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慧孃的時候,是二零一五年的夏天。回老家探親,碰見她摘了好多苜蓿菜準備蒸麥飯。她知道我要走,塞了滿滿的一大塑膠袋。硬是讓我提著。
沒有車,我要提著它去一里外的村口坐公交前往縣城倒去省城的車,因為有別的必須的行李,這大袋子苜蓿就顯得有點多餘和累贅,但是我始終沒有扔掉它。
慧娘是本家姐在世時的好朋友,因為同是做別人家的媳婦,同是面對黃土漫漫的農活,同是少小離了孃的孩子,她們總歸本能的親密些。
談納鞋底子,談剪褲樣子,談孩子的哭,談男人的不理解和霸道,唯獨不談理想。沒有讀過多少書的人總是看不遠的。她們唯一的願望是吃的飽穿的暖。可我始終覺得她們的心底儲滿能量和希望。
本家姐告訴我,慧娘十二歲的時候,她的媽媽因病離世,拋下慧娘和兩個妹妹、一個弟弟,其中最大的弟弟五歲, 最小的妹妹三歲。
自古窮人家的孩子早當家。慧孃的父親常年外出務工,為生計奔波,家裡沒有可以依賴的人,僅剩慧娘姊妹幾個。
四個分別相差三歲的孩子,誰是誰的依靠,誰是誰的親人?親人不僅僅是感情上的相互依賴和熱愛,還有要在一起的幸福和責任,更是一種在瑣碎而複雜的生活裡可以相互搭救的能力。
慧娘常常踩著小板凳和麵。比她高三分之一的案板又寬又長。曾經這裡是媽媽的專屬領域。每每快到飯時,媽媽就在這裡忙活著切菜、擀麵。時不時的還用胳膊肘抹抹額頭上滲下的汗珠子。她清楚的記得媽媽撈麵的嫻熟和她那溫暖的微笑。
她笨拙而執著的學著媽媽的樣子,噙著淚水,咬緊牙,勇敢而吃力滴挑起生活的擔子。
每天天不亮慧娘就起床了,打掃院子,喂牛,幫弟妹洗臉,穿衣服,然後做飯,再給弟妹餵飯。每一件小事都不難,但都不容易。
慧娘始終是慧娘,小小年紀就知道勤儉,用父親給的不多的零用錢將一家的生活安排的井井有條。雖不富裕,但卻和順。弟弟妹妹們對慧娘表現出了一股超乎尋常的依賴,可能他們都已經忘記了媽媽的樣子了吧?
如果生活一直按照既定節奏行走,那麼這個世界便少了很多的可能性 但也會少很多的不適和遺憾。現實中每個人總是有太多的不得已。
沒有人聽說慧孃的父親有什麼理想或者心願什麼的。他從來都默默而有主見:很突兀的就帶了個女人回來。慧娘深深的發現,父親的臉上呈現出一種難得的喜悅。
慧孃的父親私下囑咐孩子們叫那個女人媽媽。慧娘毫不怯場,笑盈盈地就開口叫媽了。然而,幾個弟妹可不是那麼好對付的,說什麼也不肯開口。最小的弟弟還一個勁的往慧娘身後躲。
慧孃家家原有的狀態被打破了。這個新媽沒有像媽媽那樣關心幾個孩子。慧娘沒有少了活計,反倒是更忙了。一家人的鞋子、褲子、襪子無不是她操心的事情。像同齡孩子一樣歡快的上學無不是一個遙遠的夢。
看著同齡人揹著書包歡快的上學去,她總是說,我就不愛上學,也不是那塊料,白浪費錢。可轉過身,她常常盯著媽媽在世時候自己上學得的一張獎狀發愣。生活就這樣剝奪了她的某種權利。
她心思靈巧的學起了做生意。跟著村子裡的一位叔伯在周邊鎮子集賣起了帽子。大人的,小孩的 爺爺的,奶奶的,各式各樣。擺滿了他們家偏房的炕頭。
