉住她:“姐姐,我給你煲了魚湯,吃飯吧,別餓著!”
二丫終於醒了過來,走到自己的臥房,關上房門,把信扔在炕上,放聲大哭。
夜漸漸地籠罩了房屋和樹木,不遠處幽深田野中的微風,輕輕地吹進了敞開的窗子。二丫噙著眼淚,靜靜聆聽菜園子裡唧唧的蟲鳴聲,看西天一鉤新月慢慢行走,以及中天沒有云群遮掩的深藍夜空,還有那些大大小小閃耀著柔光的星星,它們為什麼都這樣靜謐安詳?
此刻,二丫意識到了今天的自己,就是一場狂風驟雨,這麼多年積壓在內心裡的不滿,終於火山一樣爆發了。她開始反思自己,其實爹的小農意識,就是千百年來,長在千千萬萬個農民身體裡的某些細胞,或者是骨子裡天生的髓油,跟呼吸一樣自然生長,一輩子面朝黃土背朝天,為什麼一定要求他們多麼高尚多麼純粹呢!
也許是夜空的開闊,或者某種深邃溫和的啟示,讓二丫的心忽然冷靜下來,爹孃年紀大了,不能再怨恨他們了,這也許是命運之手的擺弄吧!
縈繞在二丫腦海中的,還是那遙遠又熟悉的遇見,其中芬芳滋味,揮之不去,趕走又來!當一陣涼風再次拂過,無情的現實又把陶少輝推到了眼前,他愛自己,可自己愛他嗎,不愛為啥要結婚?為什麼命運兜兜轉轉,又把潘書文送到了眼前?歲月的流逝,人事的變遷,誰該為誰的過去買單?
這個夜晚,依舊無眠,二丫是個凡人,她感情的天平,左右搖擺,尋找著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