無論颳風下雨,只要有集市,只要有人,大家都會看見小小的慧孃的身影,吃力而有靈巧。透著同齡人少有的機靈和成熟。
幾年如一日她。轉眼間,她就長成了一個大姑娘。出脫的水靈靈的。那身段,那面容。見過她的小夥,百分之八九十都中意。媒人一個接一個的往她家竄。她爹啥準信都不給。只是悶著頭抽菸。
突然有一天就聽說,慧娘跟鄰村地主成分的一家定親了。那些惦記慧孃的小夥也都洩了氣,該幹嘛幹嘛去了,小村依然是以往的平靜模樣。
慧孃家和小夥家聚在一起吃了個飯。兩人就領了證。公婆待慧娘不錯。就是那個沒有多少文化又狹隘的婆婆,動不動就破口大罵。慧娘也不往心裡去 ,一門心思的做她的事。日子一天天的好了起來。
慧孃的弟妹該嫁人的嫁人,該娶媳婦的娶媳婦。慧娘也喜慶的生下一對雙胞胎。慧孃的男人高興的合不攏嘴。抱著孩子晃來晃去,嘴裡唸唸有詞,我有兒子了……
兒子是慧娘一家的寄託和希望,更是慧孃的強心劑。兩個孩子一個謹小慎微,一個大大咧咧。打小他們的不同之處就很明顯。像村裡所有的媽媽一樣,慧娘早早就開始操心給孩娶媳婦的事情了。
她用多年來積攢下的私房錢在大隊委門口開了個小賣部。定時定點的開門。為村裡人提供一些柴米油鹽醬醋茶的方便。日常除了一家人的必要開銷,一年還有一兩萬的結餘。男人的錢理所當然的就全部積攢下了。因為不會用取款機,他們把錢就翁裡的麥子底下。
慧娘說,多識點字總是沒壞處的。因為沒有念過幾天書,她對讀書有一種過於執著的偏好。她想盡一切辦法勸阻兩個孩子好好唸書,甚至不惜動用擀麵杖。
無奈,事與願違。兩個孩子一個高中考大學差了幾分打死不願再考,選擇了外出打工;另外一個去了學校壓根就不學習,不是頂撞老師就是逃課,初中沒念完就跟著別人學電焊去了,而且很多年沒有回家了。
慧娘常常唸叨,問本家姐,你說,我教育孩子是不是很失敗?他們都遠走了,不跟我親了。回過頭的慧娘眼睛中帶著一絲憂傷和迷茫。隨即坦然的一笑,又去給他男人做飯去了。
普通的蔬菜在她的靜心調配下,轉眼間散發出人間煙火的香氣。鄰居們都喜歡去她家蹭飯,知道她的手藝好。她也不吝嗇,有時間的時候做了好吃的就喊大夥一塊去熱鬧。
這一天,大夥又在她家霍霍,突然間就有一個西裝革履的小夥領著一俊俏的城裡姑娘進門了,還只喊媽。大夥定睛一看,這不是慧孃家那多少年沒露面的兒子嗎?
老話說的好,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慧孃家老二聽說已經自己開電焊廠了,帶回來的姑娘是他廠裡的會計,也是物件。
慧娘臉上的喜悅藏也藏不住。逢人就說身上漂亮的衣服是兒子跟兒媳婦給買的。大夥知道慧娘不是炫耀,只是跟大夥在訴說這麼多年的苦熬。大夥是真的為慧娘高興。孩子畢竟沒有辜負了慧孃的一片苦心。
有人問慧娘,這麼多年後悔過嗎?慧娘說,生活嘛,樂是一天,不樂也是一天,不管咋樣都要樂,樂樂還有希望,喪失信心就真的啥都沒了。
真佩服慧娘不認得幾個字,但是卻能說出樸實而有哲理的話,真是靈巧。看來用心生活的人,收穫不在此處,就一定在別處。
苦盡總會甘來。